第二十一章 多謝
第二日一早,許傾絡負手站在書房窗外,肩上搭著一個蛇頭,青黃相接,三角形狀,和他一起安靜的注視著正低頭疾筆寫著什麽的少女。
青衫竹簪,側顏精致幹淨,隱隱有些像……娘?
腦海中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讓許傾絡打了個機靈,身體突然地顫動讓肩上的蛇也嚇得抬起了頭,身體又不由自主的在他脖子處盤的更緊了些,蛇信嘶嘶的吐著,像是在替主人表達慌亂的心情似的,許傾絡感受到脖頸處的異樣,抬手拍了拍蛇的腦袋,安撫的摸了摸它。
不過他能安撫蛇,卻控製不住腦子裏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他有多少年沒想起過爹娘了?又有多少年都忘了他許傾絡是江南許家毒王許念和白薰的兒子?更不用他們的音容笑貌了。
他低頭看著那朵山茶花裏身體已呈淡粉色的肉蟲,忽而自嘲般的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又將臉轉向蛇那邊,用鼻尖和它碰了碰。
這些都是常人難以接受的東西啊,可是在他的眼裏,也許比人還要可愛。
站在不遠處亭子裏手裏握著笤帚的嚴嬤嬤看著簷下的孩子,是的,她如母親般照顧了他半輩子,其實真要算起來,怕是比他們親生母子都要親得多。嚴嬤嬤看見花芯裏的白蟲對著主人揚了揚肉呼呼的腦袋,看見青黃蛇親昵的蹭著主饒臉頰,多麽和諧的畫麵啊——即使她到現在都不願意接近這些東西一步。
“終於寫完了!”
書房裏突然傳來少女爽朗的聲音,伴著上等狼毫筆丟入筆洗濺起的水聲以及手指捏起信紙的聲音,將窗外的人又一次嚇了個機靈。
“咦?二哥,你在這做什麽?要用書房嗎?對不起對不起,我著急給秦艽回信,這就讓你,”姑娘的臉上有多日不曾見過的輕鬆愉悅,一麵將剛寫好的信裝入信封,一麵和窗外的盤蛇二哥道歉,“好不容易才收到的信,真是難得呐。”
秦艽給她寫的都是有關白墮酒坊最新的狀況,至於地址想來大概是從淩暮商那得到的吧。白卿安回想著來信裏提及的盛況,越想越開心,甚至有些笑得合不攏嘴。
許傾絡聽著她絮絮叨叨的聲音,一步未動,始終站在原地,和肉蟲蛇一並看著她的動作。
“對了二哥,你有沒有喜歡的酒啊?”
燒臘,滴蠟,印章,封口,青衫長袖隨著她的動作飄動,卻有幾分超脫世事的灑脫隨意。
“我不飲酒,”許傾絡的聲音有些僵硬,他頓了頓,可以軟零聲音又接著道:“但它們喜歡。”
它們?
白卿安的整理紙張的手頓了頓,仔細在腦海中搜尋了一番,倒是真的想起了剛能下地活動時因為好奇去趴過黑屋的窗邊門縫,似乎,是有一點點淡淡的酒味飄出。
那時,她還以為是她的鼻子出了問題,要不就是腦子,畢竟養這些亂七八糟東西的地方怎麽會有酒呢?
“呃,什麽酒?”白卿安將自己的表情控製住,盡量保持淡定的回問道,她和大白蟲第一次直觀的親密接觸,就是基於她那一次不知高地厚的下床活動,也是因此,她很是安分了一段時間,也從此對這些軟體的東西接受無能。
“不是什麽好酒,一般的米酒罷了,用也隻用一點點,一定程度上對它們的成長有助益。”
許傾絡幹巴巴的解釋著,脖子上的青黃蛇已經爬回了看不見的縫隙裏,他想起剛剛它把頭縮進去前的一息間,好像有些認真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表達對主人不會聊的鄙視。
不過這些動靜屋內的人卻絲毫不知,白卿安此刻已經將書信都整理好了,秦艽的來信放在一邊,回信則放在那之上,重新鋪開一張紙,懸腕蘸墨重新低頭在紙上寫起來,“南詔物產豐富,又以瓜果為佳,那我便給二哥留兩個果酒的方子吧,日後與二嫂閑時便可對飲一番,啊,實在是棒極!”
她一邊著一邊寫著,似乎都已看到某一他們倆坐在亭子裏,蘸著月色,談情愛……不是,談地。
許傾絡默然的站在窗外,看不出什麽想法,隻能看見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他看著桌邊奮筆疾書的少女有些不解,這寫酒方還能把自己的臉寫紅的嗎?難道她釀酒的本事已經到了提酒即醉的程度了嗎?
“呼~好了,”片刻後白卿安便將提著那張紙的兩端將紙拎了起來,然後微微噘嘴吹幹其上還未幹透的墨汁,又笑著轉頭給她二哥解釋道:“這是青梅酒,這是山藥酒,都很簡單的,要是實在不會或者懶得做,那就讓二嫂拿去給南詔王宮的釀酒師吧,總是要專業些的……”
“安安,”沒等她絮絮叨叨的話完就被許傾絡開口打斷,白卿安看向他,視線也跟著他從窗邊移到門口,又從門口移到了眼前,“二哥想什麽?”
她輕聲問道,低頭將手上寫了酒方的紙放平整,昨她便已經想清楚了,翻案這種事不能強迫二哥和她一起做,畢竟她的心頭壓的是父親親筆所述的冤情,而二哥卻是早已避世多年,對許家來二公子許傾絡早已不在人世,對江湖來他承了老蠱王的衣缽現在江湖人盡皆知的身份是蠱王,對她自己來二哥是從未謀麵的有熟悉之感卻又最陌生的親人,所以這件事二哥幫不幫忙都無所謂,隻是她沒資格去要求他做什麽,何況這種事牽連的人也是越少越好。
許傾絡看著麵前的姑娘,本來瘦削的肩頭此刻卻不再隻是顯得單薄,反而整個人透出一股隱隱的氣勢來,一種……超脫生死的氣勢。
“你等等。”他本想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想起件事似的交代她。
白卿安用鎮紙壓住被風吹起一角的信紙,沒去看許傾絡翻找的動作,倒不是排斥,隻是畢竟在人家書房裏還是識趣些好,書桌上裸露在外的一切物品倒也罷了,要是許傾絡翻找的角落裏看見什麽不該看的那她可有的頭疼了。
當然,對於不該看的東西這件事,不是指那些隱秘的不能展露人前的,而是擔心又爬出一樣未露麵的毒物那就很讓人尷尬了,雖然它們平時從不現身,可如果因為驚動而突然發起攻擊……白卿安在心裏權衡了一下,許傾絡的寶貝她不能山,可是害怕這種情緒下自衛的行為就很傷兄妹情誼了——本來就很單薄的兄妹情。
白卿安捏著墨條研墨玩,硯台裏的墨汁在她的研磨下愈發濃稠起來,屋子裏混雜著翻找東西的聲音以及墨條融合墨汁與硯台摩擦的聲響,鼻尖隱隱縈繞了些許墨汁的香味以及因許傾絡翻找東西帶起的灰塵味,隻是有些過分的詭異以及安靜祥和。
終於在白卿安研磨的手都開始發酸時,許傾絡總算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一本厚厚的草紙本子放到桌上,陳年積起的灰塵在與桌麵相碰時四散開來,陽光下飛舞著細密的塵雜。
兄妹倆眯著眼都往後退了一步,抬手揮開眼前的浮塵。
許傾絡隨意揮了兩下,便抬袖捂住口鼻,另一隻手大概的抹了一把封麵上厚厚的一層積灰,露出幾個隱約的字來。白卿安鼓著嘴吹了兩口氣,讓麵前漂浮的灰粒散開,便也湊近去看。
許,毒經,錄。
許念有一本《毒經》,是他身為毒王叱吒江湖的倚仗也是他畢生的心血,而眼前這本……
“以前我跟著爹認過幾種藥,了解過幾種毒,這前半本是我後來回憶的《毒經》原著,剩下的是我前些年對毒術的心得體會。”許傾絡目光淡然的看著這一本草本,語氣也同樣平淡的讓人分辨不出這個本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心血,而他的話裏話外,都全然將這些年的辛勞掩蓋,不摻悲喜。
白卿安抬手拂過那幾個筆鋒淩厲,勁道十足的字,耳邊再一次傳來許傾絡淡然的聲音:“你拿去吧,”他的聲音頓了頓,她的手也剛好停在了錄字上,“或許會有用。”
或許會有用,或許也用不上,但這是二哥唯一能拿得出的一份心意。
許傾安將這番解釋咽進肚子裏,他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至於這話外之音白卿安能否理解,那就不是他會去操心的事了,畢竟他現在能幫她的也僅此而已。
完也不等她有所反應,轉身便朝門外走去,利落幹脆的背影像極了昨夜的段溶月。
“二哥!”白卿安的手指依舊放在草本上,隻是看向門邊那人背影的眼眸中有水光泠泠閃爍,她揚聲將他的步子喊住,然後鄭重又誠懇的:“謝謝你。”
書桌後站立的少女笑得眉眼彎彎,眼尾處的痣因這笑意靈動起來,門邊的男子回首看她,將嘴角輕輕扯起一個弧度,淡然無波的臉上刹那間生動不已,恍惚間讓少女想起了未曾謀麵的父親和大哥。
要是他們都還在就好了,桌後的人和門邊的人同時想著。
白卿安坐下來細細的翻看起這本記錄,發現不僅有關於毒的,甚至還有蠱的以及醫道的,內容繁雜卻又編寫有序,雖言語形容簡潔精練的過分,但大多都是一針見血的寫明成因、過程以及結果,言辭犀利不多贅述。
她坐在桌邊翻看著,不知不覺便坐到了中午。
嚴嬤嬤敲了敲門,得到允許後便進來,雙手呈上一個信封,沒多話,待她接過後便轉身離去。
白卿安也未多言,嚴嬤嬤一心都為著二哥這就足夠了,其餘的事她懶得去招惹。
纖細的手指捏著薄薄的刀片,靈巧的拆開信封封口處的蠟印,平平整整一絲未壞,白卿安看著那個拆的完美的蠟印忍不住笑了起來,生活中這些平凡的但卻美好的事,總能讓人不經意間便嘴角上揚。
信紙上的字跡有些潦草,看得出寫信的缺時正處於一個慌亂且不算安穩的場麵內,但筆勢及字體卻都是白卿安熟悉的,她仔細的辨認著內容,嘴角的笑意早已消散,隨即是蹙得越來越緊的眉頭以及越發陰沉的麵色。
“二哥,我有急事先告辭了,後會有期。”
一盞茶的功夫後,已然收拾好包袱行李的白卿安對著正在用飯的許傾絡抱拳道。
“看來事情是真的很急呐。”段溶月看著消失在門外的青衫少女,拿筷的手肘撐在桌上,手掌握拳撐著下巴道。
“她有數,你怎麽樣了?”許傾絡夾起一筷子醬爆茄子,關切的問道。
“嘻嘻,我當然也有數啦~”女子明媚的聲音回蕩在房間裏,掩去了方才的悶然與緊張。
六月將至,三伏已臨,江湖廟堂都不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