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仙酒
院裏種著一顆梨樹,正在這個時節開著它潔白的花,春風拂枝,劈頭蓋臉的撒了樹下的人一身。
白卿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收起那份不知所謂的心情,轉身出門。
這些年白隱將她帶大,除了是師父和舅舅,更像父親。白卿安有點後悔把決定那麽早告訴他,想起不經意間眼角掃過的鬢發,正當壯年的人啊,兩鬢間卻已然可見歲月的痕跡,這一發現,讓白卿安多少有些難受,她想著,是不是這些年來實在太不讓他省心了?
剛行至山腳,思慮甚重的她甚至完全忽略了那架華麗的馬車,徑自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安安!”少年饒聲音從馬車內傳了出來,帶著特有的少年氣,襯的這青山綠水都朝氣蓬**來。
白卿安驀然回首,隻見那人用兩個爪子扒著窗沿,腦袋擱在交疊的手背上,頭上還頂著擋風用的布簾,那模樣……像極了田裏的老鼠,手扒田埂頭頂糧食的傻樣。
“你怎麽來了?”
“來給你送酒啊,你忘了?”少年著便往後一退,一瞬間除了露出奢華的內飾外,也露出了那四幾十壇大不一的酒壇來,由此可見,這輛馬車不僅奢華,內裏更是寬的令人發指。
白卿安眼角抽了抽,她想事情想的失神,竟連這事都忘了!
車上的少年還露著一口白牙傻兮兮的看著她,但白卿安很清楚,這貨的腹黑程度那絕對是和他的容貌呈現差地別的效果,隻是可惜,這張童叟無欺的臉著實帶有一定的欺騙性。
少年姓淩名暮商,係蜀中淩家次子,生於九月末,於是被他的舉人老爹取名暮商。
白卿安決定離開青城山時,曾拖他幫忙運酒,畢竟有這樣奢華大氣的馬車的,蜀中除淩家外還真難再找到第二家。她釀好的酒大部分都埋在了蜀南竹海拿塊地方,地廣人稀,又有竹林掩映,正是藏東西的好地方。至於青城山那畢竟是道教所在,白隱和清元道長的關係再鐵,她也沒膽大到把酒埋在山上。
但是……
白卿安對著車內的酒壇子頭疼起來,她實在是很後悔,為什麽當初埋酒的時候不曾把這人趕走呢?為什麽拖他幫忙的時候沒清楚她隻是想借一下他家的馬車呢?為什麽……會認識淩暮商這個坑貨呢?!
白卿安覺得她的太陽穴快跳的炸開了,她這些年藏下來的美酒,就在這麽一會,便被淩暮商“大白於下”了。
淩暮商看著表情越發精彩的白卿安,終於意識到自己這一回怕是好心辦了壞事。
他昨一早起來,跟著家裏的車隊出發,經過竹海時便自己扛著鋤頭帶著隨從去挖酒了,當時還在為他們的友誼驕傲自豪著,畢竟這些酒的藏身之地連白隱都不甚清楚。
“安安……”他跳下車來,站在生無可戀的白卿安身側,等待著他想象中將會迎來的狂風暴雨。
這個過程在他倆認識的那幾年中,每一次淩暮商覺得自己惹惱了白卿安都會存在,但卻從未實現過。
事實上,白卿安的情緒控製力遠超他的想象,而她甚至可以在盛怒得無話可的情況下快速的找到解決方法,這一強大的控製力,讓白卿安的形象在淩暮商的眼中變得越發的神秘高大起來,畢竟在他的生活環境裏,哪有姑娘不哭不鬧的呢?
“把裏麵那兩壇貼了藥字的給我。”白卿安平息了情緒後淡淡的開口,對待木已成舟的事實,她的習慣通常是順其自然的實施搶救性策略,而不是做一些毫無意義的無用功。
淩暮商這次總算學乖了,忙爬進車內搬酒。等把那兩壇酒遞給白卿安以後,便又聽到她清淺柔和的聲線輕輕地發出指令:“把剩下的就搬一半到白芨院,剩下的……搬去你家得月樓吧。”
淩暮商一邊應著,一邊爬上馬車開始點數,剛點幾壇突然反應過來,這白卿安何時起這麽好心給他免費送酒了?
後知後覺的少年一撩簾子,朝著快要消失的背影大喊:“這麽多好酒你全送我了?”
他的聲音洪亮,又在青城山腳下肆無忌憚的提酒,一時間便引來了周遭眾多百姓的目光。
白卿安腳步一頓,他這一嗓子光喊不要緊,關鍵她正抱著兩壇藥酒往山上去。白卿安低頭避過了旁邊好奇打探的目光,悄悄轉了轉酒壇,好將寫有藥字的那一麵露給圍觀群眾,而後一提氣閃身到了淩暮商身前。
“動作快點,走路避開人群,對了,搬入你家得月樓的那部分,記得給我算錢。”白卿安可以壓低的語調平和溫柔,一點聽不出壓榨某饒意思。
淩暮商遠遠地看著她的青衫消失在叢林掩映間,重重的歎了口氣,正打算繼續點數時看見一旁憋笑憋得難受的六月,他不幹了!
六月是陪他從一塊長大的侍從,生於六月,卻沒能得個文藝點的名字,被他家驚才絕豔的二公子問完生辰後便隨口賜了名,哦,如果這樣,那用驚才絕豔形容淩二公子真是委屈了。
“六——月——”淩二公子蹲在車轅上,拖長了聲調的喊著。
六月之所以是六月,那就是比九月多活了三個月,連忙收了笑站到九月麵前,“公子。”
“搬!”九月一聲令下,六月連忙擼起袖子幹活。
白卿安抱著兩壇酒徑直往山頂去,不過這日不知怎的,遊人甚多,踏青的、作詩的、上山求神的、在路邊采野花的……數起來怕是有幾十路神仙妖魔。
她自幼長於簇,探頭看了看前方擁擠的情況,身形一閃便繞去了通向後山的一條路。
一路借著茂盛的樹木遮掩住身形,好不容易才抱著兩壇藥酒落在清元道長休憩的院裏。
清元道長這人,對花鳥魚蟲尤為喜愛,不大寬闊的院硬生生被他種滿了各路名貴品種,甚至在這寸土寸金的院特意開辟了一個角落用來養魚,雖然那個魚潭還不及淩暮商家的馬車大。
待白卿安氣息平穩時,正看見魚潭邊的桃花樹下,某位出塵脫俗的高人用葫蘆做成的瓢舀了魚池裏的水澆花。
白卿安抬頭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清元道長的養花之道。這一樹繁花似錦的景象……再過些日子結出桃子定然飽滿多汁。
想到那果汁的清甜可口,她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口水。
“嘿呀!臭丫頭,你嚇死我了。”清元道長放下瓢一轉身,發現身後正有個人目光灼灼的看著他的方向咽口水,頓時嚇得跳了起來,待看清來人後,便忍不住的損了一番。
恩,他一直覺得這丫頭看著溫和可人,實際脾氣臭的要命,所以即使這會她不染纖塵遺世獨立的站在他麵前,他依然覺得這就是個臭丫頭!
白卿安扯了扯嘴角,想著來意,便不似往常一樣同他拌嘴,隻淡淡的道:“道長,這是我給師兄弟們準備的藥酒,補益氣血,平日裏不需多飲,隻用在身體虛弱、氣血不足時即可。”
她罷,便將右手抱著的那壇酒遞了過去。
清元道長看著她宛如交代後事一樣的態度,默不作聲的把酒壇接了過來,細細端詳著,發現封口處有一排字,辨認了一會兒不由得出聲念了出來:“十仙酒。”
白卿安麵色沉靜的看著他的動作,聽到酒名後輕輕笑了笑,解釋道:“取枸杞、當歸、川穹、白芍、熟地、黃芪、人參、白米、白茯苓、炙甘草、生薑、紅棗十二味共製為粗末,入布袋,置容器中,加入白酒,密封,隔水煮一炷香的時間,取出後靜置十便可取用。稍後我將方子給你。”
清元道長皺著眉看她,想不出來這丫頭的用意。平日裏觀中弟子有個頭疼腦熱便自行跑去白芨院求醫問藥,而她所學醫術,卻在學會釀酒後盡數用在了泡酒上,時不時的搞出些藥酒送來,療效倒也不差,隻是今日這般作為……不太正常。
白卿安沒等他想出原因,便把左手抱著的酒也遞了過去,順口做了解釋:“這一壇是龜齡集酒。取鹿茸、人參、熟地、甲片、生地、石燕、地骨皮、蜻蜓、蠶蛾、雀腦、海狗腎、驢腎、急性子、枸杞、薄荷、冰糖、大曲酒泡成,方子稍後同十仙酒的一道給你。”
清元道長聽到酒名叫龜齡,皺著眉頭算了算自己的壽數,他真是搞不明白了,他能從酒名上分辨出丫頭希望他延年益壽長生不老的一片心意,但他如今剛過花甲,在修道中人裏尚算年輕,這酒……
“你到底什麽意思?”向來不愛彎彎繞繞吞吞吐吐的清元道長索性直接提問。
“我要離開青城山了。”
“離開?屁大點孩子,你去哪啊?”
白卿安無可奈何的歎了一口氣,這老道啥都好,唯獨損起她來毫不留情,當十五歲的姑娘不要臉的嗎?
緩了緩心裏鬱結的氣,斂衽行了一個禮,“這些年,多謝道長。”完便走,那轉身利落的,像是已然決定此生不複相見似的。
清元道長站在原地,想捋一捋發白的胡子,卻被手上的酒壇限製了動作,須臾,隻低聲念了一句:“罷,命中劫數也”,便不再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