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樓東賦
清晨,服侍弘曆更換朝服,雁兒端著一盅參茶入內,玹玗接了過來遞給弘曆。
揭開茶蓋,一股與平常參茶不同的香味湧出,弘曆微微挑眉。「西洋參?」
當年康熙帝為表示對祖先發祥地的敬意,稱長白山一帶是「王氣所鍾」之處,於是詔令禁止在長白山採伐森林,不可擅動山上一草一木,沒有朝廷批文更不得采參。違者,以情形輕重量刑,或充軍,或斬首。因此禁令,長白山人蔘供應漸漸變得吃緊,一般的富貴家人多用高麗白參,或是東洋參,太醫院也開始接納不同地方參類。
康熙三十二年,法國傳教士向康熙帝進貢了西洋參,經太醫院的御醫共同研究,鑒別西洋參的性味、歸經、功能、主治。儒醫汪昂在幾乎已完稿的《本草備要》里,首次將西洋參列入中醫藥物,稱西洋參:苦甘涼,味厚氣薄,補肺降火,生津液除煩倦,虛而有火者相宜。
御醫們認為,夏日炎熱,會讓人煩躁不安、食欲不振,故宜選用養陰清補之品,若是益氣提神,選用西洋參比長白山人蔘更合適。
可每年由海外傳教士進貢的西洋參數量並不多,所以西洋參在紫禁城裡僅供御用,便是到如今,沿海一帶雖偶有西方商人出售西洋參,但都是被達官貴人壟斷。
玹玗笑著點點頭,說道:「前兒幫太后清點壽康宮庫房,尋出兩個蠟封的罐子,原來是去年收著的幾顆白參和西洋參,因太后不喜西洋參的味道就算都給了我。」
「乾清宮御藥房也就只存著幾顆。」弘曆唇畔浮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鴻臚寺掌外吏朝覲、諸蕃入貢,也是個不錯肥缺。」
「真要算起來,肥缺多得去了。京官看著清苦,各部衙門的紅包、禮敬什麼時候少過,若是外放的官員就更是富得流油,江寧和蘇州兩織造,江南地方的河道總督、漕運總督,兩淮的巡鹽御史,據說一個揚州知府都能家財萬貫。若是想撈銀子,窮鄉僻壤都能榨出油來,不然哪有那句,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玹玗含笑著為他繫上白玉衿鞶,嬌笑著搖頭輕嘆,想終結話題,柔聲道:「萬歲爺,昨晚不過是講故事,翻篇了。」
弘曆喝著參茶,饒有興趣地望著她,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看送到家裡的紅包啊。」抬眼迎上他的視線,玹玗雲淡風輕地淺笑道:「萬歲爺別忘了,我額娘可是宮裡出去的,好歹曾為仁壽太後身邊的掌事姑姑,算是混出了頭臉的宮婢。」
舊時在家,每年二月龍抬頭后,到五月節前,總有不少人拿著紅包,捧著厚禮到府中,無非是是求她母親指點自己的女兒,以保證女兒們在宮裡的路會走得順暢些。若是遇上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選,送禮的人可就更多了,無論是想讓自己女兒撂牌子,還是期盼女兒能順利通過殿選,有個宮裡的熟路人指點,總是多一份安穩。
其實,那些能送禮到她們府上的人,出手都不會小氣,不過誰是真的富貴,就要通過對方說話的語氣,看其衣著佩戴,再從對方的口音分辨是何方人士,就算來人有心刻意隱瞞,母親也能通過幾句閑談試探出對方官居何職。
從她有記憶開始,母親每次與人談話都會帶著她,讓她從小就學會看人眉眼高低,如何分辨真神假鬼。
聽她說起往事,弘曆眸光變得深邃黯沉,心底泛起憐惜,將參茶一飲而盡,暗暗嘆了口氣,才把這個不適宜的話題轉開,「朕記得乾清宮御藥房也存著幾顆西洋參,你若喜歡,回頭讓小玉子送過來。」
「不必了,還是放在養心殿的好。」與他視線相對,她澄澈眼底蕩漾著瀲灧漣漪,把空碗盞交給雁兒,清淺笑道:「萬歲爺夜晚批摺子到三更,讓小玉子每天早晨,將西洋參切片,去一錢放入小砂鍋,以兩盞卓錫泉水,加蓋用文火熬煮一刻鐘,趁早起空腹連參片一起服下,有補氣寧神、清熱生津、降火消暑的功效。」
將正要為他戴上朝珠的玹玗撈進懷裡,手臂緊緊鎖著她的纖腰,問道:「這又是何時學來的?」
「萬歲爺!」玹玗嬌嗔著想要推開他,視線瞟向旁邊的兩人,臉頰越發羞紅。
弘曆微微側目,李懷玉和雁兒嘴角抿著笑,雙雙識趣的退了出去。
「現在沒外人了。」弘曆輕輕一點她的鼻尖,等著她回答。
玹玗斂下眼眸,輕聲說道:「大舅舅被罷官,離開京城前,曾留有六卷《集驗良方》和十卷《本草類方》給我,閑時翻來看看,畢竟伴在太後身邊,總會有用的。」
「哦。」弘曆瞭然,用低沉的聲音,附在她耳畔說道:「與其一件件的提點小玉子,不如你自己來,從今日起,到養心殿伺候筆墨。」
溫熱的氣息輕撩耳垂,讓玹玗不禁輕栗,又柔又軟地抱怨說:「若爺每晚批摺子到三更,我就得守著,哪還有精神服侍太后,照顧靜怡啊。」
「太後有御醫照料身體,有安親王府的侍妾陪伴,多得是宮婢伺候,靜怡也大了,會自己照顧自己。」弘曆的深眸幽光愈發曖昧,手指撫過她的柳眉,劃過她的臉頰,停在那殷紅的唇瓣上。「別忘了,寢殿西邊那兩間屋子可是為你準備,太后求之不得你留在養心殿,且爺還有差事安排給你。」
玹玗疑惑地蹙起秀眉,「什麼啊?」
「以後內務府的賬你來核對。」弘曆醇厚的聲音,帶著不容反駁的語氣。
「啊……」玹玗倏地瞪大雙眼,嬌柔的驚嘆聲拉得長長的,咕噥道:「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這是聖旨。」弘曆笑聲爽朗,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才鬆開手臂,卻又道:「太后不是讓你幫著管家嗎?那就從現在開始,只看賬,不查人。」
玹玗抿出一抹淺笑,輕輕點了點頭。「遵旨。」
送弘曆出錦嫿齋,玹玗讓雁兒將茶爐茶具放在前院玉蘭花樹下的石桌上,又命蓮子準備幾樣爽口的小菜,和清淡細粥,今日早朝指不定何時能散,且聊起內務府賬目,若她猜的不錯,弘曆下朝後會去長春宮或儲秀宮用早膳。
「姑娘,昨晚皇上和小玉子過來沒多久,歡子也過來了。」雁兒神秘兮兮地說道:「小玉子拉著他在旁邊嘀咕了幾句,等小安子回房后,才偷偷告訴我,原來皇上一直讓粘桿處盯著貴妃和誥命夫人呢。」
坐到玹玗身旁,雁兒謹慎地望了望四周,才壓低聲音,把從李懷玉那得到的消息,齊齊全全的說給玹玗聽,包括佩蘭與佩菊在畫舫上的對話,富察老夫人在宮裡的行為,是如何收買嬤嬤使得三格格生熱痱,又怎樣對三阿哥下藥。
「在紫禁城裡玩那些小把戲,真以為是在幫她女兒嗎。」玹玗淺啜了口茶,又冷聲笑道:「愚不可及,害人害己。」
雁兒雙手托著腮,皺眉嘆道:「小玉子的心向著這邊,但他這次也太大膽了,粘桿處給皇上的密折都敢偷看,如果被皇上知曉,丟了養心殿的差事也罷了,命還要不要。」
玹玗輕忽一笑,「放心好了,若不是有皇上的默許,小玉子哪敢。」
「皇上的默許?」雁兒琢磨了片刻,恍然道:「哦,原來如此,難怪小玉子對我說,讓我告訴姑娘,若是誥命夫人再說些難聽的話,姑娘愛怎麼著,就怎麼著。」
玹玗只是靜靜喝茶,沒有答話,嘴角勾著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
雁兒想了想,又不懂地悶聲道:「如果是這樣,那小玉子要我轉告姑娘的話,其實就是皇上的意思,那何必這麼拐彎抹角,還要小玉子費心揣摩聖意,再讓我轉告。」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玹玗笑得很沉靜,也很淡然。
雁兒不怎麼聽得明白,但見到玹玗的眼眸微黯,便不敢追問。
而在東邊側門,靜怡早起沒有去上書房,興沖沖的捧著綉片想要玹玗教她針法,卻無意中聽到玹玗和雁兒的對話,在心裡品味著那句「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又想起曾無意中聽玹玗說過,皇阿瑪始終是雍正帝的兒子,現在總算明白其中之意了。
小宮婢見靜怡已在側門邊發獃,快步上前,輕聲問道:「靜格格,你不過去嗎?」
靜怡驀然回頭,問道:「你什麼時候站在這裡的?」
「太后打發秋華姑娘來,請靜格格過去用早膳,奴才剛尋到這裡。」小宮婢低聲回答。
「只請我?」靜怡朝錦嫿齋望了望,又問:「皇奶奶沒有請姑姑一起去嗎?」
小宮婢微微低頭,笑中帶著幾分羞澀,「靜格格,闔宮上下都知道,玹玗姑娘幾乎每天都陪皇上用早膳。」
「對哦。」靜怡幽然嘆了口氣,轉頭對小宮婢說道:「先回去換身衣服,陪皇奶奶用過早膳就直接去毓慶宮,過午我要和大阿哥、二阿哥一起練習騎射。」
「是。」小宮婢恭敬額首,隨靜怡折返寢殿。
朝堂上,弘曆下旨由鄂爾泰主理海塘河工,並命其推薦適合人選,前往浙江勘察,已決定魚鱗石塘具體需要建造的長度,再由工部統一核算。同時還提到京郊河道疏浚,與直隸河道水利的工程規劃,也都交於鄂爾泰督導。
弘曆此舉,在朝中文武百官面前,表現出對先帝託孤之臣的倚重和尊敬,兒子雖然犯錯,但罪不及其父。
但實際上對鄂爾泰而言,接下的是個燙手山芋,海塘河工的重任辦的妥當,是他不負聖望,但若出了半點差池,弘曆剪除他就理由充足。
該推舉何人督造海塘?
雍正朝時總理浙江海塘工程的嵇曾筠是個不錯人選,可乾隆元年遷任浙江巡撫,又監管鹽政之後,嚴緝私販,清查官匪勾結盜鹽案,容不得任何人請託說情,嵇曾筠剛正不阿,且與鄂爾泰並非一黨。
鄂爾泰如果用嵇曾筠,會斷了許多人的財路,少不得還有些鄂黨會栽在嵇曾筠手中。
還有永定河也是個難題,自遼至大清,帝王都視永定河堤防為保障京師安全的重要工程,雖然歷朝歷代都有對永定河堤防加以修築,但永定河下游床淤太高,水勢兇猛,時常出現決堤事件,使得沿岸居民深受其害。康熙朝時,對永定河曾七次大規模疏浚河道,修築河堤,流向才逐漸穩定,卻仍然時常出現淤塞,導致河堤衝決的情況。
這又該推拒誰?
雍正朝時也有位人才,現任江蘇巡撫顧琮,可此人與李衛關係甚好,只怕顧琮回到京城,對鄂黨有害無利。
至於直隸河道水利工程,李衛正兼管著直隸總河,雍正十一年疏劾鄂爾奇,與鄂爾泰也算是結下了梁子。
弘曆還為皇子時,就看不慣大字不識幾個,花錢捐官,靠關係一步步爬升,但市井痞習不改的李衛,所以登基后並未重用。
可雍正帝曾說過:李衛之粗率狂縱,人所共知者,何必介意。朕取其操守廉潔,勇敢任事,以挽回瞻顧因循,視國政如膜外之風耳。
現在的朝堂上,還就需要有李衛這樣有些江湖義氣,不怕得罪人的官員。
李衛和鄂爾泰都是雍正朝的寵臣,多少有些任性驕縱,不受新君駕馭,在朝堂上也沒少說戲君的詞給弘曆聽。所以讓這兩人互斗,以李衛的不知檢點和沒有涵養,打壓鄂爾泰的張揚跋扈,雖必有一傷,但對弘曆來說,不用自己動手,就可除去一個雍正朝的頑固,何樂而不為。
紫禁城裡,朝堂之上君臣鬥法,後宮之內女眷個壞鬼胎。
然而紅牆之外也未必平靜,女人一旦陷入情網,就會被妒忌蒙心。
東來客棧。
有故人敲開了涴秀的房門,卻不是玹玗,也不是弘晝。
糾結了好幾天,茹逸終於下定決心面對涴秀,因為涴秀回來的不是時候。弘晝曾經答應過她,如果今年中秋之後涴秀還不回來,就會正式給她一個名分。現在離中秋不到三個月,她不允許那份期盼久已,近在眼前,觸手可得幸福,就此煙消雲散。
她可以跟和親王府中的福晉侍妾分享弘晝的情,卻無法忍受有人獨佔弘晝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