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雷雲譎
北方有諺語:冬至餃子夏至面。
這段日子毓媞免了六宮晨昏定省之禮,甯馨又稱身子不爽利無需妃嬪們請安,佩蘭也略起得遲了些。
伺候佩蘭梳洗完畢,金鈴便去次間張羅早膳,小炕桌上擺放著六小碟冷盤,一小碗冷麵,還有一小碟泡姜,明間另有三四個小宮婢捧著照舊例準備的燕窩粥,和蘿蔔糕等。
「娘娘,今兒乃是夏至日,內御膳房統一送往六宮的冷麵,據說是皇上的安排,奴才知道娘娘不愛吃蔥,所以已細細的挑出去了。」金鈴遞上涼至三分熱的荷葉茶。
佩蘭接過茶盞,掀蓋撥了撥浮沫,看了一眼桌上那碗冷麵,淡淡地搖頭說道:「世人都以為天下美味皆出自御膳房,在本宮看來,那些廚子手藝還不如你。」
「謝娘娘讚賞,奴才那不是手藝好,只是一直跟在娘娘身邊,深知娘娘的口味而已。」金鈴低眸輕笑,遞了個眼神,候在門邊的小宮婢立刻端著另一碗冷麵入內。「這是今早奴才在小廚房做的蕎麥冷麵,和往年的有所不同,是牡丹江一帶的風味。」
佩蘭淺淺一笑,「看著就精緻,御膳房這份就賞給你吧。」
「奴才不敢,那可是皇上的一番心意,娘娘好歹還是嘗個味道。」金鈴垂首斂眸。
「心意……」佩蘭抿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眼中卻並未有喜悅之色。
所謂弘曆的心意,只是形式而已,是御前太監按照慣例行事,又不獨她一份,這碗冷麵是否可口,酸甜苦辣咸何種滋味,弘曆不會來問她,那她嘗與不嘗又有什麼差別。若說在這紫禁城裡,還有誰能讓弘曆事無巨細的放在心上,恐怕也只有錦嫿齋的那位。不過她並不會為此生氣,因為有比她還氣憤難平的人,所以她只要看好戲,當好人即可。
吃了兩口金鈴做的冷麵,佩蘭笑著贊道:「涼爽清淡,酸甜可口,不錯。」
「娘娘喜歡就好。」金鈴柔聲回答,看佩蘭的樣子是不會動內御膳房送來的冷麵,但她仍是敢讓小宮婢此刻就撤走。
佩蘭聲音幽沉地問道:「你說這是牡丹江一帶的風味。」
「是的。」金鈴點頭道:「去年跟圓明園的一位御廚學的,奴才琢磨了大半年。」
佩蘭低低應了一聲,思忖片刻,又道:「本宮記得,赫哲部是生活在牡丹江一帶……小廚房若還有,就送些去錦嫿齋。」
「奴才這就去。」金鈴額首轉身,卻被佩蘭喚住。
「不急。」佩蘭微微笑道:「今兒沒有朝會,只怕玹玗此刻已經在陪皇上用早膳,若這個時候本宮讓人送吃食過去,皇上反而會覺得本宮別有用心,你先陪本宮吃了飯。」
雖然是主子的恩典,但宮規嚴謹,金鈴也不敢真的坐,一膝屈跪在炕沿上,仍是站著陪佩蘭用早膳,但還沒吃上一口,就見何向學垂首入內。
「娘娘,西華門那邊傳話,二小姐想給娘娘請安。」自芒種那日出事後,這話何向學每天都要重複一次。
不耐煩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佩蘭不屑地哼笑道:「為了個男人,她倒是有耐性。」
「娘娘,還是見一見吧。」金鈴站直了身子,忍不住勸道:「聽說二小姐已經修書給老爺和夫人,在這樣下去,縱然老爺能看透局勢,只怕夫人也會整日嘮叨。」
佩蘭第一次覺得,有個同胞妹妹原來這樣麻煩,若佩菊是個庶出,她大可袖手旁觀,或者隔岸觀火。
「不見。」不帶感情的吐出這兩個字,佩蘭又默了片刻,才道:「一會兒給太后請過安,本宮想去西華潭賞荷,你們安排一艘畫舫。」
金鈴與何向學相視一眼,領會到佩蘭拐彎抹角的暗示,雙雙退到殿外。
「快去跟二小姐說,讓她在西華潭邊候著,萬善殿就是個不錯的地方。」金鈴揣摩著佩蘭的意思,提點道:「暗示即可,誰也不知道娘娘會不會改變想法,且啟祥宮裡的那個麻煩也常常去西華潭閑逛。」
「唉,這二小姐也太固執了些。」何向學不由得嘆了口氣,抬眼望了望殿內,又道:「還有這麼件事,剛才慈寧門當差的小太監遞話給我,皇後娘娘和富察老夫人都去請安了,他一路過來時,又撞見了純嬪娘娘和金貴人,這會壽康宮只怕熱鬧著呢。」
「因覺天熱,太后免六宮晨昏定省,今兒怎麼都去了。」金鈴輕言淺笑。
她心裡明白得很,除去那些被禁足和死了的,宮裡妃嬪也沒幾個。嫻妃是日日都在壽康宮賣乖;金貴人看似誰都不依附,卻是不露痕迹的貼著純嬪;而純嬪所生的三阿哥是養在皇后膝下;剩下一個海貴人,偏又不屑與人結黨。如此排下來,佩蘭倒成了被孤立的。
「說的是。」何向學心明一笑,解釋道:「所以剛才看到娘娘動怒,我就沒敢在裡面回話,你也知道我嘴笨,萬一……」
「行了,這話我去回。」金鈴笑著睨了他一眼,總是要靠著這些內監和家裡人通信,少不得要照顧著他們的面子。
「謝謝了。」何向學又拉著金鈴走到台階下,低聲道:「明兒娘娘讓我出宮辦差,你有什麼物件要捎回家,晚些時候只管交給我,若是向置辦什麼,也只管開了單子來,我定然給你買齊了。」
金鈴柔聲謝過,只說先容她想著,待何向學走後,又命小宮婢去後殿將昨日的那些絹子都收拾好裝入錦盒,把淳嘉的綉絹放在最上面。
事情交代妥當后才回到殿內,見佩蘭已無胃口,金鈴便讓人撤了早膳,服侍漱口時,又回話道:「娘娘,富察老夫人已經去壽康宮了,皇後娘娘陪著呢。」
「哦。」佩蘭眉梢微挑,「你們倆剛才在外面就嘀咕這事?」
「不止,想必今兒乃夏至的關係,皇後娘娘和富察老夫人前腳才踏進慈寧宮,純嬪娘娘和金貴人也跟著去了。」面對質問,金鈴噙著淺笑說道:「奴才已經吩咐了,把秀女們的針黹功課都收拾好,娘娘可是要現在就去給太后請安。」
「三阿哥病了,純嬪必然會多去長春宮,順便陪著皇後去請安,應該的。」佩蘭幽眸微眯,早覺得永璋養在皇后膝下會是麻煩,但要想給永璋換個養母,總是缺少合適的說話時機。「此刻壽康宮定然熱鬧得緊,秀女們的針黹功課,也該讓皇后和眾妃嬪都看看。」
壽康宮正殿。
果然是后妃齊聚一堂的畫面,連貴人位分的雅容也坐在殿內飲茶,但唯獨不見初涵。
「這天氣一日熱過一日,哀家怕人多更是心煩氣躁,所以免了六宮晨昏定省,你們今兒倒是來得齊全,像是誰下了命令似的。」毓媞望著佩蘭說話,但話音卻在針對別人。
佩蘭規矩的請安見禮,才又笑道:「瞧皇額娘說這話,臣媳們侍奉皇額娘也非一日兩日了,知道皇額娘向來喜歡熱鬧,最好是每日兒孫繞膝,有說有笑才開心。可皇額娘最是菩薩慈心,素來疼惜咱們姐妹,每年到了盛暑嚴冬的時月都會免去晨昏定省,其實是不忍咱們姐妹承受這樣的天氣。」
「就數你嘴甜。」無論是否刻意賣乖,這番話都讓毓媞很是受用。
甯馨容色淡淡並不搭腔,佩蘭最會在好聽的話里夾槍帶棒,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早已見怪不怪。
富察老夫人卻是臉色微沉,她每日來壽康宮請安,毓媞總是說不了幾句就稱睏乏。知道是毓媞不樂意應酬她,但身為皇后的母親,又住在紫禁城裡,就算受人臉色也得守著宮規。但此刻聽佩蘭這拐彎抹角的話,心裡越發不是滋味,畢竟在她眼裡,佩蘭始終是個包衣出生的奴才。
雪翎垂著眼帘,她近來只擔心永璋,可甯馨又稱事務繁忙,再加上有富察老夫人在,她也不好總往長春宮去,今兒得知甯馨來壽康宮請安,她才匆忙趕來,假託是碰巧遇上,就賭待會離開壽康宮時,甯馨會請她到長春宮小坐,屆時便能見上兒子一面。
而荃蕙心裡也覺酸澀,她日日孝順在毓媞跟前,卻總是不及玹玗和佩蘭,隨便一句話就能討毓媞歡喜。
最悠閑的還屬雅容,瞄了瞄荃蕙,又將視線移向富察老夫人,只等著看大戲,反正如何鬧騰都與她無關。
「臣媳今日來,除了請安還有一事。」佩蘭示意身後的金鈴,將錦盒轉遞給秋華,又笑著娓娓說道:「皇額娘,這是本屆秀女們的針黹功課,綉來孝敬皇額娘的絹子,原本應該是由皇後娘娘挑選出最佳的幾張呈給皇額娘,可皇後娘娘近來事忙,所以就把這差事交給了臣媳。也不怕皇額娘笑話,臣媳看著這些綉絹,覺得每張都不錯,且又是秀女們的心意,於是全都帶了來,看皇額娘有沒有興緻一一過目。」
毓媞佯裝不記得,側目向秋華問道:「這屆留宮住宿的秀女有多少位啊?」
秋華柔聲答道:「回太后的話,總共四十位秀女。」
「這麼多啊。」毓媞眸光微動,對佩蘭說道:「你言之有理,都是孩子們的心意,哀家應該看看。」
「太后,不如挪到東次間里,那邊涼快,你老人家也能清心靜氣的慢慢賞評。」伴在一旁的樂姍提議。
「是了,明間怪熱的,人一多更覺心氣煩躁。」毓媞笑著點了點頭。
踏進東次間,一陣涼意襲來,屋裡放著一塊五寸見方的梅花香冰,夏至賞冬花倒也是難得雅事。
「呀,這紅梅枝選得真好。」佩蘭攙著毓媞,甯馨和其母卻只能跟在後面。
「是不錯。」毓媞眼底透出憐愛的笑意,望著梅花香冰說道:「還是了了那孩子心細,斷定你們今兒都會來請安,怕人多屋裡熱,昨晚就到冰窖安排下,讓他們挑出最大的香冰送來。」
佩蘭妙目幽轉,笑道:「說到玹玗妹妹,臣媳到想起,她的針黹可是宮裡的綉娘都比不上的,明間的那幅百福百壽圖,還有皇後娘娘宮裡的百鳥朝鳳圖,任誰瞧見了都讚不絕口。」
荃蕙心裡越發吃味,不冷不熱地說道:「那不如請玹玗姑娘過來看看這些綉絹,也省得皇額娘費眼睛。」
「正是了。」毓媞斂眸輕笑,不僅欣然接受這提議,還是對秋華吩咐道:「你去看看姑娘此刻在哪,若是在養心殿陪伴皇上,就別去打擾了,若是她閑著無事,就請她過來。」
此話一出,富察老夫人的臉色更是難看,自己女兒乃是大清的嫡皇后,卻要守著所謂的老祖宗規矩,沒有傳召不能擅去養心殿,可那個逆臣之女竟是出入自由。
秋華轉身出去,佩蘭便坐到毓媞身邊,親自打開錦盒,淳嘉的綉絹立刻映入其眼帘。
「這是誰繡的?」問此話時,毓媞嘴角隱隱勾起一抹笑意。
「皇後娘娘的本家,閨名喚作淳嘉的秀女。」這張綉絹佩蘭第一眼看時,就知當中有貓膩,所以才要當著富察老夫人的面呈遞給毓媞。
一語未完,秋華已經領著玹玗進來,「太后,奴才剛到徽音右門就遇到姑娘了,姑娘還專程帶著吃食過來呢。」
「了了,帶了什麼好吃的來。」毓媞笑著一招手,拉玹玗在身邊坐下,那親熱樣好似母女一般。
玹玗悄然掃過室內眾人,乖巧笑道:「貴妃娘娘宮裡送來了冷麵,我瞧著竟是赫哲部的傳統做法,宮裡倒是少有,所以拿來請太后也嘗嘗。」
「難道貴妃有心,哀家晚些再試。」將淳嘉繡的絹子遞到玹玗手中,毓媞又問道:「你先看看這個可好,秀女們的針黹功課,老嬤嬤給了最高的評分,貴妃也讚不絕口。」
「是不錯啊。」纖指輕輕撫上綉圖,玹玗眉眸微斂,似乎根本沒用心細看,卻也是贊道:「花樣雖然簡單,但技法甚是高超,車擰到家,針腳整齊,下針緊密柔和,配色淡雅卻更顯片線光亮,應該是蜀綉吧。」
「是呢,一看就是出自高人之手。」將視線轉向富察老夫人,毓媞臉上是掛著笑,眸底卻閃動寒意,旋即又輕嘆一聲,笑道:「皇后,你也知道哀家不用外人繡的絹子,這麼好的綉工白放著也是可惜,不如轉贈給你額娘,可好?」
玹玗剛才的一番讚美,讓在座的人都知道,這絹子絕非淳嘉親自所綉,找槍替矇混考核,毓媞沒有直接拆穿已是給甯馨留面子。
「臣媳替額娘謝過皇額娘賞賜。」甯馨寒著臉接下,心知不能讓母親繼續留在宮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