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壤壤心
聽了弘曆的回答,毓媞竟將封妃的事情先擱下不提,而是說起御前行走的宮婢。
「皇帝年輕,不喜歡那些一把年紀的嬤嬤在跟前轉悠也是常理,可宮裡規矩卻不能壞,這樣養心殿若是傳出流言,毀的是皇帝的名聲,皇后也逃不過治理後宮無方的罪名。」毓媞半斂的眸中藏著冰刃般的怒光,卻是以十分悠然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道:「皇后雖然住在宮中多年,可怎麼說都是剛剛接手六宮事務,且年輕恐面和心軟,非但壓制不住奴才,反倒滋長了後宮的不正之風,所以皇后的疏漏就只有哀家來幫忙彌補。」
弘曆按捺著性子,臉上表情緊繃,微微低頭道:「是兒子不孝,讓皇額娘操心了。」
「但話又說回來,人心肉做都會有心軟之時,也怪不得皇后。」毓媞端起茶盞,緩緩喝了兩口,才轉頭望向玹玗,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丫頭,就是知道哀家心軟,不捨得責罰她,現在愈發沒有規矩。聽聞前幾日,她在宮中亂跑衝撞了聖駕,今天又闖下此等大禍,哀家是教不好她了。若是嚴懲她,在哀家眼前瞧著,少不得心疼又不忍。且細論身份,她好歹要喊皇帝一聲哥哥,那哀家索性把她交給皇帝管教,反正一時半會也選不到妥當的宮婢來養心殿當差,便讓這丫頭勞動幾天,好好磨磨脾性,皇帝覺得可好?」
「全憑皇額娘安排。」弘曆面無表情地恭聲應下。
「那好,人今日就交給你,哀家還有事情和皇后談,就先回去了。」毓媞起身,垂眸對玹玗說道:「了了,這養心殿來往的人多,不像在哀家身邊能由你胡鬧,若還是學不會沉穩持重,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玹玗只是跪著,低頭默不回話,弘曆冷聲冷氣,她心裡還悶著火呢。
果然就如霂颻所說,皇帝從來都不薄情而是濫情,廣而施之,分的人多了,受者自然就覺得君王寡恩。
那兩個宮婢固然輕狂,可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弘曆又沒眼瞎,豈會不知?還不是有他的默許下,又覺得背後有皇后撐腰,初見毓媞時才會有恃無恐。
甯馨雖然嫁入紫禁城十年,但宮裡的規矩多,在雍正帝的眼皮低下,弘曆那些侍妾還算安分,最多是去毓媞跟前賣乖討好。而且在以前,這些侍妾只分為兩派,一派靠著甯馨,一派聽命於毓媞,如今卻各佔山頭,也輪到她們在後宮翻江倒海。
這次都不知道是誰向慈寧宮報的信。
原本她弄污封妃名冊,就是要弘曆懲罰,請到慈寧宮發落就行,何須太后大張旗鼓的親臨養心殿,顯然是早已得知甯馨的安排,苦於缺乏借口才暫不發作。
她走一步棋,卻在無形中幫對方鋪墊了好幾部,她的棋盤已經越下越亂,稍不留神就會一敗塗地。
「太后吉祥,是於公公打發奴才過來伺候。」秋荷已在養心殿外侯了許久,見只有毓媞出來,心中還忍不住犯嘀咕,但又不敢多話擅問。
「嗯。」毓媞搭上秋荷的手臂,淡淡說道:「回慈寧宮大佛堂。」
「恭送皇額娘。」弘曆目送毓媞從西側門離去,眼角餘光卻瞄到有個身影閃入養心殿。
於弘晝而言,去不去早朝從來都是看心情,對此弘曆也不曾過問,反正要他辦的事,都不可能在文武百官面前商議。
剛才在太和門外,見李懷玉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弘晝就猜到可能有事發生。一路跟到養心殿,站在窗外聽了許久,直到毓媞離開,才避到角落躲了躲。
進去時,玹玗還維持著剛剛的姿式,弘晝一眼就看出荃蕙的封號被改,嘴角勾起一抹壞笑,蹲下身子低聲問道:「跟五爺講,為什麼要改字,肯定不只是想討好太后。」
「一時說不清……」玹玗側過頭,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弘晝,就瞄到弘曆回到殿內,立刻冷臉低下頭。
弘曆進入東暖閣,也不說話,就那麼靜靜地望著污濕的名冊。
從碧雲寺回來以後,他就發現玹玗開始費盡心機討好毓媞,雖然覺得奇怪,卻並未乾涉過問。她從小就被訓練的心思細密,但凡行事必有目的,經過上次擷芳殿自縊的那場戲,他越來越擔心,害怕她再涉險境。
玹玗依舊跪著,雙手穩穩地舉著托盤,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
瞧著這兩人僵持的模樣,弘晝嘴角揚起一抹詭譎笑意,緩緩站起身,乾咳了兩下,見東暖閣內也無外人,便故意壓低聲音怒斥道:「你這個丫頭,怎麼越來越不懂事了!弄髒了名冊還是小事,你怎麼敢擅改妃嬪封號,要知道這樣做等同於矯詔,可是殺頭的大罪,你有幾條小命夠死的啊!」
側目看向弘晝,弘曆一挑眉,問道:「又有你什麼事?」
「皇兄,這可是重罪,必須嚴懲。」弘晝玩心大起,惟恐天下不亂的煽風點火。
瞪了弘晝一眼,又把視線移到玹玗身上,弘曆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的掉頭離去。
「皇上,你這是要去哪啊?」李懷玉趕緊追上去。
「乾清宮。」弘曆冷冷地回答,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頭對李懷玉怒問道:「你跟著朕幹嘛!」
李懷玉彷彿瞬間變成木樁,獃獃地杵在原地半晌,方回過神低喃地自言自語道:「奴才不該跟著皇上嗎?」
見狀,弘晝忍不住放聲大笑,拿起玹玗手中的托盤,隨性往旁邊一扔。只聽「哐」的一聲,竟砸中了一個落地花瓶,還好是雍正朝初期的官窯作品,並不值錢。
「起來吧,人都走了。」弘晝將玹玗拉到炕上坐,憐惜地問道:「跪了這麼久,累不累啊?」
玹玗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淺笑,「這有什麼,剛入宮的時候跟著康嬤嬤,我可是舉著裝滿水的面盆跪了好幾天,直到手不抖才算數。」
「以後誰再敢欺負你,跟五爺講,五爺幫你出氣。」弘晝拍了拍她的肩,還真有幾分身為兄長的模樣。
玹玗爽朗一笑,「還是五爺夠義氣。」
「你若有三差兩錯,我怎麼向涴秀交代,不怕她拿鞭子抽我啊?」弘晝的笑中藏著一絲苦澀,都相信涴秀沒有遇難,就連銀杏也是這麼說,可為何她還不回來。
玹玗幽幽看著他,良久才柔聲說道:「既然是涴秀姐姐堅持要入吉蘭泰地區,應該是有她熟悉的部落在那邊,草原那麼大,京城的消息不可能這麼快就傳遍每個地方,再過些時間,等涴秀姐姐知道已經是乾隆朝,她就一定會回來。」
「嗯。」弘晝淡然一笑,他派出好多人去草原尋找,可至今都無半點消息,除了等就什麼都不能做。
這是玹玗回宮后,第一次聽到弘晝主動提起涴秀,看著他眸底的落寞,她再也沒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
「哎呀!花瓶怎麼碎了,這可是先帝爺最喜歡的。」李懷玉反應慢了好幾拍,從花瓶碎到現在,玹玗和弘晝都說了好些話,他才回過神跑進來。
玹玗看著那些碎片,怏怏說道:「我砸的,反正已經受罰,也不差多扛一條罪名。」
「丫頭今天是在跟誰置氣呢?」弘晝饒有興趣地笑了笑,問道:「剛才的話還沒說完,你這麼冒險做什麼,真不怕把皇兄惹生氣了?」
聞言,李懷玉搶著把早晨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嘆道:「姑娘是怕我以後被太后整治,其實剛才跟皇上解釋一下就行了,偏偏姑娘一聲不吭。」
「我不高興解釋,你也不準說。」玹玗瞪了李懷玉,只覺得胸中有團火氣沒處發泄。「堂堂九五之尊,像個孩子似的耍性子,也不考慮身邊的人會遭殃。」
弘晝眸色微斂,唇畔溢出淺笑,聽到這話他算是悟出玹玗在氣什麼,小姑娘漸漸長成,已開始略曉人事。
蹲在旁邊清理花瓶碎片的小太監,忍不住抬眼偷望玹玗,這畫風也變得太快,前一刻才跪著像個奴才,后一刻就與王爺談笑風生,甚至敢數落皇上,養心殿的總管太監還得在她跟前陪笑奉承。
順著弘晝的視線望了望,李懷玉快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小太監的帽子上,斥道:「小崽子,亂瞧什麼呢!在養心殿當差,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那張嘴更是閉牢了,要是敢亂傳閑話,我就拿針線給你縫上。收拾好了趕緊滾出去,王爺和姑娘坐了那麼久,連杯茶都不會斟,真是廢物。」
言方罷,李懷玉的徒弟機靈,立刻奉上茶點,然後幫著粗使太監把碎片收拾好,趕緊拉著人退出去。
之前還不覺得,這會一看到點心,玹玗的肚子居然咕咕叫了起來。
弘晝憋著笑問道:「沒用早膳呢?」
玹玗嬌嬌怯怯地點點頭,「丑時過半起身,就喝了兩口清粥,跟沒吃一樣。」
李懷玉連忙說道:「奴才這就去內御膳房張羅。」
東暖閣內只剩弘晝和玹玗,其他奴才都聽命在面外候著,弘曆遷入養心殿時,當差的小太監都換成了新人,如今都歸李懷玉統管。
「你別看皇兄平日里溫潤如玉,一副沉穩持重的模樣,其實他也很會使性子。」有些話弘晝不能直說,只能講些往事,讓玹玗自己去領悟。「當初太后撫養他,開始可能想法單純,但後來他就一步步變成太后的棋子。且在府邸時,雖有皇阿瑪疼愛,但其他人因為皇額娘的關係,都對他唯恐避之而不及,就連我小時候都被額娘警告,不準與他親近。」
「可你和皇上不是從小就感情深厚嗎?」玹玗有些糊塗了。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我們兩兄弟的感情是打出來的。」弘晝拉起玹玗的手,觸到他左耳後,「摸到那條疤痕沒?」
「好像真的有。」玹玗詫異地點點頭,問道:「是皇上弄的?」
弘晝娓娓說道:「我小時候一直是由齊妃母妃教養,可三哥比我大九歲,連話都說不上。在家學里讀書都是和四哥一起,我和他年紀相當,雖然額娘一再警告,還是總想著找他玩,可他就是不搭理人。時間一長我也覺得沒臉,漸漸就變成看不對眼,在學里還好,其他時候遇見,都是移開視線各走各的,假裝視而不見。」
後來有一次,教騎射的外諳達有事沒來,演武場就他們倆,剛開始各自練射靶,慢慢就演變成相互較勁,最後打成一團。
想著弘曆和弘晝打成一團的情景,玹玗不禁掩唇輕笑,「那傷疤又是怎麼來的?」
「其實剛開始撂跤時皇兄是讓著我,偏偏我那時不知好歹,以為自己能耐,所以壓著他打,把他惹急了,隨手抄起一塊鋒邊石頭,就狠狠給了我一下。」弘晝得意地笑了笑,說道:「不過他也沒好,我抓了支箭狠狠扎在他右肩胛骨的位置,現在疤痕都還在。」
兩位少爺打的頭破血流,最後只能讓一家之主教訓,雍正帝罰他們清洗馬廄,他們都覺心中有愧疚,相護道了歉,兄弟之情就從那刻開始建立。
漸漸他發現,原來弘曆並不是那麼古板,是毓媞管教的嚴,弘曆才會處處律己。
玹玗輕輕嗯了一聲,想著以前在家裡,她也被母親嚴格要求,似乎能感受到弘曆心中的壓抑。可思及他宣洩的方式,在養心殿備著兩個宮婢,心中就莫名的有些悒鬱不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