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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覆翼繖

  登基大典結束之後,弘曆到永壽宮請安,那時玹玗已往順貞門去,因而錯開沒見到,不過跟著的李懷玉卻拉著小安子嘀咕了許久。


  苗疆戰事吃緊;朝中鄂、張兩黨爭鬥激烈;宗室之中還有弘皙一群人蠢蠢欲動。


  真正能信得過的只有弘晝,可就他一個人,能做多少事?


  坐在君主之位上還不到半個月,案牘勞形已讓弘曆覺得身心疲憊,這幾日都不曾好睡,熬不住的時候就在保和殿內閉目小憩一會,也僅僅一兩個時辰,又得繼續處理紛擾的政務。


  黑暗裡,坐在書案前扶額打盹的弘曆驀然睜眼,全身冒著冷汗,心裡莫名覺得驚懼。


  又是那個噩夢,從古村青衣袂得到明月珠后,這已經是第三次夢到自己被困血池。從蟒紋綉荷包面拿出明月珠,他掌中的珠子果然又煙熅出血紅霧氣,只是不像上次那般赤紅。


  「皇上,不好了!不好了!」李懷玉連滾帶爬地跑進西暖閣,手中還晃著一張無字白紙,驚恐地喊著,卻又壓著不敢高聲。「玹玗姑娘恐怕是要自尋短見啊!」


  「胡說什麼!」弘曆猛地站起身,抓過那張白紙,這芙蓉花香熏過宣紙,唯拒霜軒書齋有,上面斑駁水印像是淚浸。


  「奴……奴才一開始也覺得不可能,但是……」李懷玉一邊思索,一邊說道:「但剛剛小安子找來,奴才方覺得事情不對……」


  「早怎麼不講!」弘曆狠狠地瞪了李懷玉一眼,疾步往擷芳殿走去。


  見狀,李懷玉連忙小跑步追上,還不停的說著自己的分析。


  因為東、西六宮還在修整,所以弘曆的后妃仍然住在乾西五所。


  晚膳后李懷玉回去傳話,剛從暮雲齋出來,雁兒就神神秘秘的把他拉到一邊,說今日遇上玹玗去送蜜兒和翠微離宮,之後兩人敘舊,她就直接把兩幅畫卷已毀的事說了,當時覺得玹玗神情不對,因為擔心玹玗會出事,才找他帶話給小安子,要其多盯著點玹玗。


  其實,下午在永壽宮,李懷玉已經聽說玹玗這幾日夜不能寐,前天悄悄從緞庫取了三尺白綾,只怕是要尋短見。這事他原該回明弘曆,可見弘曆為國事煩憂,也好幾天不曾休息,因心疼主子,就把事情瞞下了。哪知他剛剛從外御膳房吃完宵夜出來,遇上小安子在擷芳殿角門徘徊,一問方知,玹玗二更天時拿著白綾偷偷離開永壽宮,好像是進擷芳殿了,但一直沒出來。他趕緊打發小安子先回永壽宮,自己往拒霜軒書齋去,已經不見玹玗人影,桌案上就只有這張紙,擔心真出大事,才忙跑來通知。


  李懷玉的絮絮叨叨,直到進入擷芳殿角門才陡然而止,因為弘曆停下腳步,側目瞪著他的眼神,彷彿能把他千刀萬剮。


  「玹玗姑娘不在書齋,我來的時候也沒見扎克丹,說不定……」李懷玉所說的那人就是弘曆安排在擷芳殿的侍衛。


  「如果玹玗有事,朕就讓你陪葬。」弘曆厲聲斥道,指著李懷玉的手緊握成拳。


  剛到慎心齋門口,就見扎克丹抱著昏迷的玹玗出來,她脖子上有明顯的痕迹。


  把玹玗交給弘曆,扎克丹跪下說道:「皇上放心,奴才救得快,玹玗姑娘應該無礙。」


  弘曆瞳眸微縮,聲音冷酷地說道:「救得快!」


  「奴才一時疏忽,雖然跟著玹玗姑娘到此,但沒想到姑娘上吊尋短見。」扎克丹自責地回答,並重重一磕頭,請罪道:「奴才有負皇命,甘願受罰。」


  弘曆不欲怪罪,讓扎克丹回角門邊守著,自己抱著玹玗往拒霜軒而去。


  李懷玉小心翼翼地追上幾步,說道:「奴才去請御醫過來。」


  「請誰?」弘曆挑了挑眉,聲音依舊冰冷。


  「沈睿哲,奴才這就去福佑齋,悄悄把沈大夫領來。」李懷玉慶幸自己腦子轉的夠快,玹玗上吊之事肯定不能聲張,宮裡的太醫就是楊宇軒都不能完全信任,倒是那個專門請回來照顧胤禎的沈睿哲嘴緊些。


  聽聞是上吊自縊而昏迷,沈睿哲過來時特地帶上了銀針,幾針下去玹玗就睫毛輕顫,似有微微轉醒的跡象。再次號脈確定無礙后,他只留下一瓶醒腦丸,並囑咐那頸項的淤痕需多熱敷,才能快些消退,還寫了一張散瘀的藥方。


  將其送出西華門,李懷玉趕緊配好葯回到拒霜軒。


  夜漸深,書齋內靜悄悄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玹玗才從朦朧中醒來。


  弘曆的臉龐離她很近,雙眉緊蹙,深邃的眸底透著怒氣。


  「皇上……」玹玗怯生生的輕喚,從回宮到現在,兩人沒說過半句話,如今他是九五至尊,竟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


  「很好,你還知道爺現在是一國之君。」弘曆面色鐵青,本來就已滿腔怒火,她這畏懼的神情和生疏的稱呼,無疑是火上澆油。「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玹玗只覺得心猛然一沉,緩緩坐起身,她從來沒見過弘曆如此生氣的模樣,瑟縮的往後牆邊靠,聲音不由得微顫道:「我……不,奴才……」


  她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齣戲非演不可,是她第一次真正利用弘曆,卻心虛的不敢直視他。


  西漢《戰國策》中有句: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


  腦海中突然冒出這話,眼前之人畢竟是雍正帝的親兒子,圓明園回來后,依舊關心她,卻也視而不見。


  一股無形的壓力迫使她把頭越埋越低,只覺得心跳雜亂,發慌害怕如巨石般壓著胸口。


  要想取得毓媞的完全信任,必然要置諸死地而後生,可他沒想到,這丫頭竟然選擇三尺白綾,還是真的上吊。


  突然,似已耐性全無的弘曆,伸手捏著玹玗的下顎,強迫她抬起頭,「不管你要做什麼,但朕已皇帝身份警告你,若你下次再威脅到自己的性命,出了事,朕就讓你身邊的人統統陪葬!」


  正好此時,李懷玉捧著用於熱敷的葯袋進來,見弘曆那樣扳著玹玗的臉,又聽到這般狠絕的警告,也忍不住倒抽了幾口冷氣。


  看著她吃痛的樣子,弘曆才慢慢鬆開手,指著門邊的李懷玉說道:「就連小玉子也在陪葬之內!」


  「不是吧!」聞言,李懷玉嚇得三魂不見七魄,雙腿發軟的跑上前去,把葯袋扔在炕上,雙手合十討饒地說道:「玹玗姑娘,好姑奶奶,你心裡不舒服,想摔東西、想打人,怎麼出氣都可以,就是把拒霜軒拆了都行,可別糟蹋自己啊!皇上這幾天已經夠煩了,都沒怎麼合眼,你可別——」


  弘曆猛然轉頭,立刻讓聒噪的李懷玉閉嘴,怒氣未消地吩咐道:「去永壽宮回話,該怎麼說自己琢磨。」


  「奴才這就去。」語罷,李懷玉立刻捂著自己的嘴,一溜煙往外跑去,同時還在心中暗暗發誓,以後但凡知道玹玗有風吹草動,都第一時間回稟弘曆。


  低眸,弘曆緊緊抿著嘴,拿起微燙的葯袋,輕柔的敷在玹玗脖頸上的淤痕處。


  她並不知道弘曆避而不見的原因,但從他剛才的警告,顯然不是因為雍正帝之死,而那雙發紅的眼睛,卻證明了李懷玉所言不虛,他真是被煩的連休息都顧不上。


  淚在眼眶中打轉,雖然極力想忍住,終還是潸然落下。


  「不要哭,你想做什麼都行,只是不準傷害到自己。」她的淚水,瞬間澆滅了弘曆全部的怒火,聲音里有種濃濃的倦意,「爺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真的很累,留一份安寧給我,也讓我的心有個可休息的地方。」


  她錯了,第一次覺得自己大錯特錯,緊緊抓著弘曆的手,淚落如珠,悔泣道:「玹玗錯了,真的知道錯了……」


  「知錯就好,別哭了,爺不該對你那麼凶。」弘曆凝視她半晌,也不問她究竟錯在何處,靜靜在她額頭落下一吻,然後擁她入懷。


  懊悔讓玹玗心裡難過極了,卻又混雜著一種莫名且隱約的躁動,不知道這份情緒從何而來,但此刻她也覺得好累,靠在他寬闊的胸膛上,在微涼的秋夜裡,依偎在這溫暖的懷中,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


  永壽宮,小安子不住的發抖,伏身跪在毓媞面前。


  二更天,玹玗前腳離開,小安子後腳跟出去,毓媞寢殿內就亮起了燭光。


  此時,毓媞正訓斥小安子,責其說話不挑時間,既知玹玗從緞庫領了一條白綾,又為何不早來回稟。李懷玉心中暗忖:太后看上去非常緊張,可宮裡卻沒人出去尋找,似乎等著他來回話。


  「玹玗姑娘是在擷芳殿?」 毓媞急聲詢問。


  「回太後娘娘的話,玹玗姑娘是在慎心齋找到的,已經沒事了。」該如何回答,李懷玉進來前已琢磨了很久,前面的情況都照實說,只是從救下玹玗的情結有了變動。「是拒霜軒的侍衛扎克丹發現玹玗獨自前往慎心齋,所以一直跟著,才能及時出手相救。現在玹玗姑娘已無大礙,暫時安置在御藥房那邊,由瑞喜照顧。」


  「既如此,就讓她在那邊歇一晚上。」毓媞沉默了片刻,又道:「你回乾西五所,把雁兒叫過去陪著玹玗,兩個姑娘情同姐妹,也能勸勸。」


  李懷玉應下,見毓媞也沒有別的吩咐,便悄聲退出永壽宮。


  於子安又打發了小安子下去,才低聲說道:「太后既然擔心,不如老奴讓人把玹玗接回來?」


  「不用了。」毓媞微微擺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只怕現在照顧她的不是瑞喜,而是皇帝。」


  於子安愣了一下,才會意地點點頭,眼角也露出笑意。


  黃葉在秋涼的晨風中飄落,拒霜軒的書齋里依然靜悄悄的。


  淅淅瀝瀝的雨聲在耳畔響起,玹玗醒來時已快天亮,又一次被弘曆抱在懷中整夜。坐在炕上靠著牆,這樣的睡姿應該很辛苦,何況還被她壓著,難怪熟睡時仍然眉頭緊蹙。


  怔怔地望著他許久,這就是九五至尊想要的安寧嗎?

  她並非單純無邪,毫無心機的女孩,他的安寧為什麼會是她?


  輕輕動了一下,非常輕,但弘曆已然被驚醒。


  「看什麼?」他的聲音厚重沉韻、


  「皇……爺政務繁忙,眼睛里都是血絲,幾日都沒睡好,昨晚還因為我……」愧疚再次湧上心頭,玹玗緩緩垂下眼瞼。


  「既已過去,就別再提。」看著她頸上那道淤痕,弘曆心中還是微微一痛,柔聲道:「昨晚已是這幾天睡得最安穩的一次。」


  聽到屋裡有聲音,在外等候多時的李懷玉趕緊請起,同時入內的還有雁兒,低頭斂眸只管伺候梳洗,什麼話都沒多問。


  幸而是不用上朝,李懷玉見弘曆難得睡個安穩覺,也就索性不報,讓卯時就入宮的鄂爾泰和張廷玉在保和殿外候了整整一個時辰。此刻低聲在弘曆耳邊回話,弘曆只是嗯了一聲,讓他準備早膳,並未有責怪之意。


  李懷玉立刻琢磨出主子的心思,知道以後這差事該如何當了。


  為避嫌,早膳是雁兒從外御膳房傳來,清香的鮮筍粳米稀粥,和幾小碟爽口醬菜。玹玗本來沒什麼胃口,可是弘曆命令她必須吃,且她昨夜就已暗暗發誓,以後無論做什麼都不讓他擔心煩憂,遂不拂逆他意,勉強用了些。


  弘曆走後,雁兒又急又氣地對玹玗喊道:「你怎麼還真吊啊!」


  昨日,玹玗要她配合,教她如何在李懷玉面前做戲,說是假裝上吊,可剛才一進門就被玹玗頸上淤痕嚇到,但有弘曆在,她只能強壓下翻動的情緒。


  玹玗眼眸陡然冰冷,嘴角勾著笑意,「我要的就是這道淤痕。」


  當初傅海為在雍正帝面前演戲,不惜搭上性命,毓媞也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如果她頸上沒有淤痕,反倒壞事,還引其心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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