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晴颸透
保和殿西暖閣內,弘曆正埋頭批閱摺子,為苗疆征剿之事心煩不已,李懷玉請過好幾次,他都沒心思用晚膳。
弘晝直接闖進來,毫不客氣地抽走弘曆手中的筆,「你這幾天究竟在想什麼呢?」
「五爺……」雖然弘曆還沒正式登基,可已經是大清的皇帝,縱然和弘晝兄弟情深,但如此罔顧禮數,確實有失體統。
弘曆並不惱,拿起一旁的絲巾,拭掉掌中的硃砂墨,揮手讓李懷玉退出去,將一本摺子遞給弘晝,並問道:「你覺得朕該怎麼處置張照?」
「這些軍機政務與我無關。」弘晝看也不看,就直接把奏摺摔回桌上。
「你不是問朕這幾天在想什麼嗎?就在為這件事頭疼。」弘曆淡淡一勾嘴角,繼續說正事,「張照當初自請去撫定苗疆,皆因他和鄂爾泰矛盾甚深,皇阿瑪曾指責鄂爾泰在苗疆的事件上措置不當,他是去找茬想藉機打擊政敵……」
「他一個京官文臣,既不懂行軍打仗,又不熟悉苗疆事務,不貽誤軍機才會奇怪。」說到這事弘晝就一肚子火氣,當初他就反對張照去撫定苗疆,此人一直主張招撫和棄置,他暗訪苗疆之時親見張照偏袒副將軍董芳,詆毀揚威將軍哈元生,使得將軍之間嫌隙加深,攪得軍機鬆弛,屢屢出現殺良冒功的情況。「若真問臣弟意見,張照在苗疆事件上死不足惜。但他那點私心說不定以後用得上,且此人書法造詣頗深,左右手兼可揮毫,能詩善畫又通音律,先革職問罪諭斬給個教訓,嚇唬夠了安排到英武殿修書,就當他是棋子養著。」
「主意可是你出的,以後這類棋子都歸你管。」弘曆微微眯起雙眼,心中早已有了長遠盤算。「群小挈手絆足,其任事之勞,不勝救過之念,出嗟於朝,入嘆於室。」
在雍正帝的嚴防下,他和弘晝幾乎從不結交朝臣,如今當然沒有自己的心腹班底,就算再不情願也只能沿用雍正朝舊人。雍正帝一生以打擊朋黨為務,晚年卻在眼皮底下養出了鄂爾泰、張廷玉兩黨,雖然已經看出苗頭,卻還來不及處理。
「但現在只能忍著,誰讓咱們沒有自己人呢。」弘晝坐到旁邊,喝了口茶,輕輕慨嘆道:「既不可一成一敗,亦不能兩敗俱傷,在時機成熟之前,還得小心翼翼維護鄂、張兩黨平衡。張照乃張廷玉一黨,且關係頗深,所以必須留下,幸而他還有些讓人順眼的地方。」
自古以來,年輕新帝難壓臣,鄂爾泰和張廷玉以前還是暗鬥,可現在看雙方對苗疆事件的呈奏,已是毫無掩飾的明爭。
此刻,弘曆更要小心處理,因為一旦出現一黨失勢,雙方無法相護制衡,必然就會興起大獄,會有大批失勢一黨的官員遭彈劾,損失最大的乃是朝廷。
弘曆淡淡一笑,起身向次間走去,「想來你也還沒用晚膳,一起吧。」
「呃……」弘晝突然有種被人帶溝里的感覺,氣結地乾笑了兩下,追出去說道:「我來不是和你嘆這些事
「她比你更聰明,你都能明白的道理,她能不懂嗎?」回頭瞟了弘晝一眼,弘曆剛坐下,可動了兩筷子就沒有食慾了。
「明白事理,但不代表她心裡不會難受。」想著玹玗剛才那副模樣,弘晝心中湧上一股保護欲,若涴秀還在宮裡,恐怕早就吵到弘曆跟前。「一等輕車都尉,你可真會升爵……剛剛見到那丫頭,滿臉儘是苦澀,我原想帶她過來,可是……」
「她不願意。」弘曆語氣淡淡的,眸中卻有一絲無奈透出。
「嗯,從她回宮以來,你一句話都沒和她說過吧?」弘晝沒有等到回答,只見弘曆唇邊浮出一抹悵惘的淺笑。「遺訓裡面的最後一條絕對是假的,太祖滅葉赫部,也僅留下不能立葉赫那拉氏為後的遺命,郭絡羅氏又有多大錯,居然不準選為後妃!」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弘曆輕輕搖了搖頭,只談私事時,他和弘晝是兄弟而非君臣,「對我來說並不重要,只是不能選為後妃,但沒說不能嫁入宗室。」
「謨雲?」弘晝不由得冷笑一聲,這三年來弘曆對待玹玗的種種,他就不信玹玗能從紫禁城嫁出去。「再過兩年,玹玗也到選秀的年紀,是可以指婚了,你若真捨得把她指出去,別跟我一樣落得日夜悔恨就行了。」
側過頭看著弘晝,沉默良久,弘曆才用極為壓抑的平淡語氣說道:「那時她可以自己選擇,我不會擺布她的人生。」
圓明園大宮門外,當玹玗從馬車上下來時,對望的那一眼讓他心中悸動。
大半年未見,盛裝的她儼然已經是大姑娘的模樣,亭亭玉立,明麗動人,竟牽動他的心緒。
想要永遠留著她,那一瞬間,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冒出來。
可幾個時辰之後,雍正帝遺命就毫不留情的在他心上刺了一劍,所以他憤怒,甚至難以掩飾的形於色。
想來真是諷刺,他妻妾成群,竟然會為一個小丫頭亂了方寸,幸而現在朝政繁忙,也讓他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但每每閑來時,那股莫名的情緒總讓他陡然心驚,因為倉皇失控,所以他開始閃避。
整整三天沒有去永壽宮請安,害怕與她四目相對時,在那雙翦水秋瞳看到哀傷。他如今君臨天下,殺伐決斷,君臣權謀之中,他能毫無畏懼的面對一切,可唯有她的眼淚是他害怕面對的。
他避開不見,可當得知她不願意來太和殿時,心裡又有無限失落,猜到她是誤會了。
「但她卻被太多人擺布。」弘晝猶豫了許久,還是說道:「我今天看她從東小長街出來,好像是去天穹寶殿見齊太妃,如果——」
「無所謂。」弘曆淡淡地截斷,知道弘晝想說遺命之事,冷笑道:「齊太妃見她,應該是想幫她,得到太后的信任,之後也許會換個地方當差。」
「這話是什麼意思?」弘晝不解地蹙眉,不過很快便明白,太后是想把玹玗當成眼線,安插在弘曆身邊。「那你預備……」
一語未完,就見李懷玉神情鬼鬼祟祟地跑進來,但也不避諱弘晝,只是回話的聲音很輕,「皇上,福佑齋一切準備妥當,沈睿哲大夫也已經在那邊候著呢。」
弘晝眸底藏著疑惑,沈睿哲乃是康熙朝時的太醫,當年一直在胤禎府中效力,後來胤禎被囚禁壽皇殿,沈睿哲遭罷官,遂返回易州老家開了間醫館。
「走吧。」弘曆站起身,一拍弘晝後背,「幼時十四皇叔常常帶咱們騎馬射獵,一起去接他出來。」
「偷偷放十四皇叔出來?」猜不到弘曆的意圖,可有種模糊的答案卻在弘晝腦海中漸漸浮現,「嚴禁看守圈禁政敵,可是皇阿瑪的第一條遺命,你要駁?」
「為什麼不呢?」弘曆淡淡地回答:「既然是錯的,就應該駁之,還有那些冤案,也必須一樁一樁的翻過來。」
弘晝搖頭一嘆,「不正式下旨,偷偷放十四皇叔出來,毫無意義。」
「時機未到,再等幾天。」弘曆眸光深邃,等他正式登基后的首件事,就要先安撫皇族宗親,這也是翻雍正朝舊案的第一步。「十四皇叔被囚禁壽皇殿多年,身上有許多病痛,先接他出來調理。」
「從宗室之內開始翻案,其實你在為岳鍾琪大人謀逆一案做鋪墊。」弘晝心頭一窒,此刻才明白弘曆的用心良苦,嘆道:「我們兄弟本來已經混賬,但畢竟在暗處,可如此大張旗鼓的翻案,只怕不少朝臣會給你扣上不孝的帽子,且牽扯甚廣阻礙重重。」
「聖人云:見善則遷,有過則改。」弘曆無比堅定地說道:「天既降大任,朕又豈能畏縮逡巡,因難而退。」
前朝舊案,可翻,亦可置之不理,就算要做,也無需急於一時。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弘晝看得既清楚也明白,若沒有玹玗牽扯在內,弘曆未必會如此急不可待。
「玹玗和太后、齊太妃做了什麼,你我都知道。」定定地望著弘曆許久,弘晝終究忍不住問道:「既然你那麼在乎她,又為何會忍心避而不見,不怕她誤會你的想法,造成難以挽回的局面嗎?」
「她沒有那麼脆弱,有所想就必要實現,鄂爾泰和張廷玉還沒垮,她不會甘心。」弘曆眉宇間透著滄桑感,嘆道:「就如你所說,明白事理,也會難受……過些日子吧!她身邊有人盯著,若真有什麼事,我會知道。」
因為想永遠留下玹玗的私心,他才做了之前的決定,只要她夙願未償,就不會離開紫禁城。
殿外雷聲響起,雨落,涼風驅趕著心中煩悶。
弘曆選了個很好的時間,下雨的日子把胤禎移除壽皇殿,會不那麼打眼。
經過永壽宮東牆,這幾日他在乾清宮南廊苫次,夜裡心煩無眠,就會站在鳳彩門內,靜靜望著這面牆。
想在牆內的那個丫頭是否能夠安眠,帝血以償,她是平靜高枕,還是又遭噩夢驚擾?
三更時,玹玗悄悄開門,招手讓小安子進屋,她有好多話想問。
蘭叢軒散后,雁兒固然是最幸運的,去乾西五所照顧永璜,至少不會太受委屈,可其蓮子他們四人卻不知被分配何處?
小安子娓娓道來,「蓮子也在乾西五所,不過是去照顧蕙福晉,沒少受委屈,還好雁兒姐姐能照應些;青露和汀草被打發去浣衣司,日子艱苦,還好不受主子氣;其他三個小的,兩個被放到庄屯,還有一個去了承德避暑山莊;我、小陸子、小尤子都被分到御馬圈,姑娘的玉雪霜就是咱們在照顧。」
玹玗倒是頗為贊同他的想法,有些差事辛苦些,但不夾在主子中間受氣,也算是福分。「御馬圈挺好的,怎麼又會來永壽宮?」
「是永壽宮急著打掃,又缺人手,就把我派來了。」小安子猶豫了片刻,才繼續說道:「本來是只在前院做雜活,前天三更去御膳房吩咐太后早膳的事,可巧遇到皇上在東牆外,之後李懷玉公公就讓我負責伺候姑娘。今日姑娘說讓我來廊下上夜,其實陳公公已經吩咐了,以後姑娘廊下都歸我上夜。」
玹玗緩緩一閉眼,二更天還在永壽宮牆外,弘曆也難眠嗎?
「對了,蘋花呢?她被分派到哪處,怎麼沒聽你提起?」默了良久,她緩緩開口詢問。
小安子低著頭,雙手握緊成拳,半晌才哽咽道:「蘋花已經沒了。」
蘋花運氣差,被派到寧壽宮伺候皇貴太妃,可沒兩天被和貴太妃指其偷盜首飾,不容分辯就拉到慎刑司賞板子。還是雁兒說通了李懷玉,才悄悄把蘋花救出來,但是當夜就因傷口感染而高燒不退,硬撐了兩天還是沒熬過去。後來曼君得知此事,特准蘋花家人接其回鄉安葬,又賞了殮葬的銀兩。
「是我害了她,和貴太妃記恨的是我和格格,卻把怨氣撒到蘋花身上。」玹玗喃喃自責,突然抬頭追問:「既然受傷為什麼不找人醫治?只要是蘭叢軒的人,太醫院內教習瑞喜不會不管。」
「找了……」小安子抹掉眼淚,解釋道:「小玉子公公擅作主張救出來的人,也就沒敢跟皇上說,雁兒姐姐去找瑞喜,可當時他不在宮裡,好像是隨年大人出去的。第二天回宮他立刻就跑來,但蘋花已經不行了。」
因為不敢哭出聲,玹玗緊咬著下唇,直到有殷紅的鮮血滲出。
蘭叢軒的人豈能被任意欺負,這個仇她記下,定然會讓和貴太妃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頤養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