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穹壤定
帝喪,在京的文武官員及所有百姓,素服二十七日,百日不作樂,四十九日不屠宰,一月不嫁娶,二十七日不祭祀。
大行皇帝入殮后,皇室貴族人員都要回府齋戒,而各部院大臣官員一律不許返家,要集體宿在本衙門中齋戒,由光祿寺供早膳、晚膳、和午刻果桌。
回到紫禁城當夜,鄂爾泰和張廷玉就被請到軍機處值房的一間小屋子,兩人分庭抗衡不睦已久,被單獨安排在一處也算是狹路相逢,雖不至於唇槍舌戰,但幾句簡單的寒暄卻都是陰陽怪氣。
但兩人之間的這種情緒沒有持續太久,當庄親王胤祿也來到這間屋子后,三人開始懷疑弘曆這樣安排的用意。
雍正帝遺詔的末段,有提及四位輔政大臣:
張廷玉,器量純全,抒誠供職,其纂修聖祖仁皇帝實錄,宣力獨多。每年遵旨繕寫上諭,悉能詳達朕意,訓示臣民,其功甚巨。
鄂爾泰,志秉忠貞,才優經濟,安民察吏,綏靖邊疆,洵為不世出之名臣。
庄親王,心地醇良,和平謹慎,但遇事少有擔當,然必不至於錯誤。
果親王,至性忠直,才識俱優,實國家有用之材,但平日氣體清弱,不耐勞瘁,倘遇大事,諸王大臣當體之,勿使傷損其身,若因此而損賢王之精神,不能為國家辦理政務,則甚為可惜。
經歷過年羹堯和隆科多被剪除的事件,朝中大臣都知道,越是被雍正帝厚贊,越是要留心注意。而從遺詔的內容來看,雍正帝似乎有意提醒弘曆,且四位輔政大臣,除果親王外都被請到此處,看情勢有些像拘禁。
懷著忐忑的煎熬心情一直到寅時,光祿寺送來早膳,同時出現的還有弘晝。
「委屈皇叔了。」弘晝皮笑肉不笑的對胤祿行禮,將兩本冊子扔到桌上,冷眼掃過鄂爾泰和張廷玉,問道:「聽聞兩位都有寫手札,和自定年譜的習慣,皇阿瑪突然駕崩,不知兩位預備如何記錄昨夜所發生的事情?」
張廷玉拿起其中一本再熟悉不過的冊子,臉色微白地訥道:「這……」
「本王親自帶人從兩位大人府中取來,還專門安排侍衛,保護三位輔政大臣的家眷。」弘晝說得很客氣,但意思已經很明顯,兩本自定年譜絕非取來,而是抄來的。「張大人曾奉命總裁《大清會典》的續修,深得皇阿瑪讚許,想來自家的年譜也會編修得很好。」
張廷玉默默點頭,又和鄂爾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偷瞄胤祿。
弘晝只是代為出面,背後的真正授意者應該是弘曆,且有此一舉恐不止編修年譜這麼簡單,否則何須將胤祿也拘於此處。
幾年前雍正帝病重,安排輔政大臣是因為弘曆還年輕,宗室里尚有覬覦皇位之徒,擔心弘曆心慈手軟會控制不住朝劇。但如今的情勢完全不同,況眾人皆知,康熙帝十六歲親政,第一時間就謀划剷除輔政大臣,鰲拜專橫跋扈固然該死,可依附其的遏必隆好歹是孝昭仁皇后之父,亦被削職奪爵下獄論死。且弘曆已年過二十五,更有乾綱獨斷之心,對事雷厲風行,銳利只是被掩藏在溫潤之下,若他們不知進退,只怕下場會更凄涼。
再次與鄂爾泰對視,張廷玉面色陰鬱地答道:「臣等必當維護大行皇帝的尊嚴。」
弘晝挑了挑眉,明面上的答案已得到,再看胤祿表情僵硬,應該也聽懂了他的暗示,「那本王就不打擾了,請皇叔和兩位大人先用早膳,待會乾清宮還需兩位大人主事呢。」
剛出房門,就見胤禮迎面而來,因他和胤祿的府邸都在內西城正紅旗區域,且習慣出西安門沿外宮牆走太平倉衚衕,正好要經過庄親王府邸。方才看到正紅旗的人將庄親王府團團圍住,想著胤祿又被弘曆單獨請去,心中甚覺不妙,於是急急返回宮中。剛剛踏入西華門,就聽到兩個正紅旗的宮門守衛嘀咕,說庄親王、鄂爾泰、張廷玉都被弘曆扣在軍機處值房,他隨便找了個內侍一問,就立刻為他指路。
「弘曆心中所想,我清楚,自會相勸三人。」胤禮向來眼明心亮,一路而來,無論是侍衛,還是太監都故意放消息給他,其目的再明了不過。
「皇叔身子不好,怎麼不回府休息。」弘晝眼底藏笑,但這一禮倒是有幾分真誠。「四哥心裡想什麼,我都不清楚,皇叔竟然知道?」
「世祖、聖祖幼年繼位,故而需要輔政大臣,然弘曆已非稚子,且協助大行皇帝處理政務多年,確實無需大臣輔政。」正大光明后的遺詔還未取出,弘曆上不是皇帝,胤祿乃是長輩,暫時還能直呼其名。
弘晝微微一勾嘴角,將一大串鑰匙遞給胤祿,「大喪之期,乾清門出入已由豐盛額、慶復二人管理。至於紫禁城各門的鑰匙,四哥希望由皇叔來保管。」
胤祿眸底透出驚詫,不由得佩服弘曆,城府之深絲毫不遜於雍正帝。
雍正帝駕崩之前京城早有布局,兩黃旗、兩白旗、正紅旗已固守四門,讓弘晝把鑰匙交給他,其實是在試探,他和胤祿同為輔政大臣,胤祿卻和圖謀不軌的弘皙來往密切,那他多少也值得懷疑。
看著胤禮進入房內,弘晝望向轉角處,果然是李懷玉在探頭探腦。
「四哥呢?」弘晝一把將其從角落拎了出來,「你小子就這點能耐,跟蹤個人都沒本事,果親王肯定猜到是四哥故意放消息。」
「主子在乾清宮呢。」李懷玉憨憨一笑,「主子說了,就是要讓果親王看出來。再說奴才躲著五爺幹嘛,主子就是讓我來請五爺過去。」
弘晝淡淡一點頭,這個時候弘曆能在乾清宮內,說明正大光明匾額后的另一份遺詔已經不重要,從圓明園回來的人都知道弘曆是新君,所以也不做任何防備。
乾清宮內燭火通明,在此當差的奴才都被拘在東廡的端凝殿。
雍正帝的梓宮前,弘曆默默地站著,聽到腳步才回頭,啞聲道:「以前沒到中秋我就離宮,你知道我去哪嗎?」
「祭奠?」弘晝一直清楚弘曆的身世,卻從來沒問過。
弘曆若有所思地踱了幾步,嘲諷地冷笑道:「皇阿瑪苛待三哥,冷待你,但對我一直不錯,可知我為何默認熹貴妃和齊妃的所為嗎?」
「為什麼?」弘晝搖搖頭,他沒想那麼多,只知道唯有弘曆登基,涴秀才能回來。
「以前的中秋夜,我都是去陪奶娘過,在我進入雍親王府之前的那位奶娘。」弘曆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眼底透著寒光,「當年,皇阿瑪在入宮侍宴時,就已經得知皇後派人暗殺我生母,可他什麼都沒做。不能離宮,因為他要在聖祖爺面前當孝子,且那個時候若被八皇叔他們知道,皇阿瑪私設外宅養漢女戲子,肯定會大做文章。這選擇並非全錯,若臨時離開,反而會惹出更大風波。可是雍親王府的跟班就候在景運門外,只要傳話出去,讓府中侍衛前去相救即可。但皇阿瑪沒有那麼做,他在顧慮皇后的感受,也擔心事情會被府中的人宣揚出去。」
「除了皇后和齊妃,就沒人知道四哥生母的存在?」弘晝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你也和江平接觸過,有些事情應該聽說了。」弘曆冷聲哼笑,嘆道:「全京城都不知道雲墨色為何消失,就連江平都是在我母親死後,姨母成為了雲墨染,才知道我母親當年是因為雍親王而退出梨園。」
弘晝不禁一笑,默了片刻,才說道:「其實我們什麼都沒做,一切事情皆是熹貴妃和齊妃所為,你打算怎麼處理。」
「能有今日,全賴這位養母,且大清不能沒有太后,我可不想背負和皇阿瑪同樣的罪名,而且她定然有所準備。」弘曆沉吟道:「至於齊妃……」
「放過她!」弘晝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畢竟齊妃曾是他的養母。
弘曆閉上雙眼,點了點頭,「本來我就欠她,當年誤導三哥,讓齊妃失去了最後的孩子,是應該補償她。」
能和仇人結盟,能看透他的心思,從端陽節第一次提醒他行事開始,可見此人的思慮縝密,恐怕宜太妃死後,齊妃就是整個計劃的主導者,而熹貴妃僅僅是棋子。所以他想不通,既然弘時之死,能讓齊妃不惜背上殺父弒君的罪名,為何又會放過他和熹貴妃?
圓明園內,得到京城傳來的消息,所有妃嬪立刻換素服返回紫禁城。
熹貴妃的馬車裡只坐著玹玗,因為毓媞在大隊出發前,悄悄到後面和曼君同輿。
「弘曆還沒登上帝位,你就急著和我翻臉了。」曼君面無表情,淡淡地說道:「再過幾日你就是大清的皇太后,還想爭什麼嗎?」
毓媞微微側目,眸色冰冷,哼笑道:「想太多了,我只是一直沒時間問你,離霄道人你怎麼處置的?」
因為有她的吩咐,佩蘭才日日去牡丹亭請安,目的是為了盯著曼君。可前天夜裡,雍正帝從迎仙台帶走金丹后,離霄就神秘失蹤,據說蓬萊洲宣布雍正帝駕崩的同時,有奴才瞧見一輛水車從大北門離去,用的是齊妃的腰牌。
「放心,只要我好好的,他就永遠不會出現。」曼君淡然一笑,離霄早被她秘密滅口,如此說只是為了挾制毓媞。她並非怕死,最大的心愿已了,死而無憾。可宜太妃畢竟幫她一場,有些事既然應,就必須做到。
「你當然不會有事。」毓媞神情依舊,可拳頭卻暗暗收緊。「弘曆是個重情重義的孩子,你是弘晝的養母,他定會好好奉養你。」
美人遲暮,卻依舊典雅尊貴,可若有人見到毓媞和曼君的對視一笑,只會覺得恐懼。
卯時,親王以下的所有宗室成員、文武百官聚集內廷,截髮成服;辰時,在眾人的見證下,督領侍蘇培盛取下正大光明匾額后,外用黃紙固封的另一份遺詔,交由鄂爾泰開啟,並與雍正帝隨身攜帶的遺詔對比。
辰正一刻,鄂爾泰於乾清宮前,向文武百官宣布遺詔,只是跳過了某些內容。
就在眾人跪拜之時,齊妃雙手高捧著黃卷,從乾清門緩緩向正殿走來。
曼君神情肅穆地對弘曆說道:「先帝遺言,此卷要在遺詔宣布之後,需先讓四位總理事務大臣閱覽,才可交於新君。」
文武百官無不愕然,弘曆只是冷眼看著,遺詔既已宣布,就不怕曼君再玩花樣。
雍正帝遺訓和歷朝歷代的君王遺訓無異,只是最後特別交代:未免內憂,需嚴加看管被圈禁的政敵;以防外患,諭定遠營和碩特額駙阿寶,西路軍營署大將軍查郎阿近期不得來京,駐守邊境,以防準噶爾部異動。
可最後一條,卻是針對大清未來的皇帝,不僅僅是弘曆,而要代代相傳。
這讓弘曆感到憤怒,讓鄂爾泰暗暗冷笑,讓其他三人頗為驚訝。
遺詔宣布后,熹貴妃鈕祜祿?毓媞為皇太后,大喪期間暫居永壽宮,弘曆則居乾清宮南廊苫次,可哭喪的這三天,弘曆竟未去永壽宮請安。
八月廿七,雍正皇帝的遺詔向全國頒布,京城內所有寺廟道觀各敲鐘三萬下。
當鐘聲響徹全城,景山的壽皇殿內卻傳出狂放的笑聲,在被囚禁了近十年,愛新覺羅?胤禎終於等來了這天。
可這帶著哭腔的大笑中,沒有半點高興,而是滿滿的傷感和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