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千淚雨
寂夜聽雨,絕非涴秀所好,可獨坐無趣,滿桌精緻糕點也讓她提不起半點食慾。
忽然,滴滴答答的雨聲混入幽幽淺唱,空靈飄渺彷彿遙遠,卻又像近在窗外。
曲低吟,彷彿訴不盡的紅塵清愁,千迴百轉中暗藏萬般滋味。
「彩虹萬里百花開,花間蝴蝶成雙對,千年萬代不分開……」
細細聆聽,原來是粵曲『梁山伯與祝英台』最後一場「禱墓化蝶」的末句。
雁兒是南方人,曾聽其哼唱過,只是沒有今夜這人唱的般婉轉動聽。
涴秀頓時覺得感觸,這是戲文也是人生,可她卻吳無法成蝶,最多是誤墜塵網的飛蛾,貪念燈火溫暖,只會落得飛灰湮滅。
雖有緣相見,終無份相守,緣起緣滅,竟如江上扁舟,千帆過盡后,水東流影無蹤。
曲罷良久,她還是忍不住開門,涼風迎面撲來,不由得讓她身子輕顫。
「我以為格格已經睡下。」茹逸穿著宮婢的衣服,坐在檐下觀雨,緩緩回眸,只是淺淺一笑,更盛百花嬌妍。
涴秀淡然一扯嘴角,眼前這個女人無時無刻不勾魂攝魄,無論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無論是素麵凈顏,還是濃妝淡抹,妖而不媚,艷而不俗,難怪會讓弘晝傾心。
「怎麼了?」望著呆愣涴秀,茹逸莞爾一笑,「我知道自己好看,卻不習慣一個女人用這樣的眼神盯著我。」
涴秀驀然回過神,嘴角揚起嘲諷的弧度,「彩雲天都被遣散了,你怎麼還在宮裡?」
「宮中幾千婢僕,只要我願意,混跡當中並非難事。」茹逸取下腰牌晃了晃,如今她是戲衣庫的婢女,專門負責看守貴重的頭面,別的事情與她無關,整日清閑的很。
涴秀眸光一寒,冷聲問道:「腰牌上不是你的名字,原來的那個宮婢呢?你殺了她,取而代之嗎?」
「我的身份背景,你應該已經打聽的差不多了吧。」茹逸未怒,反而是一連串輕笑,「那個宮婢自有更好的去處,只是改了個名字。不過,等我離開時,她就會恢復原來的身份,並且被提前放出宮,難道不是兩全的好事嗎?」
涴秀沉默了許久,讀不懂這個女人的想法,也猜不透這個女人的心思,「為了五阿哥,才甘願冒險留在宮裡。」
「是,也不是。」茹逸眸色黯淡,語氣中含著幾份幽怨,「有人應該親口告訴過你,茹夫人並非真正的如夫人吧。」
涴秀愣住了,美人如此神傷,莫非是弘晝在其面前說過什麼。
「我留下,是因為這片紅牆之中還有個心要救,還有個人要幫。」茹逸依舊笑著,只是凄楚更多,無奈更多。「我要做的事情,表面與他無關,也不對他泄漏半個字,但我知道,這件事能讓他舒心。」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涴秀側頭,避開那能看透人心的視線。
「難道你沒聽說,準噶爾的議和使臣已經在入京的路上嗎?」茹逸一語道破,這件事確實隱瞞得很好,知道的人並不多。
戲衣庫和弘曆在擷芳殿的書齋僅一牆之隔,而看守書齋的侍衛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每次她高來高去,對方完全察覺不到。
而弘曆只要心煩時,就會到書齋小坐,且他對身邊的李懷玉極為信任,亦或者是沒有能說話之人,所以才會和一個奴才談心。
聽到弘曆的安排,請旨去監督廣西、雲南開爐制錢,就是想支開弘晝,也是自己想逃避,不願眼睜睜看涴秀被送去和親,卻無能為力。
「還好四哥沒走,不然岳鍾琪大人的判決出了亂子,玹玗若有個好歹,他怕是後悔一生。」早預料到命運難逃,涴秀也有所籌謀,所以對自己的事情倒是感到無所謂。
「你竟還有閒情逸緻管別人?」茹逸搖頭一笑,「這準備三軍請願書,往定遠營送信,與和碩特額駙阿寶商議對策,一來一回又不能用軍中的八百里加急,以免計劃泄漏,你覺得四阿哥要從何時開始準備。」
涴秀默了一會兒,嘆道:「難怪整個夏日,不見四哥到圓明園。」
看來事關玹玗,弘曆都會特別上心,所以她別指望能以陪嫁的方式帶玹玗離開,弘曆應該早有對策。
「好了,我們還是說說你的事情吧。」茹逸起身,上前兩步,說道:「進屋談。」
「不必了。」涴秀淡然拒絕了好意,「我的事情不勞你費心,早點離開皇宮,別給五爺惹麻煩。」
涴秀轉身回屋,就在門將要關上的瞬間,茹逸才冷聲說道:「皇帝定下的送嫁使者,是康親王的八公子——謨雲。」
茹逸查過涴秀的底細,雖然是博爾濟吉特氏,卻從未享受過養尊處優的日子,常年和父母隨牧民過著自由遷徙的生活,也算是各處遊歷,草原各部沒有涴秀不熟悉的地方,甚至到過西藏。於涴秀而言,讀書雖不多,但蒙語、滿語、漢語、維語、藏語都會說上幾句,隱藏身份過普通生活絕不是問題。
且一旦到了草原,便是涴秀的天下,她能像猞猁猻一樣迅速離群逃走,日伏晝出輕鬆活下來,並躲避送嫁侍衛的追捕。
可涴秀畢竟是蒙古人,血液里有著大漠兒女的重情重義,所以雍正帝早就用了心。
春搜時帶著涴秀,讓她與謨雲相識,大家有了交情成為朋友,涴秀就是有再多的算計,為了朋友的安危,也只能無奈的遠赴準噶爾,就算日後能逃出生天,女人最珍貴的東西恐怕是守不住。
「你有應對之法?」涴秀心中一悸,如果真是謨雲送嫁,她確實不能中途逃走。
茹逸不請自入,坐到桌前為自己斟了杯茶,吃著糕點,「果然不出我所料,你早就有逃婚的謀划。」
「你怎麼看出來的?」涴秀猛地關上門,轉身,直直地瞪著茹逸。
「角園大火之時,寧嬪的言語,表明她已經猜到你的心思,難道我會比她笨不成?」茹逸輕笑著反問。
「你既自負聰明,那就說說看你的應對。」涴秀坐到茹逸面前,只要方法可行,她不介意接受情敵的幫忙。
「土謝圖汗部前任汗王的長子,延丕勒多爾濟可以幫你。」 茹逸早已規劃好了,其實不管涴秀是否點頭,也預備按自己的想法去做。
延丕勒多爾濟身邊的高手能和弘皙的殺手相抗衡,假裝馬匪,在天氣配合的情況下,於夜間給送嫁營製造混亂,讓涴秀趁機逃走,不算困難。
「四哥也認識他們?」涴秀不想把弘曆和弘晝牽扯進來。
「當然。」茹逸簡單講述了大家相識的經過,又道:「論交情,我與延丕勒多爾濟更好些,且我家的瓊音已和他結為連理,讓他瞞著四阿哥和五阿哥不是問題。至於你逃走以後,想過怎樣的生活,要不要回京城,你自己決定。」
涴秀斂眸,片刻后問道:「我要怎麼配合?」
「什麼都不用。」茹逸深深一笑,四處環顧了一下,盯著墨硯說道:「用你們蒙古文寫句話作為接頭暗號,在他們騷擾營地的時候就會高呼,你便能知道是自己人來了。」
「好。」涴秀沒有猶豫,爽快應下。「你要怎麼傳遞出去?」
「秘密。」茹逸將紙條收在袖中,起身離去。
「等一下。」因為剛才提到寧嬪,涴秀才忍不住問道:「寧嬪娘娘現在如何?」
「他們很好。」茹逸輕然一笑。
武迎棠的臉是毀了,傷疤駭人,再也無法復原。而月前,衛景逸在操練的時故意做出誤傷左臂假戲,雍正帝才特免他辭官,不過離開京城的時候曾遭人追殺,還好有雲織和雲綉暗中相護。
為了愛情和自由,他們付出的代價太大,一個容顏盡毀,一個身落殘疾。
茹逸的身影消失在寒雨之中,涴秀抬頭望著黯淡無光的天幕,唇角微微上揚,一聲幽嘆隨風散去,「是值得的。」
雨,越下越大,彷彿落成了一曲哀歌。
風過落雨,又好似在低吟一箋心傷,幽幽怨怨,飄飄渺渺,任由聽到的人各自解讀。
書齋內,因為手腳要輕,李懷玉整整花了一個時辰才收拾好屋子,弘曆並未真正入睡,最多算得上閉目養神。
「主子,其實……」李懷玉猶豫了許久,才在退出去之前,湊到弘曆耳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格格已經知道這地方了。」
他只說了前面一半,後面被審問,涴秀那些大膽猜測,言之過早,卻終究會成為事事的言論,都統統爛在肚子里。
「人在哪?」弘曆緩緩睜開雙眼。
李懷玉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讀唇能力,也不能不佩服弘曆的聽力,「御藥房那邊,五爺在宮中的房間。」
弘曆淡淡的應了一聲,又合上雙眸,「過去傳話,讓她等到天亮后,和玹玗一起回蘭叢軒。」
李懷玉微微額首,躡手躡腳的退出房間。
冒雨跑了趟御藥房,又被涴秀差遣到御膳房,準備什錦鍋子,還強迫他陪吃。
但基本是把他當試吃內監使喚,且格格別出心裁,熱鍋子煮蘋果、燙橘子、燉香蕉……這根本就是拿他消遣嘛。
好不容易熬到四更天,李懷玉趕緊借口今日有早朝,得去伺候弘曆更衣,一溜煙跑掉了,再不走小命都可能搭進去。
寅時的鐘聲讓玹玗幽幽轉醒,她之前明明在發燒,又喝了許多酒,然後腦子就變得很混亂,想不起究竟哪些是夢,哪些是現實。只在恍惚中看到了弘曆,然後被他溫柔的抱在懷裡,便噩夢皆散安穩睡去。
她以為一切都是夢,可這溫暖的懷抱卻無比真實,於是貪婪的享受著這份柔情。
入宮后,即便是和宜太妃、涴秀、雁兒她們同榻而眠都不曾給她這種感覺,現有種回到家的安心,她不想去深思,只是悄悄閉上雙眼,迷迷糊糊的再次睡去。
在她睜眼的那一刻,弘曆就已經有感應,但他沒有動,只是浮出淺淺笑意。
又過了半個時辰,弘曆睜開眼,現在他必須起身梳洗更衣,待會兒還要去朝會。
將她平放在暖炕上,伸手撫上她的額頭,溫柔一笑,「燒退了。」
「爺……」離開他懷抱的那刻,玹玗就已經醒來,只是怎麼都想不起昨晚做過什麼,糾結許久才緩緩坐起身,環顧書屋四周,一切都整整齊齊,難道她砸東西的那些記憶僅僅是夢嗎?
弘曆轉過身,遞了一杯溫水給她,「頭還疼嗎?」
「不疼了,好像真的退燒啦。」玹玗搖了搖頭,從小她就有這個習慣,若是發燒不用探熱,只要她搖搖頭就能感覺出來。「爺,我昨天是不是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不記得了?」弘曆淡淡的問。
玹玗依稀記得自己說了大逆不道的話,寫了大逆不道的詞,可他的表情淡然,看不出什麼。「不記得了,分不清楚是夢,還是現實。」
「那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弘曆摸了摸她的頭髮,低聲喚李懷玉進來伺候。
李懷玉先是端了青鹽牙粉和漱盂,等弘曆漱口完畢,她才趕緊跳下炕,背對著他們也漱了漱,原是想親自端出去,李懷玉哪敢勞動她,露出古怪的一笑。去而復返,李懷玉端著洗臉的熱水進來,巾帕卻只有一張,她只能和弘曆共用,不過弘曆讓她先洗。
李懷玉第三次進來,手上捧著弘曆的朝服。
弘曆昨夜一直是半靠著炕上,又讓她趴在懷裡,想必已是渾身酸疼,所以脫去外衣時,動作才有些遲緩。
玹玗也不好乾站著,於是深吸了口氣,大膽上前伺候他更衣。
見狀,李懷玉倒是樂得清閑,竟然退了出去。
弘曆微微一怔,突然嚴聲道:「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喝酒!」
玹玗一驚,抬眼,他語氣嚴厲卻眸光溫柔。
心虛的低下頭,看來昨晚那事,並非僅是她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