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中夜夢
相隔關山千里,玹玗心有挂念,弘曆又何嘗不是。
天際濃雲低壓,凜冽北風在草原上恣意狂嘯,漠北之地早早迎來了入冬的第一場暴雪。
戰鼓震天,四面八方殺聲不斷,對準噶爾的剿滅之戰全面展開。
弘曆拉緊韁繩,穩定了戰駒的躁動,深邃黑眸閃動著冷然寒光,在漫天風雪中觀察著遠處的雙方對戰。
之前軍中有姦細,以至於軍情屢屢泄漏,可要在人數成千上萬的軍中找出姦細,無疑是大海撈針。
和弘晝商量之後,弘曆設了一個請君入甕的局,再用茹逸舊計,假造弘皙與準噶爾部的來往書信,並對全軍放出消息,因弘曆受傷所以罪證交由弘晝保管,但同時又讓弘晝演出一副貪戀女色的模樣,整日在茹逸帳內廝混,故意給姦細露出破綻。
其實這一局也很冒險,雖有弘晝在京城的荒唐行為墊底,但通過最近的幾次事件,弘皙應該能明白,弘晝舊日那些貪戀聲色犬馬的模樣,全是假作出來以求韜光養晦。
不過主營區把守嚴密,姦細心急想探知弘曆的傷情,又聽說他們抓到弘皙暗通敵軍的罪證,慌亂之下便忘了知會其主就擅自行動,如此一來是正中下懷。
茹逸妥善的準備,讓之前定遠營抓出兩個姦細,大軍中又抓出了兩個。
準噶爾部於去年光顯寺之戰後已經大傷,此前是仗著姦細密報,才能一次次挑起事端,搶掠邊境城鎮。
今年清廷有心將其徹底剿滅,才派皇子協大軍遠征。
弘昂的軍隊平定吐魯番,又佔領了精河兩岸,與策棱匯合於北土爾扈特后,準噶爾部便成強弩之末,只看他們要硬撐到什麼時候才會向清廷求和。
幾個時辰后,北遭策棱大軍突襲,南面又被弘昂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強襲衝擊,準噶爾敵軍已無鬥志,狼奔鼠竄四散逃命。
弘昂和策棱的軍隊南北圍剿,聯手逼得準噶爾部再退三十多里。
弘晝穿過風雪,策馬回到弘曆身邊,「準噶爾大軍已經潰退,策棱的部下追繳殘兵,弘昂的部下準備退守。」
「如果能一次剿滅就好了。」弘曆劍眉緊收,上次的箭傷雖已痊癒,但軍醫見他是皇子,再三交代不能上陣,弘昂、策棱、弘晝又一再相勸,他才勉強答應不親自挂帥。
「四哥放心吧,以現在的局勢看來,咱們很快就能回京。」緊隨弘晝而來的是茹逸,一身戎裝英姿颯爽,在軍中充當斥侯,巾幗不讓鬚眉。
戰後,策棱的軍隊在屍橫片野中巡視,並讓部下收拾殘局。
此戰大獲全勝,殲滅敵軍三千多,獲戰俘數百,己方死傷尚未統計。
隱約望著遠處勝返的弘昂大軍,弘曆沉聲道:「要儘快逼得準噶爾求和才行。」
「遲早的事,弘昂也贊同速戰速決,今日天氣太差,雖然突襲成功,可其後會不會有埋伏,咱們看不清楚,才不能追擊,但已將他們逼到盡頭。」看著弘曆陰沉的臉色,弘晝在心中暗暗一嘆。
身旁的茹逸則是笑而不語,迎著刮膚刺骨的凌冽寒風,沿弘曆的視線側目望去,唇角的弧度緩緩加深,那邊是京城的方向。
雖然身在冰封千里,戰火連天的雪原,心卻一直牽挂著紫禁城,弘曆不禁低喃道:「不知道那丫頭現在怎麼樣了。」
強勁的風勢幾乎將他音聲吹散,不過耳朵尖的弘晝卻聽了個清楚,愣了愣,才笑道:「應該沒事的,雲織不是回京安排了嗎?」
「算行程,冬至之前,江班主他們就能回到京城,以彩雲天在的名氣,加上四哥刻意的安排,讓昇平署請他們入宮獻戲不是難事。」此法是茹逸琢磨幾天所得,她姐姐固然指望不上,但云織也是個有心思的人,讓彩雲天入宮,多少能照應到玹玗,只要拖至年下,他們就該返京了。「以雲織、雲繡的心計和身手,還怕護不住一個小姑娘。」
「他是在擔心……」弘晝話未說完,就被重重的掐了一下。
「我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他憂心為何嗎?」茹逸附到他耳邊,低聲道:「可眼下也只能說些寬慰的話,難不成你還想四哥再因分心多受一箭。」
從那一封封的密報,她就猜到弘曆一定安排了大內高手暗護玹玗,可那些侍衛圖有功夫,缺乏算計,很多時候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並不與他們在這話題上糾纏,見大軍已歸,弘曆淡淡啟口道:「回營吧。」
深夜,雪停雲散后,廣闊草原被鋪成一片琉璃世界,銀色月光照亮著雪地。
月色下,弘曆閉目長嘆,什麼時候開始,他居然也喜歡望月了。
這種帶著一絲淡然傷感和惆悵的風雅,好像是那個小丫頭最喜歡的,書齋中她的詩詞冊上,總有些哀怨凄美的句子與月相關。
「困鎖紅牆,唯有心相伴。朔望願,關山路遠,得勝歸來見。」
出征前沒能見上一面,只有弘晝帶來的這兩句話,月下神傷之時,她是否也會偶爾心念邊關?
這就是弘曆突然喜歡賞月的原因,總覺得沐浴在清輝中,就能感覺到她的存在,兩顆心似乎距離很近。
玹玗,一想到她在宮中步步是險,弘曆就忍不住心擰揪疼,只盼能早日回京再見。
可真的再見時,她會是什麼模樣呢?
營帳內,茹逸偷偷窺視著帳外那兩行沉重的腳印,轉頭對弘晝盈盈一笑道:「我們打賭,你早晚會叫那玹玗丫頭一聲嫂子。」
上次私扣信件,又被發現后,就沒人趕在弘曆面前提及玹玗。
雲織隨他們至伊犁,見弘曆如此憂心,才和茹逸商量,替弘曆傳信回去,並通知在甘肅撩地兒的彩雲天返京,然後安排他們入昇平署,於冬至獻戲宮中。
此事說來簡單,可做起來要牽扯到的人事不少,但弘曆聽后,想也不想就答應了。並傳書李懷玉,讓其從中安排,不過得瞞著熹妃和一眾妻妾。
「玹玗還小,算虛數還不到十歲,你別亂想。」弘晝閉著眼,語氣淡然地說道:「四哥是因為玹玗的額娘,才會對她格外上心。」
「小?童養媳也就八歲嫁人。」茹逸嗤聲一笑,坐到他身邊,意有所指地說道:「聽聞王爺你的嫡福晉,也是虛歲十三就嫁給你了。」
「哎,你——」弘晝驀然睜開眼,卻又無從辯駁,只強撐道:「那也還有兩年,何況四哥現在妻妾眾多,怎見得就會看上一個小丫頭。」
其實在他心裡,也覺得弘曆對玹玗的情分不簡單,不過玹玗身世太複雜,怕日後只會給弘曆帶來麻煩。
尤其這幾次,在見到弘曆因玹玗之事而情緒失控,才讓他更為擔憂。
玹玗小小年紀,就被谷兒教得心思深沉,入宮后又跟著宜太妃,且雍正帝欠郭絡羅家太多血債,她在宮中能做出什麼,都難以估算,若真計較起來,他們可是她殺父仇人的兒子。
「這一眼萬年,誰能說的准。」茹逸柔聲笑道:「如今宮中的皇貴太妃佟佳氏,不就是你皇爺爺看著長大的妻妹,還依然收為妃子。」
皇貴太妃是孝懿仁皇后的親妹妹,比康熙帝小了十四歲,當年孝懿仁皇后常常接妹妹留住宮中,所以從小就深受康熙帝疼愛。
前幾天,茹逸出於好奇,就細心算了算,弘曆剛好也只年長玹玗十四歲。
弘晝凝視了她一眼,無奈嘆笑道:「皇族的事情,你倒是比我還清楚。」
聽他這麼說,雖是無心之言,茹逸還是眼神微黯,但僅僅瞬間就收斂了。「不過那丫頭看起來命苦,且你四哥還未登基,就妻妾眾多,以後的妃嬪恐能與康熙帝相比,就按照我的女人私心,是不願意看到她為嬪為妃的。」
紅牆之內,君王的情意能有多深厚?
得不到時候,視若珍寶,得到了,就遲早厭倦。
康熙朝,妃嬪就算獲盛寵,也不過十載。雍正朝,后妃雖不多,可聖心更難測,今日捧你在掌心,明日就會拋諸於腦後,接著或許怎麼死都不知道。
茹逸不由得想起了她姐姐,在深宮之內沉浮,憑藉著過人心智,還是步步艱難。
總之,那看似華麗的紫禁城,就不是個活人的地方。
「或許不用兩年,她就已經陪嫁出去了。」思及此,又牽得弘晝心中一揪。
京中傳信說,玹玗被派去景仁宮伺候涴秀,如今熹妃正張羅著幫涴秀尋找婆家,以涴秀對玹玗的喜歡,一定會想法子點其為陪房,助其早點離開深宮。
只是玹玗心縈仇恨,真的會甘願離開嗎?
茹逸幽幽地望著弘晝,見他眸中淡藏傷色,便瞬間瞭然,再開口時,已將剛才的話題丟到了一邊,而是問道:「王爺真捨得涴秀格格出嫁嗎?」
弘晝神色一斂,淡淡瞥了她一眼,隨口反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王爺忘了,觀人入微是茹逸的強項。」茹逸將視線移到一旁,聲音中略帶幾分幽怨,但又勉強自己的臉上浮著笑意。「四哥說到玹玗丫頭時的眼神,和王爺想到涴秀格格時的眼神,是完全一樣的。」
「你想太多了。」弘晝輕描淡寫地說道:「你以為熹妃會甘願把自己疼愛的內甥女,嫁給一個荒唐風流的王爺。」
聽到這牽強的答案,茹逸沉默了一會,柔眸中透出哀怨,對弘晝她心底懷有期望,但有些事情即便千萬不甘,卻不得不認。「只怕是王爺不想委屈涴秀格格,才不敢請皇上指婚吧?」
「這又是從何說起?」弘晝濃眉一挑,可看到茹逸的神色后,心中竟升起一絲愧疚。
「你啊,以前嘴上就總掛著涴秀,去年元宵夜匆匆一見,竟讓我發現,原來你的眸色也有澄清的時候,從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涴秀對你而言與別不同。」茹逸淡然一勾唇角,婉婉說道:「雖然你府上只有兩個妻妾,但嫡福晉的位置已確定,你斷然不捨得委屈涴秀為側室,低頭於他人之下,所以才不敢承認自己的真心。」
此言字字戳在弘晝心間,深深凝視著茹逸,平靜的眼眸突然出現幾分灼熱,輕聲問道:「你會嫉妒嗎?」
他沒有直接挑明對涴秀的情意,但此問無疑就已經肯定了一切,茹逸陡然一笑,斂去眼瞳中的傷色,卻壓不住心碎的語調,反問道:「我有嫉妒的資格嗎?」
「我……」弘晝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神色越發凝重,沉吟了半晌,只訥道:「晚了,我先回自己的營帳,你也早點休息。」
見他頭也不回的邁步而去,茹逸獃獃地看著帳簾落下,腦海中一片空白,苦澀哀凄悄悄從眼底透出。
茹夫人,如果她真的是如夫人,還有嫉妒的資格,可她的身份如此尷尬。
眼眶裡霎時盈滿淚水,她沒有哭出聲,卻任憑淚珠大顆大顆滴落,胸口的那顆心彷彿被壓碎一般,疼得都快麻木了。
弘晝厚待她,卻不是感情的厚待,即便有朝一日真能成為他的夫人,也永遠不可能得到他的全心,因為他的心已經送給了別人。
不過沒關係,只要能守在他身邊就夠了,有時間就會有勝算。
她不是那些只會自怨自艾的柔弱女人,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就算不能成為唯一,也要做最特別的一個。
而且她太了解弘晝,既然他不願意委屈涴秀,那顆心就會永遠空,她不介意去做涴秀的替身,接納不屬於自己的感情。
抹掉臉上的淚痕,已經拼到了這一步,她絕不會認輸。
何況,她始終都是晝暖薰風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