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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子涉危

  圓明園的梧桐院。


  此地四面環山,桐木成林茂密蒼翠,離九州清晏不算遠,卻是一個靜謐清幽的地方。


  三進院落典雅別緻,雍正帝年輕時,常在此處讀書,所以正殿檐下掛著親筆御書「碧桐書院」的匾額。


  這梧桐樹涵義頗多,不同的情感都有對應,對如今居住於此的人而言,卻只有唐後主李煜那首《相見歡》中,最孤凄幽怨的一句。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雍正帝初登大寶時,將這梧桐院賜給正得盛寵的裕妃為避暑之所,可一晃十年過,盛夏依舊歸,君情卻再無繾倦。


  在這片凄清的梧桐林中,四季都已模糊,彷彿永遠只有暮雨深秋。


  晨光穿透茂密的枝葉,斜斜射入室內,綠紗輕幔在柔風中微微拂動。


  近來裕妃也是夜不能寐,和毓媞一樣都在為兒子擔心,常常枯坐到天明,才能勉強合眼躺上一、兩個時辰。


  「巧玉,現在什麼時辰了。」裕妃掀開帳幔坐起身,聲音中含著濃濃的倦意,用手輕柔著因睡眠不足而發疼的太陽穴。


  「回裕妃娘娘的話,現在才辰正二刻。」外間打盹的巧玉聽到召喚,慌忙跑進來,「娘娘才睡了一個時辰,不如再歇會兒吧。」


  主子不睡,折騰得奴才也不得安生,巧玉才靠坐在門欄上眯了一會兒,還沒養過神來,所以她勸裕妃休息,也是為了給自己多留些睡覺的時間。


  「心裡不安穩,還是起來的好。」裕妃搖頭一嘆,又問道:「待會兒你尋個由頭去朗吟閣,悄悄向銀杏打聽一下,弘曆可有送信給熹妃。」


  巧玉點點了頭,扶著裕妃到妝台前坐下,伺候其洗臉梳頭。


  「娘娘,喝杯參茶提提神吧。」待裕妃漱了口,巧玉才恭恭敬敬地奉上參茶,並小心翼翼地說道:「待會兒娘娘得去御前道賀,如果一臉慵懶之態,恐會惹皇上不高興。」


  「劉貴人已經生了?」裕妃小啜了一口溫熱的參茶,放下茶盅,一邊挑選妝奩中的發簪,一邊問道:「可知道是男是女?」


  「是的,剛剛銀杏姑姑來過,說是小半個時辰前生的。」巧玉察顏觀色,躊躇半晌才小聲回答:「是位小阿哥——」


  話音未落,裕妃勃然而怒地掃過檯面,「啪」的一聲,茶盅碎落在地。


  「居然是個阿哥!」裕妃咬牙切齒地追問道:「看樣子皇上真要晉她嬪位了,就是封妃也指日可待。」


  巧玉大驚,忙蹲下身子收拾碎片,又招粗使的宮婢進來擦掉水漬,待裕妃的怒氣稍微平息了幾分,才緩緩說道:「已經是謙嬪娘娘了,而且……」


  因為蕊珠被打發到先帝妃陵,她才升為裕妃身邊的掌事姑姑,

  在她看來,這位主子說好聽些就是性子莽撞,說難聽些就是一把年紀了還不懂事,老想著去御前爭寵獻媚,卻忘了自己貴庚。


  「還有什麼,痛痛快快說出來,別吞吞吐吐的。」裕妃沒想到雍正帝這麼快就晉了娮婼的位分,還賜了封號。


  「皇上特別恩賜謙嬪娘娘,可佩戴金步搖,五尾側鳳珠釵,和正紫色垂耳流蘇。」巧玉唯唯諾諾地又將娮婼所得之賞賜,在裕妃面前完整的背誦出來。


  「嘩啦——」一陣聲響,這次裕妃把整個妝奩拂落在地,釵環珠飾滾落四處。


  「這哪是封嬪,分明就是逾製為妃。」裕妃深深吸了口氣,合著雙眼輕嘆了半晌,才勉強壓下心中火氣,低聲命令道:「再去給本宮煮碗濃濃的參湯來。」


  其實裕妃和娮婼之間並無實質仇怨,只是當年娮婼入宮后,分走了雍正帝對她的最後一絲寵愛,所以才會暗暗記恨。但她心知肚明,即使沒有娮婼,雍正帝也會漸漸疏遠她這個年老色衰,又無一技之長的女人。


  巧玉早知裕妃會發火,參茶參湯都是雙份備下的,這會兒立刻讓門外伺候的小宮婢端了過來,又起身為裕妃按摩頭部。


  「娘娘消消氣,謙嬪雖然生了阿哥,卻是個沒福氣的人。」待小宮婢出去后,巧玉才低聲說道:「奴才聽銀杏姑姑說,謙嬪娘娘生產的時候失血過多,現在身體虛弱得很,熬不熬的過去,還不清楚呢。」


  聽到這個消息,裕妃才略感舒坦地吐了口氣,「一大早的,就你這按摩的手法還讓本宮順心。」


  見裕妃情緒平復了許多,巧玉才敢喚人進來收拾地上的珠釵首飾,自己忙著為裕妃梳了個如意髻,特別配上點翠嵌珠鑲寶五鳳釵,和左右對稱的點翠如意花簪,並一隻赤金點翠雲蝠紋串珠步搖,轉身招手讓司衣的宮婢取了一件寶藍色直徑地納紗芍藥花單衣,又挑了同色的繡鞋服飾裕妃換上。


  梳妝完畢,裕妃走到穿衣鏡前照了照,對今日這身大氣華貴裝扮滿意地點了點頭。


  巧玉這丫頭膽子小了點,也不比蕊珠話多,但很懂得揣摩她的心思。


  「皇上賞了那麼多好東西給謙嬪,本宮送禮的賀禮也不能遜色。」裕妃再次坐到妝台前,看了看自己的首飾,頗為無奈地嘆道:「去把本宮那件青白玉五子登科小插屏取來,當作給謙嬪的賀禮吧。」


  「那可是當年娘娘母家送來的舊物。」巧玉不禁暗嘆,裕妃身邊確實沒幾件名貴的東西,帶著那五子登科玉插屏來圓明園,原是為了有備無患,可真到了要送出去時,她看得出裕妃心中是捨不得。


  「沒辦法啊!」裕妃深吸了口氣,嘆道:「本宮想討皇上的歡心,就得捧著那個大紅人,丈夫的感情都被她奪走了,這些身外物還算什麼。」


  這話聽的巧玉心頭一酸,忙尋了東西出來,又說道:「娘娘,奴才和咱們宮的幾個姐妹,連夜趕綉了一張如被褥,若娘娘一併拿去送給小阿哥,能更顯慈愛大度。」


  「不錯,你做事確實別蕊珠更周到些。」裕妃隨手拿起一枚翡翠戒指賞給巧玉,又吩咐道:「你悄悄去打聽一下,這會兒皇上是在九州清晏,還是在謙嬪的杏花春館,既然要送厚禮,總要讓人看到才行。」


  「是,奴才這就去。」巧玉點點頭,退了出去。


  從碧桐書院出來后,她避開了其他奴才,偷偷溜到這少有人來的地方。


  鬱鬱蔥蔥的桐木蒼林中,銀杏已在深處等候多時,手中還拿著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她雖然在裕妃跟前當差,但當年入宮時,銀杏乃是她的教導姑姑,所以這些年她一直充當著熹妃的眼線,暗中通報裕妃的一舉一動。


  「話可都傳到了?」銀杏面無表情的淡問。


  「奴才辦事銀杏姑姑還不放心嘛。」巧玉懂得收斂神情,但眼中還是透出了得意的光芒。「奴才已經將皇上給謙嬪娘娘的賞賜,一件不漏的背給裕妃娘娘聽了,也說了謙嬪娘娘產後體虛的狀況。但奴才不懂,既然知道京中有那麼厲害的仙師,熹妃娘娘為什麼不親自推舉給皇上,而是要便宜裕妃娘娘。」


  「咱們只要仔細辦事就好,不該問的別問,奴才知道的太多命不長。」銀杏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但既然巧玉問起,她總要像個理由敷衍,才能以防萬一。「裕妃娘娘原就是熹妃娘娘扶植上來的,本來也就該同心同德,可近幾年裕妃娘娘想法多了,也不大聽我們娘娘的提點,總疑心我們娘娘會有心加害。其實,四阿哥和五阿哥兄弟情深,我們娘娘自會希望裕妃娘娘好,這幾年讓你盯著,也是怕裕妃娘娘會出大差錯,惹惱了皇上,牽累著五阿哥。」


  「在宮中好人難做,真是苦了熹妃娘娘。」巧玉豈會真信,不過是領會銀杏的意思,順著贊言而已。


  「當中的彎繞多著呢,一時也對你說不清楚。」將手中的荷包塞給巧玉,銀杏淺淺一笑,「這是熹妃娘娘打賞給你的,好好辦事,銀子多著呢。你是我帶出來的人,咱們好歹還能算個師徒情分,今年你也十六了,我想著尋個機會幫你在熹妃娘娘跟前說幾句好話,早點安排你出宮嫁人,別枉費了青春年華。」


  「奴才多謝銀杏姑姑好意,一定為熹妃娘娘盡心儘力。」巧玉激動地躬身施禮。


  若是按照宮規行事,宮婢需年滿二十五歲才能離宮,這樣的年紀想嫁個好人不容易,所以這些年她拚命撈銀子,就為攢下一份豐厚的嫁妝,以後尋個家裡清貧些的夫婿,自己也算有資本壓著夫家,才不會受婆母欺負。


  所以錢固然重要,但能早點離宮,同時賺的盆滿缽滿,方算兩全其美。


  巧玉掂了掂銀子的份量,看著銀杏遠去的背影,那種高人一等的奴才看似風光,可晚景卻註定孤獨凄涼,所以她不稀罕。又回頭望向碧桐書院,攀附聖恩尊為妃嬪,被很多宮婢視為最好的出路,可她也不稀罕。


  這些后妃的下場有哪一個好的?

  別以為妃嬪們錦衣玉食,其實都是「荊」衣「郁」食。


  幽暗安靜的碧桐書院內,抬眼看著那雍正帝御書的匾額,裕妃凄然一笑。


  淡然傷感只為歲無情,韶華之顏隨時光流逝,她早已沒有當年的花容月貌。


  面對妝鏡中盛裝的自己,她又在臉上多添了一層混入珍珠末的杭粉,但眼角的那些細紋終究還是蓋不住。


  聲聲長嘆是道不出的無盡凄苦。


  知道自己沒本事,不夠齊妃、熹妃聰明,原本應該安安靜靜的待著,少折騰少惹事。


  可她爭寵還不是想弘晝能有個平安的前程。


  封了親王又如何?

  先帝爺膝下的幾個親王,哪個不是死在雍正帝的一念之間。


  所以,她就算是丟人現眼,也得去御前和年輕的妃嬪爭寵,希望雍正帝能念她的好,日後弘晝若有差池,她才有去御前求情的資本。


  可一想到要討好謙嬪,她心中又是憤恨難平。


  而劉娮婼母憑子貴,一朝榮寵無限,自然是引得不少記恨,特別是曾經對其暗下毒手的那些。


  舍衛城的三世佛前。


  素衣淡妝的佳人看似禮佛,可口中道出的卻是殺伐之事。


  「那個劉娮婼居然產下的是個阿哥,這都怪小主當初一時心軟,直接下藥毒死不就了結啦!」站在她身邊伺候的內侍也顧不上佛像就在眼前,語氣焦急的抱怨著。「唉,也不對,就是下了劇毒也無用,死的也是別人。」


  「王爺身邊怎麼會有你這種無腦的廢物!」聽著耳邊嘮嘮叨叨的混亂言語,女子冷調柔聲地哼斥道:「當日若真是毒死了劉娮婼,宮中仵作驗屍發現她腹中是個成形的男胎,皇上盛怒定會下令徹底檢抄後宮,那時你們這些身份有疑的太監,是一個都跑不掉。」


  內侍被這柔聲的冷言氣得愣了半晌,最後只能無奈的嘆道:「得,小主你樂意怎麼罵都行,可現在當務之急是怎麼解決掉那個小阿哥。」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女子不以為然的一笑,問道:「弘曕的乳母不是我們自己人嗎?你把之前準備好的藥丸給她,讓她每日服一粒,對成人是沒什麼大害,可對孩子嗎……那得看了才知道。」


  「行,奴才這就去辦。」內侍正欲轉身走人,又想起之前接到的邊關來信,便從懷中取了出來,遞給女子。「這是昨兒晚才到的,奴才見信封上是王爺的筆記,就沒敢拆看。」


  女子接過信時,手竟然輕顫了一下。


  不知道自己的放手一搏是輸是贏,此刻她竟然連拆封的勇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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