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綃紗引
微涼的和風輕拂幽靜的湖面,蒼茫荒原的綠洲,水邊沒有蒹葭搖曳,更顯蕭索憂傷。
煙靄渺渺迷離藏花,天際萬點星光,月夜之下朱唇輕啟,嗚咽的真言揭開了掩藏已久的欺騙,坦誠相見只為情已繾倦,縱然知曉孽海無邊,也執意心中的那份牽念。
弘晝坐在湖畔橫倒的胡楊木上,仰望那萬年不變的冰輪,耳邊是茹逸的淺淺低語。
其實在看到茹逸出現的那一剎,心中驀然而起的凜然,便讓他確定,對她是情難割捨。雖然當初只是視她為棋子,但長久相伴的情分,再加她以命相隨的真心,縱然不愛,也無法放瀟洒放下。
「今夜,茹逸說得都是真話,再無半句虛言……」見他一直不作聲,茹逸猜不透他心之所想,只能默然不語。
對弘晝而言,她講述的故事並沒有多少新意,都是皇族鬥爭的老把戲。
自古就有「英雄難過美人關」的說法,也因此延伸出了紅顏禍水之論。可實際上,紅顏何曾禍水,不過是玩弄權術者,利用了男人的貪婪和慾望,把本來就生難自主的女人推下無盡深淵,扣上萬世罵名。
在歷史長河中,犧牲在皇族鬥爭中的悲涼絕色比比皆是,可她們真是禍水嗎?
春秋戰國時期,越女西施顛覆吳國,於勾踐而言,她是最有利用價值的工具,是能光復越國的棋子;於夫差而言,她是迷惑君主,攪動吳國風雨,使其眾叛親離的禍根。
漢宣帝年間,為了國家利益,王昭君被迫遠嫁匈奴,其目的也就是用女色換來邊關平靜,且這些和親之女都背負細作的使命,必須在母國危難的時候,出賣自己的枕邊人。
東漢末年,歌姬貂蟬離間董卓與呂布,撩撥得父子二人反目成仇,以連環美人計,讓權傾天下的董卓被戮共門前,讓武功蓋世的呂布命殞白門樓。可這一切卻是其義父王允的巧妙安排,目的只是為國除奸,誅滅亂臣賊子。
非但這些女人不是紅顏禍水,就算是紂王的妲己、幽王的褒姒,又何嘗不委屈冤枉,為君者不懂自持,惹得天怒人怨后,就把罵名推到女人身上,何其荒謬!
所以錯,從來不在女人,而是男人引發。
既然如此,他又有什麼資格去埋怨身邊這個女人。
「背叛弘皙的下場,你不清楚嗎?」沉默了許久,弘晝才低啞地問道:「既然得到自由,為什麼不完完全全做一個普通女人,何故在卷到這些爭鬥中來。」
「我就是在做一個普通女人。」看著她仍然凝視天空的側面,茹逸輕聲說道:「天下間,每個再平凡的女人,都會為自己的心上人不惜一切。」
弘晝心中泛起一陣感觸,苦笑著搖搖頭,嘆問道:「以你的聰明才智,難道真的會看不透我的目的?」
「夜越黑,星月之光才會越亮,可茹逸不是無福星月,不過是這幽光下的一隻飛蛾。」他的態度讓茹逸芳心迷惘,幽幽一嘆,繼續說道:「漫漫長夜太冷了,縱然知道撲火焚身,還是會受不住那溫暖的誘惑。」
都以為她不會受別人的牽絆,但姐姐入宮后,她雖得到自由,可心中卻無比的空虛失落,天下之大竟沒有她的棲身處。弘晝給她的印象一直就很特別,他雖常常流連煙花之地,看似風流荒唐,卻從未染指任何女人。直到進入晝暖薰風,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滿是隱忍和無奈,與表象截然不同。這才明白,在那看似尊貴的身份下,也只是一顆被擺布的靈魂。
「你好不容易逃開弘皙的利用,為什麼又甘心被我設計。」弘晝轉頭,目光灼灼的盯著她,別有意味地問道:「你應該知道,你最想要的那些,都是我永遠無法給你的。」
只是微微側目,茹逸便已抵敵不住他眸中的光芒,心悸的垂下頭去,喃喃道:「王爺待茹逸已經很好了,我不敢再有更多奢望,那一點溫暖就是此生最大的福氣。我只想陪伴王爺,如舊日一般,不增不減已是足夠。在弘皙手下時,我是一個沒有心的殺手,為了和姐姐相互扶持,才咬著牙關在懸崖邊緣徘徊。可姐姐最終為了心之歸宿踏入紫禁城。我雖然重獲自由,但是心卻空了,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如何活,為誰活?若為自己,此前的二十年已經太辛苦,苦到讓我都厭倦塵世,可這條命是姐姐用一生凄苦換來的,讓我無法輕言了結。直到王爺出現,才再次填滿了我的心,讓我又有了可想可盼的事情,不再像個遊盪無依的孤魂。」
這番肺腑長談讓弘晝身軀一震,驚愕地望著她那惶然的神情,心生憐惜的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其他事情我不敢許諾,但至少能保證不讓你繼續做那暗夜飛蛾。」
「王爺……」茹逸驚喜交集的輕呼了一聲,又柔柔地問道:「王爺能轉過身去嗎?」
見她強忍著淚水的模樣,最怕看到女人流淚的他,淡淡一笑,側轉了身軀。
猛然,茹逸靠著他的後背,動情的哭了起來,淚盡之前的凄涼悲楚。也為他的不計較而驚喜,此行她總算是賭贏了,只可惜賠上了好姊妹的一條命。念及此處,她就一發不可收拾的越哭越厲害,直到染濕了他大片衣衫。
弘晝心中一軟,把她摟到身前,以手幫她拭淚,這還是生平第一次。
「雅琴的血債我一定替你討回來。」弘晝柔聲安慰道:「黃泉路雖苦,但有那麼多淳樸寬仁的蒙古人相伴,她也不會太寂寞。如果你願意,等回到京城后,我們尋個好地方為她立個衣冠冢,你也能有個情思寄託之處。」
「不用了,姊妹之情會永遠存在心底,何須墳冢墓碑那樣虛無的東西。」茹逸翻湧的情緒總算因為仇恨而平靜下來,對這溫暖的懷抱雖有依依之情,卻還是輕輕退出,眸色陰冷地請求道:「雅琴的血債,我要親自要回來,如果日後遇到,能把那些暗影黑騎交給我對付嗎?」
「好,都交給你,但不可以涉險。」無奈的嘆了口氣,茹逸的固執他已經領教過了,就算不同意,她也不會有在暗中用自己的手段。
「放心吧,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弘皙的殺手,畢竟我曾是他們其中一員,亂武功和計謀,他們還不是我的對手。」茹逸望著他,嘴角勾出一絲森寒的冷笑,細講了之前幫延丕勒多爾濟偽造羊皮書一事後,眸色才又轉變得悠然落寞,嘆道:「是我連累了他們的親人,註定要背負那些仇恨,所以我會和延丕勒多爾濟他們一起,向暗影黑騎討回親人血債。」
這二人坐在湖畔低語時,弘曆與延丕勒多爾濟早已相互道明了身世,在細聽過茹逸遠設的計謀后,也不禁輕嘆,還好此女心思都系在弘晝身上,若是她全心協助弘皙,那就真正要頭疼了。
見弘晝和茹逸並肩回到村中,雲織那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落了平靜,聽了延丕勒多爾濟對這幾日的描述,她更為緊張擔心,不知道弘晝會如何對待那拚命相隨的傻丫頭。此刻看兩人都神色平和,料想是前塵舊事已如雲散,弘晝並沒有計較茹逸的過去。她為茹逸感到高興,因為那份痴心沒有錯付,但又暗嘆自己沒有茹逸幸運。
雲織收斂眸底的淡淡憂傷,盈盈笑著走向茹逸,關心地問道:「連著兩次受傷,現在可都好了?」
聽雲織這麼一問,弘晝驚覺自己的粗心,一時情急地執起她的柔荑,失口說道:「傷在哪裡,一會兒讓我瞧瞧。」
「五阿哥,現在才知道關心茹逸姐姐,是不是晚了點,地方也不適當了點。」雲綉和弘晝本就是鬧著玩的關係,見了茹逸自然不會有半點醋意,反是饒有興趣的拿他們打趣。「不過總算他還有良心,沒有白費姐姐的一片深情,比有些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人好多了。」
雲綉這話說得別有所指,雲織偷偷忘了江平一眼,他似乎完全沒聽到,她便只能裝作若無其事,輕聲笑道:「既然知道五阿哥有情有義,你以後也就少招惹他,別害得茹逸妹妹吃了乾醋。」
而茹逸羞紅臉頰地低下頭,笑而不語。只是在視線瞄到弘曆時,又頓時心亂如麻,不知道他會怎麼看待自己。
「別怕,四哥比我更能體諒你。」感到她指尖傳來的輕顫,弘晝俯身在她耳畔低聲說道:「若不是四哥的分析開導,或者我還在鑽牛角尖呢。」
「謝謝寶親王不與茹逸計較。」茹逸抬頭,向弘曆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弘曆回以淡笑,並說道:「不用這麼生分,你既能為五弟豁出性命,那便跟他一樣,叫我四哥吧!」
「是,謝謝四哥抬愛。」茹逸破愁為笑,甜甜的輕喚了一聲。
「有件事,我想問問弟妹。」弘曆知道此時詢問這事,定會破壞目前平和的氣氛,卻還是想求證,「不知道你姐姐是哪位皇妃?」
聞言,弘晝的臉色瞬間不自然起來,今天他算是測底了解茹逸,所以清楚弘曆的提問除了徒勞外,只會讓茹逸覺得為難。
「就如四哥所言,茹逸能為了王爺付出性命,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茹逸愧然的低下頭,幽幽苦笑道:「可姐姐的身份我不能告訴四哥,畢竟我這條命是姐姐給的,又豈能出賣她。不過四哥放心,無論任何時候,我都會站在王爺這邊,絕不會傷害他。」
語氣雖然平靜溫柔,可她蒼白的嬌顏上卻有難掩的凄惶,就連總是異彩漣漣的幽眸也變得黯淡無光。
「沒關係,那是你的親人,你有權保護她。」是個意料之中的回答,如果她會輕易出賣親人,弘曆才要重新審視她。
弘曆的態度讓弘晝鬆了口氣,瀟洒地聳聳了肩,說道:「還有些時間,大家都再睡會兒吧,明日前往隆興長可是要經過一片荒漠的。」
「茹逸姐姐,你別看這村中的房子跟窩棚似得,下面可神奇著呢,我帶你去瞧瞧。」雲綉熱絡地拉著茹逸往地下石室而去。
今夜,算是離開中原后,最安穩一晚。
第二日,眾人離開青衣袂時,又再次換了衣裳,包括延丕勒多爾濟等蒙古人,全都穿上了中原裝束。
目送他們遠去后,老村長獨自來到千年血玉璧的石室中,竟有一縷遊魂從案台後的石門飄出。原來那扇石門並非是弘曆所猜的后龕,而是間密室,但並不讓活人進出。
石室內頓時瀰漫著沁心的曇花香味,那縷幽魂聲音縹緲地問道:「東西給他了嗎?」
「是的。」村長點了點頭,又長聲嘆道:「可惜三世情孽,今生才剛剛開始。」
「血玉鎖魂千年得釋,希望他們能早些還完孽債,才可獲得平淡的一生。」那縷遊魂淡然一笑,又退回石門后。
瑩瑩藍光的石室內,再次歸入寧靜,只能隱約聽到好似來自上古的清唱:
碧翠奩,冷凝胭,花鏡映紅顏。
南田珞珠,鈿瓔搖步影纖纖。
半香芙蕖朵朵,輕塵飛絮漫天。
百綉綾,霓裳飄羽,笙歌曼曼舞青煙。
琴瑟簫玉若相依,生不離別,死亦不怨。
素心空對蒼天,唯願共悅千年。
長路迷煙柳,情顧戀,魂斷無言。
玉損香葉殘,淚盈瑤華沉夢簾。
輪迴轉瞬,翠羽吟軒,瀲葬佩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