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吟風嘆
御藥房後面的空地上,玹玗和涴秀也沒怎麼跑動,可兩隻銀白風箏竟像是有靈性一般,不多會兒就已冉冉升空,竹笛之聲琤琤甚是嘹亮。
緩緩放風箏高飛,誰都捨不得剪斷那條線,彷彿這就是和父母之間的牽連。直到篗空線盡風箏倏然飛去,她們才驚訝的發現這又是弘晝的心思,線尾處根本就沒有固定在篗子上。
涴秀的父母死於地震,她和家僕僥倖逃生,父母卻被泥石掩埋,連遺體都未能尋回。還好蒙古人崇尚自然,又有深埋不設冢不立碑的下葬習俗,且當時被掩埋與泥石下的還有他們的馬匹與行李,勉強能算是殉葬品。雖然有些遺憾,但她相信父母的魂魄已經歸返長生天帝身邊。
而玹玗的心境就多了一份憂傷,父親是被斬,若身首異處就難以輪迴,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為他收殮,會不會替他縫接頭顱,有沒有讓他入土為安。
父親為國征戰一身傷痕,最終卻被判謀逆。
若蒼天可憐她,只求那風箏能飛到父親墳上,替她祭之。
望著風箏躍過紫禁城的重重紅牆,隨風越來越遠,也不知會停在何方。
京郊雲夢山,陰森的樹林深處。
一對母女艱難前行,山裡薄霧瀰漫,涼風颼颼。
清冷墳頭,已被掩在亂草之下。
用隨身所帶的鐮刀稍作清理,墓碑才漸漸露出來,但上面沒刻半個字,因為葬在此地的人是意圖犯上謀逆的罪臣,就是在深山中也賭不起萬一。
「玥兒,你別去碰那些草,傷了手可怎麼繡花。」妘娘一邊整理墳前,一邊提醒女兒。
當初谷兒留下了很大一筆錢給她們母女,卻被她全部以玹玗的名字存進了銀號,只動用其中一部分在城南盤下了一間綉庄,生活能自給自足。
谷兒馭下向來寬厚仁慈,大禍臨頭前,第一時間就遣散了府中奴僕,免他們遭受牽連,且都賞了銀子,讓他們得以謀生。
眾人都因感念恩德,留在京城的舊奴在亂葬崗尋了好幾日,才找回郭絡羅?海殷的屍首,悄悄收斂后運出京城,葬在此處。
「看,我就說妘娘母女早來了。」郭絡羅府舊時的管家駱均,帶著全家來此祭拜,在他身後還跟這幾個府中舊時的家丁,他們都是在山腳下不期而遇。
見留在京中的舊人都來了,妘娘一時感觸的落淚,都說世態炎涼,人情淡漠,偏是要在轟轟烈烈的繁華落盡后,才能看到真正的人心。
「妘姨,咱們都住南城,你們兩母女也不叫上我。」小廝何六三兩步跑上前,將手中的一包白糖糕遞給熙玥,這是今早特地買的。「這山路不好走,要是遇到個閃失可怎麼好。」
說完,有連忙啐嘴,講了句大吉大利。
「這除草的事還是交給我們幾個來做,你一個婦道人家哪是干粗重活的。」小廝黃三也忙上前,奪過妘娘手中的鐮刀,和幾個人清理起來。
「清晨天還未亮時,我們就帶著各種祭品出門,要不是上山路太難走,我們早祭拜完,都該回去了。」熙玥口無遮攔地擠兌何六道:「娘說今天絕對不能讓墳頭冷清,小六叔最懶了,清早哪裡起得來。」
「你們都是在京城有家的,我想著清明節也該是去自家的墳上掃墓,就沒敢去叫你們。」妘娘抹掉眼淚,暗示女兒別亂講話,又破涕為笑地說道:「哪知大夥都是念舊的人。」
「只要老夫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這墳頭冷冷清清的。」駱均誓言般的說。其兒子也表示,只要還在京城,一定年年來祭拜。
「我和妹妹的命都是夫人救回來的,不知恩圖報能行嗎。」何六不由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可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好人怎麼能沒好報呢。」
何六全家是逃荒到京城的,一路上父母和哥哥們都死了,就剩下他和七妹,他為了重病的妹妹只能四處乞討,他在隆福寺外被其他乞丐追打,可巧被谷兒遇見,不僅救了他,又給他妹妹請醫治病,並收留他們兄妹在府中當差。前年還幫他妹妹尋了好婆家,送了嫁妝,風風光光的嫁出去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說起來,無不是念著谷兒舊時的好,也都為郭絡羅家的遭遇而嘆氣。
「老爺啊,你若在天有靈一定要保佑格格在宮裡平安,夫人在伊犁的日子好過些。」駱均是郭絡羅家的家生奴才,雖然稱呼上是用敬語,但他是看著海殷和谷兒長大的,心中早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如今白髮人祭黑髮人,怎能不傷心呢。
「駱爺別擔心,我打算過幾天就啟程往伊犁去,看看能不能打探到夫人的消息,說不定還能有所照應。」何六的妹妹已經出嫁,他無牽無掛的去哪都一樣。「只是咱們現在都沒門路,不知道格格在宮中是什麼情況。」
「這個嘛……」妘娘遲疑了片刻,才說道:「我盤下的那間綉庄,原來的老闆好像挺有背景,留給我的老客都是達官貴人,或者再過兩三年我和他們生意往來多了,關係好了,能有法子打聽一下玗兒的情況。」
以前她覺得谷兒對玹玗太過嚴苛,小小年紀就要被逼著學習那麼多宮中規矩,現在反是要暗暗慶幸,還好有所準備,不然深宮的日子怎麼熬得下去。
轉過身望著自己的女兒,又是一聲微不可聞地經嘆。
以谷兒的為人,當年在宮裡應該也留下了不少人情,只是不知道紅牆裡的那些人,會不會像他們這般念舊。
妘娘是漢人,不知道紫禁城裡是什麼樣的世界,只能在谷兒依稀的言語中猜測著紅牆之內的波譎雲詭,所以更擔心作為奴才的玹玗,要如何在妃嬪們的勾心鬥角中安生立命,又要如何躲過那些謀算和暗箭。
谷兒總是告誡玹玗,在紅牆之內可以有善心,也可以有真情,但都要細細衡量過是否會對自己有害。在宮中交朋友切忌真心以待,因為人心最難猜測,越是相信,越是親密的人,往往會在關鍵時刻將你推入萬劫不復。也永遠不要自作聰明,在主子的眼裡,奴才不過是一件工具,你永遠都不知道,何時會被主子捧上雲端,更無法預測會因何事被打下深淵。
紫禁城內是個永無止盡的戰場,即使抽身出來,也不能真正擺脫縈繞在身的戾氣。
世人長嘆,人算不如天算。
但天何嘗算過,真正算計的都是人,只是看誰的心思更深,誰的耐性更長。
紫禁城裡的人心比天意更複雜難測,那個用盡手段才登上太和殿寶座的人,他的心思之深,耐性之長,更是無法估量。
俗話說,福禍兩相依。
天欲禍人,必先以微福驕之;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禍儆之。
人若有所求,必遭天作弄。
谷兒,一個小小的包衣奴才,在紫禁城中用深沉的心計和手段,爭回了家族的榮耀與自己的前程,卻僅是曇花一現。
是該嘆一句:天意弄人,非人力可挽回。
可那真正弄人的天並不在頭頂,而是在那金鑾寶座上,也不過是個人而已。
谷兒離宮十年,卻依然無法置身事外,還得耗盡全部的心力和天斗。
十年的布局輸給了十年的隱忍。
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贏了,因為對所有人而言他就是天。
但事情永遠是雙面的,所有人又何嘗不是他的天,他在算計別人的時候,也在遭人算計。
陰暗的地道一直通向景山集祥閣下,這還是當年明成祖朱棣修建紫禁城時,專門為自己留下的後路。
身著石青色緞平折枝菊花紋袍,神色冷然的女人一踏進地道盡頭的密室內,早已等候在此的小道士立刻跪下。
「小道參見齊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雍正帝怕是到死都想不到,他的齊妃,李曼君的家譜中,記載著一個名字——「李東陽」,明朝赫赫有名的內閣首輔大臣。
紫禁城下面的這些地道,幾百年間從來沒有被使用過,地圖只秘傳歷代君主。
曼君手中的那份地圖,就是李東陽任太子太師的時候偷偷複製的。
因為在明朝滅亡時,崇禎皇帝懊悔當初不聽皇後周玉鳳勸解,遂將地圖交給周玉鳳,希望她能帶著三位皇子逃出京城。可周玉鳳卻是將皇子託付給了三名太監,讓他們從地道逃離,自己則在坤寧宮自縊殉國。
所以她不能確定,還有沒有其他人也知道這地道。
而李家的秘密還不止這些,她的祖父是個倒插門,除了「趙慈彤」這個名字外,族譜中外無其他記載。
崇禎皇帝的第四子名叫朱慈照,若將她祖父的名字顛倒看,確實有些古怪。
朱慈照逃離京城后,就不知所蹤,清廷雖追查多年卻只是徒勞。
曼君會懷疑祖父的身世,是因為康熙十七年時,崇禎皇帝的第五子朱慈煥被捕,遭到凌遲處死。祖父聽聞此事後,一連數日閉門不出,不多久便病逝了。在他咽氣之前,手中還緊緊握著一塊雕龍玉佩,又留有遺言,說死後不修墳、不立碑,但一定要葬在昌平的天壽山。
眾所周知,天壽山可是明朝歷代皇帝的陵寢所在。
滿人入關后的這些年,對明朝的皇親貴胄多番絞殺,若猜想屬實,那她們全家的都是活在刀口上。
不過,南唐五代時,李家祖先身為皇族都能巧妙避世,自然也有辦法掩蓋明朝的舊事。
曼君憑著對紫禁城的了解,這三年來她暗中派人清理了數條與鍾粹宮相通的密道。
「還記得你父親是怎麼死的嗎?」當然,她派人散布出去的話,不可能和事實相同,且雍正朝的事情,孰真孰假誰能知道。
「血海冤讎,銘心刻骨。」小道士咬牙切齒地回答。
曼君眼眸微斂,唇邊勾起一絲冷絕弧度,若有深意地問道:「那想做些什麼嗎?」
「求齊妃娘娘成全。」小道士重重地磕了個頭。
「本宮就是有心,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能力。」曼君臉上的冷笑變得明顯,幽深的眼眸正視著他。
小道士趕緊從懷中取出一個精緻的木盒,開啟的瞬間便有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溢出,盒中三顆金燦燦的丹藥既漂亮又神秘。
「請娘娘過目。」將藥丸高舉過頭頂,他的臉上揚著邪魅的笑意。
淡然地看了一眼,她的笑容沒有改變,只是更冷了幾分,「圓明園正在修建迎仙台,離竣工只剩三個月,但觀主的人選仍然未定。」
小道士明白這話中的意思,開口請求道:「求娘娘助小道一臂之力。」
「你先隨眾人返回白雲觀,一切本宮自會安排。」曼君心思翻騰的垂下眼帘,淡淡地命他退去,靜然中自有威嚴。
登上集祥閣,望著景山的那一抹血色殘陽,曼君淺淺一笑,或許她真的有一絲血脈是來自那顆古槐下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