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北陽辛家(一)
辛靖才馴服他小馬的那天,在草場上摔的灰頭土臉。吉白樾和蒙辰一直不忍直視,看著他從馬上摔下,只覺得骨頭都震的酸疼。唯獨吳煜那個小痞子,扒在柵欄邊哈哈大笑,恨不得全軍營都來看看公子的笑話。
辛靖終於騎在馬背上開始跑圈時,忍不住挺直了腰身。縱然額頭上摔了個青腫的包,他緊抿的唇線看似冷靜,心下卻已經要飛起來,就想讓他父親看看。
可惜那天父親不在,他騎在馬背上的英姿也沒抵過吳煜肆無忌憚的嘲笑。
辛靖心裡委屈,還得揣著大人樣,趁沒人的時候將吳煜揍的同樣鼻青臉腫。
回家時母親的貼侍英姑姑已經在府門邊上等他了,遠遠見他垂頭往回來,人已經先幾步跑過去,對他笑道:「公子今日慢了,快速奴婢走,王爺和王妃久等了。」
辛靖不知所云,跟著跑回去。裡邊還豎了屏風,他聽見父親在裡邊的低聲軟語,母親倒沒怎麼回話。
見他要往裡去,英姑姑趕忙將人攔住,道:「公子回來了!」
燕王好一會兒才轉出來,辛靖坐在外邊的椅子上吃點心壓胃,聽見他父親往過來,立刻咽了點心,脫口道:「爹,我今日——」男孩子的尾音猛地跳脫的揚高,「這是什麼?」
聲音里受驚的成分要多些。
因為他父親臂彎里揣放了團皺皺的小猴子,瞧著和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樣子,根本不像他們家的人。
「你弟弟。」燕王俯身給他看,男人驕傲又炫耀道:「好看吧?你弟弟!」
儘管他說了兩遍你弟弟,辛靖還是選擇性的沒有聽見,他震驚的臉和著他父親得意的挑眉形成鮮明對比。
「好不好看。」燕王伸手在他後腦勺輕拍一下,又揉了揉,「可是你弟弟。」又自接道:「長得和你小時候很像。」
像個猴子。
他小時候也像個猴子?
辛靖不肯承認這個現實,大概是他的表情太過喜怒顯露,被他父親看得一清二楚。辛靖被看的頭皮發麻,躊躇的伸出手,乾笑幾聲:「那我、這,好啊。我抱、抱抱他?」
小猴子抱在懷裡輕飄飄的,他從來都是跟著父親舉刀抬槍的手臂沒有抱過這麼輕的東西,彷彿只要用點力,就能揉成一團雲。小猴子還沒睜眼,但是襁褓上有母親的木香味。
辛靖沒忍住垂頭靠近些,看見他小小的手,真的是小小的。
好小的弟弟。
辛靖莫名放輕了聲音,悄悄問他父親,「他能長大嗎?長我這麼高。」
「那當然。」燕王就湊在另一頭,父子倆頭對頭的盯著小猴子。燕王眉眼間很溫和,他道:「但他也許不會長的比你高。」他抱了抱長子的肩頭,「畢竟你是兄長,你會是他的頂天柱。」
辛靖矜持的點頭,心裡卻因此生出愉悅感。他也許就是那種天生為當長兄而生的人,成為弟弟的頂天柱讓他滿心歡喜,又彷彿在一瞬間充滿力量。既能一往無前,又能胸懷溫柔。
母親給小猴子取名叫「敬」,敬,肅也①。希望此子慎始敬終,端肅為人。辛靖則為「靖」,是燕王與燕王妃一同擇的名,第一意是靖難,父親期望他平定難亂,為國肝膽。第二意是靖晏與思也,母親希望他安寧一世,將來即遠也思。
兩個孩子讀音相同,是父母祈願來日陰陽相隔,早辭鶴去時,手足能一心同體,相持始末。
自此燕王府中有了「阿靖」與「小敬」。
但辛靖還沒來得及多抱抱這隻小猴子,小猴子他就突然變成了個粉白的軟糰子。能念書寫字,長到不讓他抱。
可是辛靖覺得這個「敬,肅也」說得不好,因著他家小敬到了七八歲時,已經顯露出「肅」,即十分嚴肅,笑顏難得。倒不是不開心,而是自覺端肅,不肯如尋常小兒一般張口大笑,有違他書生的斯文。
沒錯,才這般小,辛敬已經自覺是個讀書人,要端拿的起,還要吝嗇笑容。所以他每每見到吳煜這個小痞子,眉頭都能皺的出了印。
這時候老三辛笠也已經長到了狗都嫌年紀,他沒出來之前,燕王妃還一直憂心不要如他二哥一樣是個小面癱,豈料出來沒幾年,就已經是整個府里都躲不及的搗蛋鬼。
燕王私底下給辛靖講:「雖說你二弟的名跑偏去顯了,但好歹也有些作用。看你三弟,都起了個笠字,就想他收斂自製些聰慧靈怪,不要以捉弄人為樂。」
他父親話正說這,兩人就看辛笠從廊下屋窗翻爬出來,回頭一見他們倆,又腳下抹油一般溜爬回去。
燕王怒道:「.……看見了,出來,從正門!」
辛靖這會兒已有些少年人的身形,正瘋狂的長著個,吃再多也胖不起來,故而一身墨色勁裝往跟前一站時,隱約有些燕王威嚴的迫勢。
他看著父親去收拾辛笠,自覺這小子自己插不上手,轉身往階下去,就見他二弟蹲在院里的池邊一動不動。
「小敬在幹什麼。」辛靖從辛敬後邊俯身一同看去,見他手裡捏著枝花,伸在池裡邊逗魚。看見辛靖的倒影,辛敬從懷裡慢吞吞的摸了一會兒,又拿出朵壓的皺巴巴的花遞到頭頂上。
「娘給的。」辛敬仰頭望他,面無表情道:「香。」
辛靖十分溫柔的對二弟笑,沒接花,而是捏了他的臉頰。「你留著,大哥的都給你。」
辛敬被捏的口齒不清,「窩的,也給阿靖。」
跟父母親學的,辛敬只叫他阿靖,不叫大哥或哥哥。
辛靖垂頭和他對視,兩雙眼睛都映著對方。辛靖一個勁的笑,將他整個一團抱起來,翻到自己背上。
「走,大哥帶你去騎馬。」
「不騎馬。」辛敬趴在他后肩,聽到騎馬就緊張,趕忙建議道:「騎阿靖。」
辛靖顛了他幾下,背著他往門外去。「好,那就騎阿靖。騎著阿靖去抓兔子好不好?東草場的小兔子,抓回來給小敬養。」
「不養。」辛敬怕他聽不見,又趴在他耳邊道:「不養。」
軟軟輕輕,讓辛靖心都化了。這是阿笠那個小混蛋能比的嗎?小敬乖的就像他養大的兔子,香香軟軟,一本正經也很可愛。
然而可愛的小敬沒過幾年就漸漸顯露了他的另一面天賦,就是毒舌。他通常不大愛說話,就那麼披著清俊的外皮往邊一靠,直挺端正,像個正人君子。可但凡一開口,三句就能嚇退小混球辛笠,一個眼風就能讓進退自如的長兄辛靖繃緊脊樑。他在文上的天賦也盡展無疑,清談筆書,都能橫掃千軍。辛靖從前是不信舌戰群儒這麼個事,有了辛敬之後,他對造出這個詞的人欽佩的五體投地。
等到這會兒燕王已經勻出大小軍務給辛靖忙,他常常離家好幾日,有時候要去柔回,就會十天半個月在外邊。他跟著軍隊,最起初連飯都搶不上,因為沒有任何軍功在身,只是個新兵蛋子。北陽軍只認燕王,燕王把他扔進去不當兒子看,那就沒人把他當燕王大公子看。餓極的時候就讓自己面壁想大大小小古往今來的戰役和將帥,用天降大任來說服自己。
這一年過去,他既長得高,也瘦得厲害。人去了驕矜,就顯出更鋒利的沉靜。
但不論他什麼時候回家,府前那棵合歡樹下都會站著一人等他。
那人長及他肩頭的位置,就再也沒長了。愛松垮攏著髮帶,著青白的衫。露著修長凈白的手,在樹下一圈一圈轉,撿幾片落葉或碎花。一圈一圈,也許是清晨,也許是深夜,一圈一圈。
等著他。
頭幾次辛靖沒留意,後來只要在離津周圍,再疲再累他爬也要爬回家。吳煜起初不知這回事,聽后還笑他沒斷奶,就愛黏著娘。直到一次回程已經三更,辛靖前一天一夜沒睡,騎在馬背上都會打困搖晃,還要趕回家,吳煜才閉了嘴,再也沒拿這事打過趣。
那棵合歡樹長得又高又大,花開的時候粉紅團霧。他覺得辛敬往底下一站,就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畫。為了看這幅畫,他摔過一次馬,結果摔下去半天沒起來,驚了吉白樾等人一跳,下來一看才發覺他是摔下去直接睡著了。想停下來抬人打個帳篷,他又倏地醒過來,往馬上一趴,繼續往回趕。
他就是這樣,心疼他二弟等著他,卻也不願意說一聲別等了。
因為他喜歡。
只要記得辛敬在樹下等他的樣子,泥水他也喝得下去,千里路萬里路他也跑得歡快。可是他從來不去深思,他把這當成兄弟情誼,他就是這麼喜歡他家小敬,從辛敬還是個小猴子的時候就喜歡。
卻從沒想過,如果這個人換成辛笠,他會不會胖揍一頓扔回去。
辛靖還不到二十歲,他年輕,縱然一度表現著他的沉穩內斂,卻也有些不自知的張狂和放肆。這個時候他開始在北陽軍中顯露頭角,並且十分迅猛的崛起,帶著他一眾親信,野心勃勃的開始自己沙場崢嶸。
大苑時不時要和北陽邊境摩擦,三十二部的騎兵得意時會拉著哨撞開柔回的警戒,無視罵聲囂張的在前跑馬。辛靖就是和這樣的混蛋們打交道,把自己練成了外表人模狗樣,裡邊更加混蛋的人。
一年冬,他回家過年。
席后辛笠吵著要帶話還說不清的幼弟辛弈守歲,燕王妃身體已經不大好了,燕王難得回來,自然要陪媳婦。將他們兄弟四個一拎川踹出門,讓他們自己樂去。
辛靖席前還去了北陽軍的年宴,喝得有點高,卻不覺得自己醉。冰天雪地,他家府上檐下都垂著漂亮的燈籠,他帶弟弟們到自己院里,拿出了早給備著的煙火,放給弟弟玩。辛笠愛玩,拖著小小一團的辛弈在光芒里打雪仗,他就抄著手,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看。
看著看著,就落在不遠處一截白皙的後頸上。
辛靖也不知道怎麼,他看得自己都察覺到迷戀,他靠在那喊了聲,「小敬。」
辛敬聞聲回首,爆聲中他的眉眼在光暗間忽隱忽現,讓辛靖看不夠的生出渴望。
辛靖抬了手,招了招。
辛敬轉回去又看了眼煙火,才攏著袖,慢吞吞地往過來走。站在階下時得抬頭看辛靖,才到胸口的位置。他道:「說。」
辛靖微微笑,「你今年還沒對我說過吉祥話。」
辛敬想都不想,「過年吉祥。」
辛靖咽了一下,伸手胡亂揉了揉他的頭髮,「太敷衍了。」觸感非常好,好到他的手不經意的移到了後面,冰涼的指尖滑過了辛敬的後頸。
兩人俱是一震。
辛敬是被涼的,辛靖也是胸口震動,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冷。」
辛敬偏開頭,辛靖的手就空了。他動了動唇角,卻沒說出話。可是下一刻辛敬就拿了他的手,攏在自己袖裡,貼捂在自己的手背上,道:「捂一下。」
他大哥不知怎麼回事,直愣愣的呆在那裡,盯著他像是丟了魂。辛敬也不問,就更加直愣的回望過去。兩個人這麼對視,二傻子似的。
一個雪球飛過來,辛靖抬了另一隻手給辛敬擋了,這才轉開眼,睨向一邊探頭探腦的辛笠,「帶好小弈,別燙著了。他要是燙著了,今晚我就泡你在池子里待一夜。」
辛笠吐了舌,明明是個少年了,笑起來還像個大男孩,燦爛又天真。他道:「辛弈膽子小著呢,燙不著。哥,你們這是幹嘛呢?兩人跟對了眼似的,釘著裝木樁啊?」
「是啊。」毒舌辛敬倏地醒了,轉頭看著三弟,「對了眼,就跟你見了人家蕭嫣,就差流口水了。」
辛笠臉也不紅,笑得更可愛真摯,「那我們和人家暉陽侯是朋友,他閨女我自然要照顧了。見著美人不僅要誇讚,露出驚艷的神情才是點睛之筆。」
「那你挺厲害的。」辛敬沒表情,「點睛之筆點的和哈巴狗似的。」
辛笠哈巴狗:「.……汪汪!」羞憤的轉身找他幼弟去發泄一腔悲憤之氣。結果連話都說不清的辛弈這次卻學的清楚,一見他往自己跟前走,立馬乖巧的大聲道:「汪汪!」
辛笠:「.……」兄弟是什麼,我要找娘。
「哈巴狗似的。」辛靖低聲對辛敬笑,貼覆在他袖裡的手突然把他的手全部包握起來,「來歲平安,小敬。」
辛敬原本只要點頭就可以了,可這一次他點了頭,耳垂卻燒起來。他垂眸盯著自己腳下的雪,覺得握著自己的手滾燙,燙的他明明有些不妥,卻又不捨得推開。
這一年之後,辛敬的筆越來越出名。山陰有座南睢山,山上有位大家,叫南睢老人。南睢老人來北陽三次,均是為了求得辛敬為徒。可是這一年燕王妃身體不佳,燕王與辛靖在外緊張,下邊還有兩個弟弟,辛敬便拒了。
這事辛靖不知道,在柔回一次「外獵」回來時才聽聞。所謂的「外獵」,就是在外打獵,獵物是大苑的偵查騎兵。他回來時正在打理自己一身的土,就聽練拉弓的吉白樾道:「二公子厲害了。」
「嗯?」辛靖擦了後頸,想起那夜同樣是後頸的一滑,不禁先露了笑,「這不當然的事嗎。先前暉陽侯來府里,說在京都收了賀家的小公子,長得俊又學得好。」他將帕子丟盆里,穿著外衫道:「這兩點誰比得過我家辛敬。」
吉白樾拉弦的指一滑,他忍了忍,還是露出不忍聽聞的樣子,無奈道:「公子咱謙虛一點成不成,哎呦,二公子天下第一。」
辛靖探手過去拎出他的弓,在手上掂了掂,抽了一旁的箭,對著遠處的靶拉開弓,「這次做的重量合適,你臂力異人,這把壞不了。」說著登時松指,那箭嗖的直釘靶心,撞得靶前後搖晃。「我就是這個意思,你二公子在我心裡還真是天下第一。」辛靖笑著將弓還給吉白樾,「我給這弓起個名字,不然太丟吉白將軍的份。『人攀明月不可得』,就叫『攀月弓』、『破風箭』。」
「好。」吉白樾愛惜的摩挲著弓,道:「我在前邊聽人說,南睢老人都去府里請二公子了,二公子拒了又去。」他比劃出手指,「整整三次,我二公子大名更顯啊。」
「南睢?」辛靖一頓,「山陰的?」
「山陰南睢山。」吉白樾道:「皇帝都請不到的大賢。」
辛靖笑了笑,轉頭做自己事去了。他理著案上的軍務,心情卻不如開始好。辛靖說不出什麼味,他靠在椅上,發覺自己從未想過辛敬會離開他到別處去。
哪怕是為學,他從未想過。 ……
或是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