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兩人之間無數暗潮湧流在風輕雲淡之下,柏九先行出殿,徒留太子尚在殿中。太子看他俊挺直秀的身形晃出殿檻,面上的神色愈發難以看穿。只持著慈悲,眼裡卻漏了殺機。

  柏九直徑回了府,蕭禁一轉頭就已經找不到人了。秦王和章太炎還在他手底下押著,他自然要懸著心。一轉頭,就見謝凈生過來了。

  「你穩住了。」謝凈生顯然是從乾清殿趕過來的,袖上還帶著□□的灰味,「秦王不好說,章太炎卻是死不得的。」他說著捂了捂胃,皺眉道:「弄點燒酒給我。今夜是睡不了了。」

  的確是睡不著了,單是再殺一個秦王就已經會掀起滔天紛議,更不論再加一個章太炎。今年不知是犯了什麼沖,一連落了三個天家貴胄。照這個速度下去,剩下的只有太子和唐王了。

  想到這兒謝凈生突然道:「唐王人在哪?」

  蕭禁忙的不可開交,哪裡還記得一個畏畏縮縮的唐王。

  柏九回到府中已將天亮,他攜了一身寒氣,就算沐了浴也掩不住的冷。他將手往被子里一摸,就知道辛弈還醒著。

  「怎麼不睡。」柏九撐在床沿,低聲問他。

  辛弈睜開眼,道:「一晃神沒留意就到現在了。」又道:「外邊冷,進來吧。」

  柏九入被,辛弈伸手過來在他後背上摸了摸,柏九笑道:「沒傷。」說著反手抱了人,在他後背上輕拍,斂目道:「再陪我睡會兒。」

  辛弈聽柏九呼吸聲漸沉,拍在後背的手也漸漸緩停,知道這是真累了。他合了眼,卻還是清明一片。

  翌日皇帝還在床榻,只傳了洪院使和柏九兩人覲見。賀安常為章太炎求情,長跪乾清殿外。只他越跪,皇帝越怒。太子也被拒於殿外,秦王更是無人敢提。

  □□之事非同凡響,能在宮中如此作為之人可謂是非顯赫而不能。蕭禁的京衛司一力追查,關押的相關內侍統一口徑都道是秦王所指。就連秦王自己,也對此事全權相應,一心求死。就是蕭禁,也察覺出其中有些貓膩,但秦王咬緊牙關吐不出其他人,此案就只能按在他頭頂上了。蓄意謀傷天子,非死不可。

  左/派也備受委屈,為首的章太炎先行下獄,老人家經不起折騰,時間一長,能不能全身而退已經未知。賀安常又長跪乾清殿,往下柏九的人虎視眈眈,日子過得提心弔膽。

  沒出幾日,北陽世子辛弈便無聲息的入了大理寺,在左愷之手底下做了個小小的司務。

  「那就是秦王的牢房。」獄里蕭禁對辛弈指了最裡邊,「又陰又潮,他病的挺重。」

  辛弈此次是跟著左愷之前來調抽內侍口供的,聽這話不由抬頭望過去。蕭禁摸著自己新冒的胡茬子,對他繼續道:「我看秦王這次是死定了。」

  「案子還沒定呢。」辛弈手持筆書,在上邊劃了幾筆,「還有三個人的口供,現下就給我吧,上去我也好交代。」

  蕭禁道:「你就不好奇?」

  辛弈停筆,「我好奇也無用。」他頓了頓,道:「不過此案,確實不像秦王所為。」

  「這事聖上說的算。」蕭禁轉回眼打量辛弈,道:「我怎覺得你不太一樣了。」

  辛弈笑了笑,接了口供對他指了指上邊,提步就走。蕭禁在後邊喊道:「午時上我家吃飯,我姐等你呢。」辛弈點頭,就上去了。蕭禁在原地嘿一聲,自個呢喃道:「還真什麼都不問啊.……」

  辛弈帶著口供上去,踏上石階時牢獄濕暗的氣氛分毫沒有影響他垂眸的溫潤。比起好奇,他更想跟在左愷之身邊,好好打磨打磨自己。那夜爆炸聲中忘不掉的是無力感,從深處翻覆而上,一直煎炸在他心頭。每回想一次,人就會焦躁一分。辛弈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滿足僅僅被柏九護在身下的角色了,他蓬勃而生的還有去捍衛這僅剩的溫情的念頭。

  上邊的左愷之等待了片刻,辛弈便呈上了供詞。左愷之被辛弈稱作老師,他自認嚴厲,卻對這個小世子扒不出什麼缺處。雖然說不了話,卻很是勤勉。

  左愷之將供詞翻閱,半響后長嘆一聲,什麼也沒說,對秦王的憐憫卻盡在嘆息聲中。這世間唯獨救不了的,就是求死之人。秦王已經自將後路斷了個乾淨,他這一脈,氣數已盡。

  這事有秦王藏□□在先,太子攔救駕在中,章太炎求情在後。皇帝正是多疑時,三者一連,免不了疑心太子預謀。因這秦王自來是和太子一派,此次太子歸京也是他力求來的,為此身試劫難也不是不可能。況且那夜若是□□在生猛一些,皇帝有個三長兩短,太子既有左/派親和,又有京衛司分制的人馬在手,加之秦王簇擁,想快速稱帝簡直輕而易舉。但人轉念一想,此事若不是太子蓄謀,那麼就是一石三鳥。如今看來只剩柏九一黨一枝獨秀,收利豐厚,就是朝堂之上,短期內也沒有旁勢能與他匹敵。剎那間風勢立轉,柏九看似罩了一身榮耀無限,實際已經站在了風尖浪口。若是等皇帝和太子重修如故,那麼今日的柏九有多受恩信,那日便會有多受暗恨。

  此計豈止是一石三鳥,根本是在朝夕之間將京都三方一同壓制了幾分。可這人是誰,眼下就不得而知了。

  最近柏九忙的腳不沾地,府中也見不到人。故而午時辛弈出了大理寺就依約去了蕭禁那裡,蒙辰一直跟在他身邊。沒走多遠,有輛馬車就跟在了一邊。

  「阿奕啊。」掀簾的人是唐王,他一向愁眉苦臉的神色終於見了笑,對辛弈殷切道:「前幾日事多,未能與你說上話。這是哪裡去?」

  辛弈停步含笑行禮,指了指前邊。唐王道:「這是蕭大人處去?上來罷,皇叔載你一程。」

  這推脫辛弈也沒法推脫,便上了車。兩人對面而坐,唐王像是不太常和人打官腔客套,只道:「親叔叔面前就不必拘禮了。在京中待的可還好?」

  辛弈頷首,笑了笑。

  唐王自己倒有幾分局促,慚愧道:「一直未與你長談過,做叔叔的也忒不像話。」言罷又露出他那悶愁的臉來,道:「當初沒說服老七,倒叫你受委屈了。如今既然來了京里,有什麼需的,找人給本王打個招呼就成了。本王雖沒什麼厲害處,但也不能讓人欺負了你去。」

  見辛弈一直聽著,又道:「平定王是個好人。雖這外邊話不好聽,但他實為你家做了不少。」

  辛弈抬眸,唐王愁苦道:「你瞧他如今和太子,不正是心裡存了氣嗎。若是得空,你也攔一攔,到底是太子,總不能做的太甚,惹惱了大家都不好過。」

  柏九與太子宿隙的根源是燕王?辛弈心下雖頗為驚動,面上卻持了平靜,只得又垂了眸掩震動。

  唐王苦口婆心道:「你如今在大理寺行走,少不得與舊案陳宗打交道。這舊事肯定遇得著。皇叔就勸你。」他手掌落在辛弈肩頭,誠懇道:「能忍則忍,有些事就查了個透,也未必翻得過天。尤其是和太子有干係的案子,最好躲開去。太子他,恐怕還有遺恨。」

  這一席話在辛弈心中無疑掀起滔天巨浪,險些撞翻他維持的平靜。

  是夜。

  牢獄沉靜,忽聽鎖鏈聲打破靜層。如同冰砸水面,漸起水花。關押在最裡邊的秦王睜開眼睛,看著黑暗中負手在牢前的人。他喉嚨乾澀,身軀無力,只能靠在冰涼的牆壁,盯著那人。

  打開的食盒被輕輕推過來,飯香溫熱的繚繞在鼻尖。這個香還有些不尋常,它讓秦王的眼倏地溫柔起來。

  「難為你們找得到。」秦王扯了扯嘴角,扶起筷子,手凍的僵硬,拿起時顫抖不由自己。他道:「聞起來簡直一模一樣。」

  聞起來和秦王妃做的一模一樣。

  秦王抖著手輕扒了幾口,飯菜含在口中,他的眸又黯淡下去,好久才咽了,將筷子也丟在碟上,「味卻不是一個味。」

  那人一直看著他,並不開口。

  秦王靠牆出了半響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給你找麻煩了。我只是不想再活了,大哥死了,老六死了,老七死了,芷柔死了,炆兒也死了。我年至此時,本該是與兄弟妻兒好相與的時候,卻什麼人都死了,徒留我一個也平白無趣,不如一併去了,在地下也好結伴而行。」

  那人道:「有人死得其所,有人罪有應得,這就是命。」

  「然這兩種都非他們辭世的緣由。」秦王道:「他是個劊子手,你卻是送路人。」

  那人沉默,后道:「這是情誼。」

  「天殺的情誼。」秦王死氣沉沉的笑,「你送人全家,卻還要說情誼。」

  「你從不是多事之人。」那人拿出食盒裡的酒杯和酒壺,道:「這一次是誰多舌,與你講了那般不該講的話。」

  「我做你的眼十餘載。」秦王按住酒壺,湊近臉面無表情道:「你卻殺了我妻兒。」

  那人便不動,也抬了頭,露在慘白月光里有抹悲憫,道:「乾淨利落,方能成器。我是為你好。況且那辛炆,可是柏九的人遞的呈詞,我想攔,也攔不得。」

  「若沒你的默示,他做不起那種大生意。若沒你的屬意,他留不下那麼大的把柄。你丟了我兒,將自己摘的乾乾淨淨。你好歹為人血肉,便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嗎?」

  「你既這般說。」那人悲憫越漸擴大,澀聲道「我是沒有分毫愧疚。」

  「你怎麼能。」秦王用力拍在一側的地面,眼中溢淚含恨,「你們怎麼能。你與他,果真才是親父子,殺子殺弟,冷酷無情。」

  「冷酷無情才無愧天家。」那人倏地寒聲,「難道老六不該死嗎,難道老七不該死嗎,難道這些人都不該死嗎?若非白芷柔死得早,你豈能心甘情願待在京中!」

  秦王咬牙,「與她何干?你只一句話,我自赴湯蹈火,與她何干?與她何干!」

  「如今多說也徒然。」那人推開秦王的手,將酒壺中的酒倒滿一杯,「你去吧。」

  秦王慘然一笑,「當年宮中,惠妃意毒殺我母親,你奔走皇後宮中,引來父皇救命。這事我記一世,為此肝膽相照,意在兄弟。不想這最後一程,卻又回了原處,也落在了一杯酒上。」

  那人將杯一推,「冥冥中自有定數。」

  說罷那人已經轉了身。

  黑暗中秦王抬起了杯,他看那人一步步離開,忽然道了聲:「三哥。」

  那人一頓。

  秦王道:「弟弟先去了。」

  音落,仰頭一飲而盡。空杯一滑,碎了一地。

  次日辛弈才跨進大理寺,就聽旁人竊竊私語道:「秦王沒了。」

  秦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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