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由
「好顏色。」這次是賀安常先出聲,一向清冷自持的臉上也柔化了幾分,道:「果不負妙隱之意。」
謝凈生笑道:「妙人藏隱,只有這鹿山深寺,才能見這般顏色。賀——咳,如許此刻覺得如何?果不負這一行吧。」
妙善在一邊打趣道:「姐姐你瞧,你這一出,我倒像是沒來過似的。」
妙隱微微一笑,合門而入,行走間當真是步步生蓮的婀娜窈窕。她於謝凈生身邊坐了,嫵媚更足,道:「你是那朝晨嬌花,何在意我這區區夕顏之姿?」說罷對著謝凈生盈盈道:「我雖瞧著公子面生,可這一身威武卻熟悉得很。」
謝凈生聽她一眼便瞧出了端倪,也不急,只斟了酒笑道:「妙,實在是妙。不過縱然在下威武,也得請姑娘們賞口糕點。大早出門,現下腹中空空,一會兒唐突了姑娘便不好了。」
妙善應了,拉門吩咐人送了些吃食來。謝凈生接了,只拿在手上,先對妙善道了謝,又和妙隱道:「姑娘既知道在下是什麼人,想必也料得在下因何而來吧。」
妙隱眼波微動,笑道:「豈止是知道,還等了公子許久了。」話還未落,就見謝凈生一手喝酒,一手將糕點推到了賀安常手邊。賀安常大致也未曾想到,望了他一眼。
謝凈生像未察覺,喝了酒只看著妙隱,道:「在下最喜歡姑娘這樣的妙人,爽快。」說罷看向妙善,「妙善姑娘瞧著不大像也是等在下的樣子。」
妙善道:「我同姐姐一心,雖未等公子,卻什麼都知道。」
「姑娘們就不怕在下是狼虎惡人?」
妙隱素指撥弄了下案布流蘇,道:「有人曾教我識人之術,我見公子眉眼間雖無正道,卻也不是修羅地獄。況且如今能查到我處之人,除了狼虎,就只能是公子了。我即便深藏這尼姑庵中,也分得清豺狗豹心。」
「有意思。」謝凈生不羈坐姿,端了酒自飲,道:「那咱們開窗明言,姑娘能告訴在下什麼?」
妙隱微微直身,竟生了抹大家之風出來。她字正腔圓地說道:「我要向大人投告秦/王/府世子辛炆,宗人府經歷何旭,兩人狼狽為奸,草菅人命,偽封謀財,逼良為娼!」
妙隱生如牡丹,但看似貪享糜樂以色侍人,實則藏隱仇心力求因果。她十四歲就入了這鏡花庵,原本姓陳,是京都陳家的偏系庶房。娘親從前是南下艷名遠揚的戲子名角,陳大人些年前南下巡學時入了眼,攜在身邊泛舟水鄉,好不恩寵。只是後來陳大人歸京升遷,還當了太常寺卿,正是個掌禮數的位置。這段濃情艷史不便與人,便尋了個由頭掩了過去。不料這戲子有孕,竟誕下個女兒給他。他雖有保官斷情之絕,卻對親生骨肉狠不得心,便將女兒接入京都,就養在結髮正妻膝下,也算認祖歸宗。可又好景不長,妙隱五六歲時陳大人受案牽連貶官降位,心中不平又無從慰藉,只恨自己沒個兒子,沒一年便早早郁猝了。只留了妙隱懵懵懂的年紀,轉手就被夫人打發給何家小五爺做妾,虛報了年紀就塞了轎送進何府。
何府是正經書門,只是這何五爺天生足疾,陰晴乖張,傳聞有打罵虐待屋中人之癖。妙隱入了他手中,本想是該死的一條命,怎想被何五爺正正經經地嬌養了起來。一養就是七年,將她教得天真端明,知書達理。妙隱顏色漸露,色絕姝艷,越發不可方物。何五爺只叫她在自己院中玩耍行走,不許出院面人,將她這般絕色掩得嚴嚴實實,全她無憂無慮。
只是這世間運數向來不由人說得算。
何府三爺何旭好工畫,又是個書痴,只是為人優柔寡斷又兼膽小怯弱,在何府中也並不得眼,向來愛尋他五弟何銘找些慰藉。每見他五弟足疾不便,便會生出一番可惜又可慶,惜何銘足疾深院不露才名,慶何銘行走不便不奪風頭。只不想如此的五弟,竟藏了個絕色。
自打撞見了妙隱第一眼,何旭便夜夜難眠,夙夜肖想又不敢露出半分。他試探的討要了幾次,皆被何銘拒了。於是這心思他藏了又藏,在翻來覆去中,終於生出邪念。
何旭擅工畫,早些時候秦王世子辛炆得了他的畫,竟差人堵他,要他給自己獨畫幾副春/宮。辛炆雖才十二三歲,已經是無法無天的霸王脾性,兼秦王疼愛非常,屋子暖床的時候早,正是有興趣的時候。何旭豈敢不從,只管暗地裡給辛炆畫。
只一次,他將畫交給辛炆后未出幾日,便有秦王府的人前來詢問,只問他畫中那女孩兒是誰,可是他見過的人。何旭幾番猶豫之後才說了,只道是自己五弟的妾。後來辛炆專請他到外邊一敘,追問他五弟可是那個不露面的瘸子。何旭稱是,辛炆便問他能否將這小娘子引出一見,何旭自然說不能。辛炆心有不甘,當然不會就此罷手,叫他此後只畫這女子。
何旭豈有不從之理,如此往來沒半年,辛炆便尋了個理由入何府去。辛炆要去何銘的院子,何旭引他去了。
正時端陽盛夏,熱得很。妙隱記得自己避暑納涼在院中樹下,聽見牆上有人的招呼聲,只見一小少年放肆打量,將她通身模樣都看了個遍,十分滿意的樣子。她意下不妥,立刻回了屋中。本以為是世家登徒子,卻不想會成咬死人的狼虎。
那夜五爺會客於院中,何旭倒酒辛炆勸。待五爺已露醉態之時,辛炆教人將桌案酒菜擺進屋中,合了門便叫何府人皆退了,只留了他帶來的秦王隸屬。何旭喚妙隱來屋中扶何銘,怎料入門便被辛炆抱按,掙扎不得,驚醒何銘。兩方角斗中,何旭撞倒何銘,書桌翻砸下來時,何銘正中其下,昏迷不醒。
何旭驚慌道:「這該如何是好?若是他醒來狀告父親,我便難為了。」
辛炆只堵塞住妙隱的嘴,對他冷笑道:「你怕什麼,自有本公子頂著頭,他醒來若只告你父親是小,若上奏聖上那才是要命。你現下聽我說,你須叫他醒不來才行!」
何旭大驚,「他畢竟是我弟弟,雖有衝撞,也不必……」
「奪弟美妾卻不是好名頭!」辛炆將掙扎愈發劇烈的妙隱狠狠按下,斷喝道:「何旭!難道你不想入朝了嗎?」
何旭一震,呼吸急促,目光在何銘和妙隱臉上來回,見妙隱恨意淚眸,竟心一橫,閉眼就抄墨硯砸了下去。事後兩人合力將何銘扔進池中,辛炆得了手,只對何老爺說何銘醉了酒失足,又撞上了池中頑石。因屍體被毀得令人難以直視,且又有何旭在側力證真實,何銘便草草辦了葬。
辛炆離身時只對妙隱道:「你曉得這京都是什麼說得算?此事本就因你而起,就算你將此原原本本說抖出去,恐怕也無濟於事反賠性命。本公子愛惜你的顏色,只可惜你跟了何銘這個瘸子有什麼趣處。如今你我也算一夜夫妻,你若乖巧聽話,本公子自不會虧待與你。你若另起心思,本公子只說一句,皇帝都是本公子親爺爺,若是得了消息知道這等有辱皇家名聲的事情,只怕何銘先被罵個身敗名裂。」
這京都是什麼說得算妙隱不欲深究,她只要一個因果報應。
何旭讓何夫人將她送去鏡花庵,進入后便知是個什麼地方。辛炆時常留戀此處,妙隱得了人教,自然越發嫵媚與骨,將原本艷美的容色練得更加攝人魂魄,讓辛炆愛不釋手,貪戀不已,就是何旭也忍不住避著辛炆前來偷歡。妙隱喜歡金銀俗物,像是喜歡的不得了,每每必定痴纏辛炆要上許多,落了個貪財好奢的名頭。
許是在鏡花庵得了趣,辛炆幾年後漸起了大膽的心思。叫人在京都之外的城中暗自搜覽,五品官職至尋常百姓,只要誰家有什麼極好的顏色,都留心讓人暗地裡弄到京都來,就放在鏡花庵里,讓極厲害的嬤嬤私下裡好生打磨調/教,算作給京都權貴們一個艷禮,將入門錢收得手軟。何旭因何銘一命的把柄被他抓得緊,所有錢財出入,官家女兒姓名原籍都由何旭一手抄錄整理。
何旭每錄一本都會藏留抄跡,不敢放在自己家中,妙隱便勾得他放在自己手裡。後來兩人做私下販賣官職的買賣,也是由何旭一手錄的。只是這賬他每次整理都有人旁盯,錄出來的本子必定收歸回去,他便靠硬記,斷斷續續的謄抄在妙隱這裡。
何旭偷歡妙隱之事後被辛炆察覺,兩人頗有間隙。辛炆蠻橫慣了,差事給的越來越重,官職卻一直壓在手裡不給何旭提。最甚的是,他此後每至妙隱處,必叫何旭在門外候著。
何旭暗恨在心,不敢言半句。偏生妙隱待他如同情綣,卻被迫從與辛炆,他便胸中更加憤懣。
直到端陽宮宴那一天,因醉酒歇於偏殿的何旭悶悶不樂,卻正見辛炆和關司將辛弈拖往白鷺湖邊。他尾隨而上,全程看了個清楚。待辛弈走後,辛炆於殿中換衣時才露面。
辛炆已經待他甚為薄涼了,大約出言嘲諷,何旭一怒之下只說自己手中也有賬本,如不得意,便與辛炆魚死網破。辛炆何等脾性,殺人滅口之心早存已久,如今得了機會自不會放過他。對付何旭一個文弱書生有何困難,況且還有關司在後。
何旭便死了。
日落的斜暉橫灑肩頭,謝凈生將最後一口酒盡了,道:「宮宴情形是辛炆說得嗎?」
「不是。」妙隱搖頭,道:「我對這二人相解甚多,聽聞何旭已死的消息便已經猜到必定是辛炆。不瞞大人,若何旭此番不死,我也會另想法子讓他死。」
「你既忍了這些年,為何此時按耐不住。」
「因我等不及了。」妙隱目泄幽冷,道:「我數年盤旋於二人之間,甚至招攬朝中諸臣為入幕之賓,為的就是要這二人罪得所報。可近年辛炆氣焰只長不下,平王一死,山陰藩地正缺親王,秦王已經漸生佔據山陰之意向。我若再忍下去,只怕他將來離了京,便難再動辛炆了。」
「你倒看得仔細。」謝凈生偏頭,對一直沉默不語的賀安常道:「可有要問的?」
「只有一個。」賀安常道:「賬本可願交付我等之手。」
妙隱沉默,忽然轉向他深深地拜服下去,沉聲道:「我知道大人是誰,也知道大人是這朝中最剛正不阿的人。自銘郞去后,我日夜痛不欲生,這些年不是沒有想過求尋朝中官員,以雪銘郞之仇。可無人能助。我畢生所求的只有這一件事,倘若大人能應,我便交出賬本且出面為證。我要辛炆罪昭世間,身敗名裂,斬首刑堂!」
賀安常垂眸看她。她聲音泣戾,肩頭抖動,已經是情難自控。他道:「我應不得。」
妙隱一震,未起身,袖卻已經濕了。
賀安常微嘆,緩聲道:「此事不易,既是有賬本在手恐怕也有諸多變數,我無法定言辛炆結果如何。我只會說,我必定儘力而為,以全公正。」
妙隱將賬本交與二人。
出了鏡花庵,兩人並駕而行。馬蹄不緊不慢的響在落日里,賀安常一直不語。謝凈生鬆了韁繩,雙手枕后,悠閑道:「這下好了,賀大人的擔子可重了不止一個。」
賀安常沒理他。
謝凈生笑了笑,繼續道:「你知道這賬本燙手,卻還要一意孤行。這件事能不能拿下辛炆另說,且說章大人會不會同意,都是個問題。」
只要柏九不倒,章太炎就絕不會自削實力。老頭他已經經歷了兩朝變遷,知道如今的兩方對持才是太子登基前最安全的距離。他要壓制柏九,是怕出現權臣控位。如今要他拋開柏九鋒指秦王,還要拿下秦王的兒子,必定會引起一番朝堂惡鬥,這不是權衡下的作為。
況且柏九現在還拿著辛弈,看起來有三十萬北陽兵馬在後。
「我知道。」賀安常微微拉了馬,正看著山間楓葉層層茂舒,橘紅的夕陽片染。他清冷似褪去,眉目漂亮又年輕。
他比自己還要小几歲。
「一個親王世子橫行京都不稀奇,但能把手伸入官場之中無人阻攔,這不是秦王能罩著他的事情。不是秦王,不是章太炎,不是大人,還剩下一個誰,你我心知肚明。沒有章太炎左派在後,你深究下去就是艱難險阻,甚至會脅迫安危。你卻還要查。」謝凈生靜靜看著他,終於正經笑了一次,欣賞又嘆然道:「你這個傻子。」
「我自明事以來,父親便說為官要公正清明。祖父這麼做,父親這麼做,叔父也這麼做,賀家一代一代的男兒都這麼做。」賀安常側頭看向謝凈生,在夕陽中微微揚了唇角,道:「傻得堂堂正正。」
也許是這景色太美,也許是這人太傻。總之謝凈生定定地看了很久,胸口撲通地飛跳起來,卻不再是簡單的為色撩撥。他只想將這個人好好坦然地看一看,想記在心裡,想看久些。
這是他這一生都做不到的光明磊落。
謝凈生猛然拉起韁繩,馬鞭一抽,馬箭一般地躥出去。飛揚起來的是發,沉寂下去的是心。他卻偏要大笑,道:「賀安常!」
賀安常策馬在後,應了一聲。
謝凈生的聲音在風中飄動,卻沒有消散。他道:「這段荊棘路,我只陪你一時。」
賀安常眼中微驚,卻怎樣也追不上他的馬,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只能大聲回道:「你當如何?柏九怎會答應!」
「大人懂我。」
馬蹄聲漸覆山中,鹿抖耳側目,見那兩騎遠去。馬蹄漸相疊,一重一重的突出寂靜,闖掠楓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