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晴

  辛弈才出了這偏殿的廊下,就見一內侍匆匆而來,一見他頓時鬆了神情,上前行禮恭敬道:「世子爺吉祥,奴婢奉平定王殿下之命前來引世子爺去換乾淨衣裳。」辛弈聽見柏九的名頭,腳步微停,卻未隨他動。內侍愈發恭敬,道:「殿下說世子爺只管換衣裳去,不必理會這後邊的貓貓狗狗。」

  這倒像是柏九說的話。

  辛弈笑了笑,轉了腳步隨他去。左右這宮中的手段也翻不到檯面上,大家都得暗地裡較勁。只敢在皇帝睜隻眼閉隻眼中掖著藏著使壞,他有什麼怕的呢。

  內侍沒帶他走遠,外臣能去的地也就那麼幾個,是不能跨過那條線往後邊去。辛弈入了屋,乾淨衣袍已經擱置在屏風上。他自去後邊換了不提,只出來的時候對鏡一看,酒窩便出現了。

  原來這衣袍不是他的身量,倒像是柏九的尺寸。說來柏九比他高出了一個肩頭,他一垂袖,還有幾分唱戲的味道,令人忍俊不禁。辛弈舉著袖子在鏡前轉了一圈,顯得他年紀更是小。自己在鏡前笑不停,驅散了方才留下的不快,轉念一想,手指在這衣袍上摸了摸,抱起袖子輕輕嗅了嗅。

  不知是不是錯覺,竟覺得還能嗅見柏九清涼的味道。他怔怔地嗅著,那房門忽地被人輕推開了。柏九正入門,一眼就看見他抱著長袖子在鏡前發獃,不禁長眉微挑。

  「好聞嗎?」

  辛弈像被戳了的貓,手已經背到身後去,只覺得像是做壞事被瞧了正著……加上昨晚的夢,更加不敢直視柏九。

  柏九唇邊延了笑,過來指尖順著他胸腰虛虛量寸了一下,道:「回去讓柏老再好好量一下,比起剛入府時瞧著要圓潤了些。」

  「吃得好……自然要胖上幾斤。」辛弈垂眸努力在長袍下邊找著自己的鞋尖,就是不抬頭。

  柏九抬手將領口鬆開,聞言笑了笑,道:「好養。」

  辛弈的心上登時像被人用羽毛搔滑過,酥/酥/癢/癢。

  柏九將自己的外袍褪了,也沒再往其他地方看,只道:「這衣服穿得還合意嗎?」

  辛弈連忙點頭,眼角卻見柏九褪了外袍后並未再換衣,心下一陣不好,抬頭果見柏九看著他。他還愣了幾瞬,才道:「這衣袍是——」這衣袍竟真是給柏九備的。再一轉眼,真見屏風側置軟墊,上整整齊齊的放了另一套衣袍。

  「喜歡就穿著吧。」柏九眸子微斂,道:「家裡多得是,隨便挑。」

  辛弈無言以對,只用兩隻袖擋了臉。柏九正看著,突然抬手阻了他的動作,手從他兩袖間穿過去,指尖虛滑到他頰面和下巴。辛弈想退後解釋,見柏九唇角一動,露出個笑來,卻有幾分冷。柏九聲音溫柔道:「辛炆摸的?」

  辛弈飛快地搖頭,道:「不是他。」

  柏九想是知道是誰了,也不再問。明明已經要離開的手指忽然一轉,在辛弈頰邊冰涼地撫過。辛弈睜大眼看著他,呼吸都緊張了。柏九指到他領口,替他解了第一扣,道:「脫了,我看看。」

  辛弈這下不只臉紅,恐怕連全身都要紅了。

  回到席間時辛弈胸口還在怦怦跳不停,臉上通紅髮燙,連謝凈生的賠罪都沒聽清,直到謝凈生又喚了他一聲,方才驚覺,只對謝凈生搖搖頭,意示無礙。

  辛炆和關司早已歸席,見到辛弈回座,辛炆似是冷笑了幾下,辛弈倒著酒,回了他一個笑。

  宮宴已經將至收尾,皇帝瞧著談興也倦了。辛弈趁這個空隙將皇帝看了個清楚,六十八/九的老頭了,疲倦起來老態十足。辛弈垂頭喝了一口酒,不再看。

  眾人的談興也不復之前,看著時候也該散了。皇帝清了清嗓,一旁的康福趕忙彎腰搭過手去,扶著皇帝起身。底下人具靜下來,皇帝笑道:「今夜還算盡興。」話至此當然還有後續,可是殿外匆匆入了一京衛,皇帝眉頭一皺,問道:「何事。」

  這京衛單膝一跪,遲疑一瞬,才道:「稟報陛下,京衛司今夜按規查巡,發現宗人府何經歷溺死於偏殿白鷺湖。」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就連似入假寐的賀安常都微露詫異。謝凈生眉頭狠皺,兩人下意識對望一眼,同在對方眼中看見了愕然。宗人府不隸屬中書,不是左/派和柏九的人。向來只直屬秦王辛振鴻,在京中是不站隊的邊緣勢力。如今死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正五品經歷,他們難免會率先懷疑是否是對方潑的髒水。

  秦王霍然起身,沉聲道:「溺死湖中?好好的人會溺死湖中!」

  皇帝面色陰沉,對京衛道:「你且詳細報來。」

  「按照規制,臣等今夜首要巡查太和殿,亥時將過再巡偏殿。但亥時偏殿動響,臣不敢大意,率人前往探查,燈照湖面便發現已經溺斃的何經歷。」京衛俯身叩首道:「臣自看了何經歷的屍身,察覺有疑,不敢欺瞞陛下,故冒罪前來具實稟報。」

  「屍身有疑?」皇帝拍座把,道:「你且快說!有何疑處?」

  「稟陛下。」這京衛指揮使也是硬了頭皮才敢繼續道:「臣發現,何經歷乃是被人掐至將死,摜進湖中才溺斃的。」

  辛弈一直垂著的眸猛然一抬,那邊辛炆已經撲通一聲跪趴在宴中,對皇帝慌張道:「陛下!這怎可能!」

  「你又有何事!」皇帝指著辛炆怒道:「堂堂秦王世子,正經的皇嗣天家,慌慌張張幹什麼!」

  「孫兒、孫兒……」辛炆目光飄轉向辛弈,又迅速轉回去,道:「孫兒方才同奕世子扶關大人前去換衣,於偏殿見到先至殿中休憩的何經歷,人還是好好的。稍後關大人便邀孫兒與奕世子同歸,奕世子搖頭未從,孫兒只當是奕世子也喝高了些,想著殿中有何經歷,左右出不了什麼岔子,不想竟是何經歷遇了不測。」他說著又磕了幾個頭,道:「孫兒罪過,方才應該攜何經歷同歸。」

  「你有什麼罪。」皇帝斥了聲,轉向辛弈。那一瞬間中的目光是厭惡還是忌憚,閃爍得太快,讓辛弈未能捕捉清楚。只聽皇帝沉聲道:「你留在偏殿里做什麼?」

  這話問得好,連辯駁真偽的功夫也省了,直接定了就是他遇見了何經歷,還待到了最後。皇帝的心思向著誰,在座心知肚明。

  宗人府一個經歷,官職不重,按以往,若是真受皇帝恩寵的孫子,皇帝只斥責幾句讓歸家面壁再道個歉便過去了。就照辛炆這些年胡作非為,這種人命案子壓在手裡的沒有十件也夠了七八。今日換做了辛弈,就是偏殿里死了只螞蟻,恐怕宮裡也打定主意要他吃不了兜著走。更毋論這麼一樁人命就這樣恰到好處的撞過來,辛弈的的確確去了偏殿,也的的確確的晚歸了,在偏殿做了什麼,他們三人最清楚。但看辛炆的模樣,這案子恐怕不是有意為之。

  辛弈是個啞巴,自然回不了話。他屈於殿中而跪,指自己的衣衫,意為自己不過是換了身衣物去。

  「若是換衣袍,那便與關大人同換了就是,何故留下?」秦王眯眼跨近一步,道:「世子來京中也有幾日,還學不會規矩嗎?這樣牽強的理由委實令人難以信服。宗人府的經歷雖不是什麼厲害人物,但同朝為官,同忠一君,有何恩怨就容不下一個人!」

  「你才來京中幾日,便與人結仇了不成?還用如此歹毒手段!」皇帝推開康福的摻扶,步至辛弈身前,陰沉道:「北陽三十萬兵馬駐守邊境,倘若交給你這樣不懂規矩不知禮數又心思歹毒的人,我大嵐可還有寧日?辛弈,朕本念及你父王忠義,你竟如此心腸!」

  辛弈垂頭不語。

  賀安常忽然起身,跪在一側,道:「聖上息怒,臣以為此事如此定論尚為過早!」

  辛炆立刻出聲道:「孫兒亦然!況且何經歷死於掐喉之故,奕世子身形瘦弱為人溫和,斷然做不得此事的!」他說著轉向關司,懇切道:「關大人想必也這般想罷?」

  關司暗道一聲不好,知道辛炆這是要他出聲將辛弈往死路上推。可先不論辛弈自己,就是上邊一直含笑不語的柏九已經給了人一身冷汗!更何況左|派賀安常已經出聲,擺明左|派是不會收這個冤枉案。這朝中兩派都是潔身自好之態,若是他說了,髒水潑在辛弈身上是小,但如果有分毫濺到左|派和柏九一脈身上,就該是他的死路了!

  關司神色變幻,終還是跪下,躊躇道:「臣以為……此案還待詳查。何經歷為人不爭,總要個,要個說法才是。」

  辛炆道:「孫兒雖信奕世子不是這般歹毒恣睢之人,但既然要個公正,不如就此案一番徹底詳查,也好還奕世子一個清白。奕世子以為呢?」他說著側移幾分,懇切地想要扶一扶辛弈的身,實際是想撩起這長袖,露出一二傷痕。

  謝凈生陡然插身跪在兩人中間,沖辛炆笑了笑,看是酒醒得差不多了,人笑起來也有幾分邪氣。他將辛炆的手按放回辛炆身側,道:「我十分十分十分的贊同炆世子之言啊。不過這朝堂事,還是交給朝臣解最好不過。為人臣子,為君分憂乃是我等分內要事,就不勞炆世子憂心自擾。」說罷對皇帝道:「不如這樣,臣既歸京,閑休幾日也不像話。這案子既然來得如此巧,臣請旨聖上,就讓臣來著手一查如何?」

  「你來查?」皇帝冷笑,道:「他既是你一路送回京的,少不得留幾分情面。」

  「臣也請旨。」賀安常清冷不徐道:「何經歷與臣有數面之交,算是結面之友。此案不查臣難平意,若只讓謝大人去查又難免惹人口舌。臣願自請督察,力求公正。」

  賀安常是朝中出名的公正直謹,他既開了這口,皇帝也不便拒絕。但就這般放辛弈過去,又委實不舒一口氣。正僵持不下,就聽上邊酒盞輕碰。

  柏九笑道:「一樁朝臣命案,按理該是大理寺左大人辛苦,怎麼大家都辛苦起來了。」

  大理寺執掌獄案審理,大理寺卿左愷之是出了名的有案必明查清算,也是個不要命的狠茬。這些年他光是上奏辛炆的奏摺都有一堆,見到柏九也不假辭色。由他來主審此案,大家都放心。

  章太炎順著鬍子笑眯眯道:「平定王此言不差。聖上不若這般,由左大人主審此案,命謝大人和如許兩人同查督審。這樣結了也是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既給了何經歷交代,也顯了聖上恩德。」

  他二人開了這口,算是合情合理,再推脫下去,難免由人寒心。

  皇帝思量片刻,允了這話。出了這事更令人疲倦,皇帝坐不下去,便離席回殿。只說皇帝已經走到殿門,辛炆追趕不及便要起身,不料膝才離了地,背心猛然一痛,整個人被踹翻滾地。秦王色變,驚道:「平定王!這是何意!」

  柏九沒理會秦王,只含著笑對辛炆道:「摔疼了嗎?」

  四下原本將退的眾臣頓時息聲不動,只道閻王陰晴不定,不知怎麼就讓炆世子撞到了太歲頭上。見柏九笑得越溫和,眾人冷汗越甚。

  辛炆這一下膝頭磕得狠,可他老子在前都沒敢給柏九臉色看,他豈敢喊疼?只能捂著腿,面容鐵青,硬生生道:「不疼。」一旁也無人敢來扶,連內侍都站得遠生怕波及。辛炆心中暗罵,扶地要起身,不想這次柏九抬腳就踹在他肩頭,將人正正踹翻在地。

  「摔疼了吧。」柏九笑著將酒盞端了,俯身在辛炆麵前,溫和道:「我知道世子有把好戒尺。然此物該是先生備著,世子如今還未及冠,帶著此物入宮,我覺得不太合禮數。這樣吧,給我如何?」

  辛炆聞言便知他這是為辛弈找自己麻煩,氣焰堵在胸口,臉都陰沉鐵青了。從袖中抽出戒尺,還未奉上去,胸口就被一腳踹正中,連人帶尺摔過去。緊接著那酒盞砰地碎在頭邊,碎片濺飛過頰邊擦了條血線。辛炆不想他竟真敢在宮中如此,更不想他竟真敢如此對待自己,不禁被這碎盞驚了一身冷汗,也怒火肆燃。

  柏九居高臨下地睨著他,唇線溫柔,道:「怎麼這般不懂事呢。秦王,這酒碎在我面前不是大礙,方才若是碎在了聖上面前,今夜貴世子恐怕就要爬出太和殿。」說著伸手將辛炆提著領口拉起來,看著他頰邊血線道:「你瞧,我一不開心,這不就見血了嗎?方才湖裡的人還沒幹,世子著急什麼,這湖算什麼,來日我也送世子好不好?」

  辛炆見他穠麗的眉眼間戾氣和溫和交雜糅合,眸中像是壓了千萬年的冰,凍得自己手腳微顫,嘴巴張了又合,喉嚨里卡死了一句話也說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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