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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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觀是幾年前武皇后命人修建的,李令月早在八歲時便以為外祖母楊氏祈福為名出家為女道士。雖然她從未正式修道, 但安平觀仍舊是她的私產。
裴英娘上午和李令月一道上學, 午時陪李治用膳, 午後去道觀指點工巧奴們的工作, 下午回東閣練字, 每天的生活過得非常有規律。
李令月就比裴英娘逍遙多了。
開春之後天氣轉暖, 長安的貴族少男、少女們相約外出遊玩宴飲,幾乎天天都有宴會。
李令月是眾人追捧的對象,自然少不了應酬, 有時候甚至一天能收到十七八封請帖。
她愛熱鬧, 逢宴必至, 每天早出晚歸,往來於各大世家的宅邸別墅, 儼然是蓬萊宮中最忙的人。
邀請李令月赴宴的人,通常也會給裴英娘送帖子。
李令月攛掇裴英娘陪她一塊出去玩。
裴英娘去過兩次,本來以為可以吃到新鮮的美食,欣賞美妙的歌舞, 結果只被迫旁觀了幾場爭風吃醋。
她懶得再去看貴族少女們的明爭暗鬥, 漸漸對各種賞春宴會失去興趣。
這天李治身體大好, 把兒女們全部召集至含涼殿偏殿,笑著問太子李弘:「今年的圍獵籌備得如何了?」
李弘放下筷子, 恭謹道:「日子選在二月下旬, 內侍們已經提前圈出一片林子, 諸位王公大臣們蓄勢待發,盼著那日能拔得頭籌。」
李治頷首,吩咐宦者:「把朕的那套金馬鞍預備好。」
宦者應喏。
李弘吃了一驚,連忙跪在坐席上磕首:「阿父病癒不久,怎麼受得了圍獵辛苦?」
李治臉上掛著笑,「無妨,整日待在殿中,實在煩悶。如今春光明媚,不能白白辜負大好風光。」
李弘還想再勸,武皇后插言道:「說起來也巧,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從侄剛好從嶺南歸來,碰上這次圍獵,正好讓陛下檢驗一下他們的身手。」
李治咦了一聲,面帶疑惑,「從侄?」
武皇后眉眼彎彎,笑意盈盈,「陛下忘了?我那兩個同父兄弟因罪流放,已經好些年頭了。可憐承嗣、三思小小年紀,也得跟著顛沛流離,吃了不少苦頭。我前不久夢見阿父哀嘆膝下沒有子嗣,心中感傷,已經命人前去嶺南,把承嗣和三思召回長安,承繼武家煙火。」
武士彟是大唐開國功臣,但他的兒子沒有一個人繼承到他的睿智精明。在他去世后,武皇后和楊氏孤兒寡母,受到異母兄弟以及堂族兄弟的欺辱。可以說,武皇后之所以進宮,其實也是無奈之下的孤注一擲。
武皇后掌握實權后,開始報復昔日曾羞辱過她的異母兄弟和堂兄弟。如今她的兩個異母兄弟早已經化為黃土,兩個堂兄弟倒是還活得好好的。
前不久裴拾遺彈劾的,就是武皇后的堂兄弟武惟良和武懷運。
武承嗣和武三思是武皇后的親侄子,從小隨父流放嶺南。
李治皺眉回想片刻,想不起武承嗣和武三思今年多大年紀,「既是你的從侄,理當好好撫育,他們成親了沒有?」
「還沒呢。」武皇后執起鎏金舞馬紋銀壺,親自為李治斟酒,「我已經挑中兩個小娘子了,想求陛下做個媒人。」
李治眉眼舒展,笑容溫和,「誰家小娘子?能叫你惦記上?」
武皇后淡淡掃一眼李令月和裴英娘,「陛下到時候就曉得了。」
帝后二人閑話家常,下首的太子李弘默默聽著,一言不發,臉色有點不好看。
六王李賢、七王李顯和八王李旦坐在另一邊的坐席上,因太子李弘在場,只要李弘不開口,他們也不說話。
共坐一席的李令月和裴英娘沒有王子們的忌諱,安心吃吃喝喝,時不時插幾句嘴。
聽到武承嗣和武三思的名字,李令月筷子一停:「我的兩位武氏表兄要回來了?」
武皇后笑著點頭。
李令月面露喜色,扯一扯裴英娘垂在肩頭的赭色絲絛,悄聲說:「表兄們回來,賀蘭表姐肯定很高興!」
裴英娘喉頭一哽,勉強笑了一下。
傻姑娘,武皇后已經對死賴在長安不走的武惟良和武懷運失去耐心,準備誅殺兩個堂兄弟,所以才急著把侄兒召回身邊,壯大娘家勢力。
武承嗣和武三思回來的日子,只怕就是賀蘭氏的死期啊!
從含涼殿出來,李令月迫不及待吩咐昭善:「預備出宮行障,我要去魏國夫人府。」
回頭看裴英娘,「小十七,和我一道出宮去吧,聽說義寧坊這幾天有賽襖會呢!那些胡人會表演各種稀奇古怪的法術,還能把一個大活人變沒了,可好玩啦!」
裴英娘搖搖頭。
賀蘭氏天天打著探望李令月的名頭進宮陪伴李治,言行大膽,行事放縱,當著武皇后的面也敢向李治眉眼傳情。
宮中諸人和常常往來宮廷的公主、命婦們,要麼畏懼武皇后,不敢提醒賀蘭氏;要麼憎惡武皇后,等著看武家人的笑話;要麼搖擺不定,決定先冷眼旁觀。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權當看不見賀蘭氏的種種勾引舉動。
武皇后似乎對姐姐的女兒格外寬容,不僅不生氣,還笑對旁人說,賀蘭氏嬌弱可憐,是她的「寶貝小心肝」。
賀蘭氏以為武皇後年老色衰,不是自己的對手,膽子越來越大。上個月她竟然借口喝多了酒,直接睡在李治的床榻上。
蓬萊宮的宦者、女官們嚇得面如土色,聽到魏國夫人的笑聲就頭疼。
裴英娘不想惹禍上身,一直下意識和賀蘭氏保持距離。多次婉拒李令月帶她出宮遊玩的邀請,也是為了避開賀蘭氏。
李令月笑著揪揪裴英娘的臉頰,「你真是越來越懶了。」
裴英娘笑了笑,也不反駁。
李治單獨留下太子李弘說話,李賢、李顯和李旦送武皇后回寢殿。
武皇后本身就不是溫柔和順的性子,臨朝聽政后,性情愈加剛硬威嚴,兒子們對她敬畏多於孺慕,母子幾人一路沉默,唯有衣裙拂過欄杆的簌簌聲響。
李顯仗著自己年紀小,大著膽子道:「阿娘是想把裴十七許配給武家表兄嗎?」
李旦愣了一下,雙手不自覺握拳。
武皇后淺笑一聲,「小十七還小呢。」
說完這句,轉身走進內殿。
像是否認,又像是沒有否認。
李顯急得抓耳撓腮,「阿娘什麼意思?」
李賢鳳眼斜挑,瞥一眼李顯,「現在是武家兄弟娶婦,又不是你娶親,你著急上火做什麼?」
李顯小聲嘀咕:「我覺得肯定是裴十七,不然阿娘為什麼要對她那麼好?你說是吧,阿弟?」
他轉頭找李旦尋求支持,結果只看到一道匆匆離去的背影。
李顯一臉茫然:「走得那麼快乾什麼……」
裴英娘回到東閣,取下發間的簪環首飾,綿密的長發攏成一個圓髻,簪一根靈芝碧玉簪子,換上一身半新不舊的葡萄錦圓領胡服,腳蹬一雙鹿皮長靴,興沖沖踏出正堂。
半夏和忍冬跟在她身後,兩人也都換了一身輕便的裝束。
剛走了沒幾步,迎面只見李旦從廊檐那頭匆匆走來,眉頭輕皺,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
近水樓台先得月,不找他拜師學藝,豈不是浪費?
不過拜師之前,總得先打好基礎,才不會被師父嫌棄。
學書法,一般是從歐陽詢的楷書開始練起,三年之後再學顏柳。把橫、豎、撇、捺、點、折、勾、提八個基本筆畫學得爐火純青了,學其他字體基本上水到渠成。
這是裴英娘上輩子練字的經驗,不知道適不適用於現在,她記得顏真卿在安史之亂時期好像鎮守平原郡,那他這會子可能還沒出生?
裴英娘厚著臉皮找李旦求教,李旦盯著她看了許久,表情有點匪夷所思的意思。
裴英娘冷汗涔涔:我只是想練字而已,用不著這麼嚴肅吧?
李旦站起身,從架子上一堆堆的捲軸中抽出一卷書。
時下造紙術早已經普及中原大地,但裝訂成冊的線裝書本還沒出現。宮中的書籍典章全是一卷一卷的紙軸,打開的時候,像展開一幅畫似的,要徐徐捲動書軸,一點點展開。
所以古人才有「讀書破萬卷」的說法,而不是什麼「讀書破萬本」。
裴英娘解開書卷的繩子,打開卷冊,發現是一篇手抄的《雁塔聖教序》。
李旦修長的指節在書卷上滑過,指尖刻意在題序上停留了一會兒,輕笑出聲。
笑聲里有幾分促狹意味。
裴英娘雙頰通紅。
褚遂良是真正開啟唐代楷書門戶的書法大家,他的《雁塔聖教序》被人稱作是有唐各碑之冠,後來的顏真卿正是受褚遂良影響,開創出自己風格的。
外祖父的《雁塔聖教序》是楷書範本,她竟然還跑來問李旦應該先臨摹哪本經書小楷!
難怪李旦會用那種詫異的眼神看她。
裴英娘羞臊不已,覺得自己快被燒熟了。
李旦看一眼她發紅的耳根,嘴角微微彎起,找出另一本書冊,「這是《九成宮醴泉銘》,這一卷更適合打基礎,練字要有恆心,不用急於一時。」
裴英娘乖乖答應,抱著兩卷書冊,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小閣子。一疊聲讓半夏鋪紙研磨,不能讓李旦小瞧了!
夜裡,李旦忽然把近身伺候的宦者馮德叫到內殿。
馮德小心翼翼道:「大王有何事吩咐?」
李旦指指書案,「送到永安公主那裡去。」
馮德躬身應喏,飛快瞥一眼書案,發現漆盤裡放著幾支宣城紫毫筆,一尊白瓷辟雍硯,一塊上好的墨錠。
他認出那幾支紫毫筆是今年江南西道進貢的貢品,八王院攏共只得四管,八王竟然一管不留,全部送給永安公主。
馮德心思電轉,很快摸清永安公主在李旦心中的分量,往東閣去的時候,笑容格外燦爛。
一刻鐘后,馮德去而復返,「公主謝過大王的饋贈。」
他頓了一下,有點心虛,吞吞吐吐道:「這是公主回贈給大王的謝禮。」
李旦抬起眼帘,什麼謝禮,讓馮德的臉色這麼難看?
這時,宮人舉著一盤拳頭大的石榴上前。
十二隻石榴,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馮德垂著腦袋,心裡七上八下的。
李旦笑了笑,想起裴英娘在宴席上專心吃羊肉粥的樣子,她還小,大概覺得送別人好吃的東西,是最大的誠意吧。
說起來,白天是他欠考慮了。裴拾遺顯然對親女不慈,小十七在父親的忽視中長大,又沒有生母護佑,不知外祖父擅長楷書的名聲,情有可原。
他不該嘲笑她的。
李旦嘆口氣,「擺在書案邊上。」
宮女應喏,把石榴擱在書案角落裡,堆成寶塔形狀。
李旦沒再說什麼,繼續伏案讀書。攤開的卷冊很快摞得高高的。
馮德悄悄鬆口氣。
李旦頭天給裴英娘送筆墨文具,第二天闔宮都知道裴英娘要練書法。
李令月頭一個極力反對。
這天兄妹幾人在含涼殿前齊聚,李令月把裴英娘拉到一邊,離李旦遠遠的,輕聲勸她:「八王兄學書法學迂了,整天木頭似的一本正經,哪像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你可不能再陷進去!」
裴英娘委婉道:「我愛靜,練這個合我的脾性。」
李令月看她堅持,只得道:「那先說好啊,每天最多只許練一個時辰!」
裴英娘點點頭,愛好是用來陶冶性情的,她對自己向來寬容,沒打算練成外祖父那樣的書法大家。
李顯湊到姐妹倆身邊,使勁潑冷水:「小娘子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就憑你那一把蘆柴棒子似的小胳膊,也想學書法?」
裴英娘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腕,套著兩隻鎏金海獸蓮花紋八寶圓鐲,白皙光潔,粉嫩如藕,哪裡細了?
她生得矮小,唯有手臂和臉蛋圓滾滾的,幾乎是身上肉最多的地方,李顯那是什麼眼神,竟然覺得她這一雙和蓮藕一樣胖乎乎、白嫩嫩的胳膊細?
正想開口反駁,羊仙姿從內殿步出,「聖人喚大王、貴主們進去說話。」
年底事務繁多,從臘月到開春,有各種各樣的祭祀、朝會。李治強撐著參加了幾場大典,剛養好的身體又雪上加霜,從年初一開始卧病在床,直到十五花燈節那天都沒能起身,武皇后只能命太子代李治完成剩下的幾場重要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