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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5章 一百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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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令月貴為唯一的嫡出公主, 按理沒人爭得過她。偏偏趙觀音的出身也不簡單,她是常樂大長公主的嫡女,李治的表妹, 父親趙瑰是左千牛將軍。


  常樂大長公主和武皇后矛盾重重,連帶著李令月和趙觀音也互看不順眼。加上趙觀音以表姑之身, 愛慕表兄李治的兒子六王李賢, 李令月很看不上她。


  看到李令月一再表示出對趙觀音的厭惡,裴英娘有些詫異。


  李令月性情單純,天真爛漫,脾氣來得快, 去得也快, 和誰都能嘻嘻哈哈玩到一起去, 連和武皇后爭鋒相對的魏國夫人賀蘭氏都發自真心喜愛她。


  趙觀音到底是有多跋扈,以至於交惡於李令月?


  裴英娘想了想,放下銀匙, 「阿姊, 我知道一樣稀奇的寶貝,保管能勝過趙二娘的波斯水晶碗。」


  李令月噗嗤一笑, 沒把裴英娘說的話當回事。


  裴英娘繞過書案,爬到李令月身邊,搖她的胳膊,「阿姊,我不是哄你玩的, 只要你借幾個工巧奴給我,我一定能做出一樣稀罕的寶貝來!」


  李令月難得被人歪纏撒嬌,心裡頓時軟綿綿的,刮刮裴英娘的鼻尖,「好好好,回頭我讓昭善領你去內侍省,讓她給你挑幾個工巧奴使喚。」


  裴英娘微微一笑,今年的櫻桃宴,贏的人肯定是李令月。


  這時,廊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上官女史低頭走進內殿。


  行禮的時候,她的頭一直埋得低低的,說話的聲音有點沙啞。


  等她走到書案前,不得不抬頭時,裴英娘看到她高高腫起來的臉,原本是一張清秀面孔,現在青青紫紫,不堪入目,雙眼腫成一條細縫。


  李令月倒吸一口涼氣,正想開口詢問,昭善小聲為她解惑:「公主,上官女史口出狂言,觸怒天后,原本應該關進女牢的,天后格外開恩,只命人略示懲戒,仍然讓她擔任女史之職。」


  李令月覺得上官女史很可憐,「她都被打成這樣了,怎麼不換個人?」


  昭善道:「是上官女史自己堅持要來的。」


  李令月嘆息一聲,搖搖頭。


  上官瓔珞察覺到太平公主目光中的同情和憐惜,冷笑一聲,挺直脊背。她不需要太平公主的同情,她是上官儀的女兒,絕不會向武皇后低頭。


  她努力忽視臉上的疼痛感,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怒視裴英娘。


  狐假虎威、認賊作母的永安公主,這時候應該得意洋洋,等著看她的笑話吧?


  然而,她沒有看到耀武揚威和幸災樂禍,永安公主低垂著頭,正專心致志地在攤開的雪白捲紙上寫著什麼,根本不在意她臉上的傷痕。


  上官瓔珞眼光暗沉,手指緊緊掐著書軸,感覺臉上愈加火辣辣的。


  散學后,李令月拉著裴英娘回自己的寢殿,「今天阿父和阿娘在西內苑的園子里招待群臣,咱們就不過去湊熱鬧了。」


  裴英娘讓李令月牽著走,「王兄們也在西內苑嗎?」


  「五兄和六兄在,七兄、八兄還未娶親,不用上朝站班,沒去宴會。」


  午時姐妹倆自己吃飯,菜色簡單家常。


  李令月吃的是餳麥粥,裴英娘吃的是稻米飯,食案上三菜一湯:醋芹、蒸羊頭、燒竹雞、兔肉羹。另有四隻摩羯紋高足盤,分別盛著蒜泥、豆醬、茱萸、黑椒豆豉幾樣調味料。


  唐朝的烹飪方式只有水煮、汽蒸、火烤、油炸、臘腌幾種,別說八大菜系了,連最基本的炒菜都還沒出現。


  首先,沒有合適的灶台、鐵鍋、鏟勺,市井裡坊間的爐灶只適合蒸煮,不能炒菜。


  其次,這時候葷油有動物脂油,素油有麻油和豆油,都帶有異味,會破壞菜肴的原本味道,不適合炒菜。


  再次,油脂還屬於奢侈品,只有王公貴族們家能夠隨意取用。像寒具、煎餅、油餅骨頭之類需要油炸的點心,平民老百姓家是吃不到的。更別提把油脂拿來炒菜了。


  裴英娘已經習慣沒有炒菜吃的日子,就著幾樣簡單的小菜,拌上咸香的黑椒豆豉,吃完兩碗稻米飯。


  李令月吃得兩頰鼓鼓的,推開食案,靠在錦緞隱囊上,讓昭善給她揉肚子,「小十七,只要和你一起吃飯,我就覺得胃口特別好。」


  不止李令月如此,李治、武皇后、李顯也是這樣。


  裴英娘放下筷子,表情無辜:不關她的事,她只是平平常常吃個飯而已呀!


  宮女撤走兩人的食案,送來兩盤鮮濃的酪櫻桃,水靈靈的早熟櫻桃點綴在雪白鬆軟的乳酪里,鮮艷誘人。


  李令月眼前一亮,強撐著坐起來,揮舞著壽桃紋銀匙:「我還能吃!」


  裴英娘笑了笑,讓忍冬把她的那份酪櫻桃送到八王院去,她吃不下了,正好可以借花獻佛。


  初春的第一批櫻桃,李治和武皇后都沒撈著,全被李令月截胡了,拿這個送給李旦,應該比上次回贈的石榴要好吧?


  忍冬端著金銀平脫漆盤往八王院的方向走,穿過迴廊的時候,剛好看到尚食局的奉御從內殿走出來。


  「八王用完膳了?」


  奉御認出忍冬是永安公主的使女,笑回道:「還沒呢,七王和八王宴請諸位郎君,要了十幾壇醽醁酒和河東葡萄酒,才剛開宴。」


  忍冬側耳細聽,果然聽到殿內隱約傳出笑鬧聲和悠揚的絲竹音樂。


  躊躇片刻,不敢進去打擾李旦宴客,轉身正要走,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叫她的名字。


  是八王院的宦者馮德。


  今天李顯和李旦宴請諸位王孫公子,馮德忙了一上午,嗓子又干又啞,隨時能冒出一縷青煙。原本打算躲在夾牆底下偷個懶,可巧看到忍冬,頓時精神一震,走上前,「可是永安公主有什麼差遣?」


  馮德算是瞧出來了,八王性子嚴肅,不愛和姐妹兄弟玩笑,偏偏和永安公主頗合得來。別殿的宮女雜役可以隨意打發,永安公主身邊的使女不行!


  忍冬舉起漆盤,「公主命我給八王送櫻桃。」


  馮德接過漆盤,笑眯眯道:「難為公主想著我們大王,我替你送進去吧。」


  忍冬正為難著呢,聞言鬆口氣。


  馮德托著漆盤踏進內堂。


  院子里設有火堆烤架,兩個穿窄袖袍的尚食局宮人在台階下宰殺一隻羊羔,用珍貴的西域香料腌制過後,抹好蜂蜜,架在火堆上烘烤,香味隨著油滋滋的煎烤聲散發出來,滿院濃香。


  十幾個錦衣華服、年輕俊朗的少年郎或坐或卧,意態閑散,散落在堂前廊下。


  七王李顯舉著酒杯,穿插其間,和眾人高談闊論,大聲品評樂伎們吹奏的樂曲。


  李旦獨坐一張坐榻,食案上擺了幾盤盛果子、點心的高足盤,一隻鑲金舞馬銜杯紋銀壺,一隻獸首形瑪瑙杯。


  他自己自斟自飲,身旁沒有宮人服侍。


  馮德垂首彎腰,把漆盤送到李旦面前。


  李旦擎著瑪瑙杯,掃一眼漆盤,「哪裡來的?」


  馮德道:「永安公主送來的。」


  李旦沒說話。


  「喲!哪裡來的新鮮櫻桃?」


  李顯喝得醉醺醺的,渾身酒氣,一矮身,擠到李旦身邊坐下,伸手去夠漆盤上的琉璃碗,「我正想吃這個呢!」


  手剛伸出去,一隻袖子掃過來,把琉璃碗移開了。


  李顯瞪大眼睛。


  李旦護著琉璃碗,面無表情道:「羊肉,還是櫻桃,只能選一樣。」


  李顯眨眨眼睛,伸開雙臂,摟住李旦,親親熱熱道:「好阿弟,親阿弟,你不會連一碗櫻桃都捨不得給我吃吧?」


  李旦不動聲色:「你選櫻桃?」


  李顯眼巴巴盯著琉璃碗,神色掙扎。


  李旦吩咐馮德:「把七王食案上的羊肉和腌肘子撤走。」


  馮德應喏,揚聲叫宮人進殿。


  李顯驚呼一聲,撲到自己的食案前,不讓宮人靠近,「算了,櫻桃讓給你吃罷!」


  馮德想笑又不敢笑,背過身,喚宮女去取酥酪和糖霜,吃櫻桃,當然得配上酪漿才行。


  李令月吃完一大碗酪櫻桃,坐在廊下消食,讓昭善取來她的鈿螺紫檀鑲嵌寶石曲項琵琶,戴上護甲,五指輕輕撥弄,樂聲錚錚,清脆悅耳。


  裴英娘斜倚憑几,默默聆聽李令月彈奏的琵琶曲。


  忍冬從外面走進來。


  裴英娘隨口問她:「八王在做什麼?」


  忍冬如實回了。


  一聲突兀悶響,李令月的手指按在琴弦上,目光灼灼:「八王請了哪些人?」


  忍冬回想了一下,「幾位千牛備身好像都在。」


  李令月隨手把價值千金的鈿螺琵琶撂在左手邊的花几上,催促裴英娘:「小十七,快起來,咱們去八王院!」


  裴拾遺一腳踢向蔡氏的胸口,蔡氏悶哼一聲,仍然抱住他不放。


  裴英娘沒有遲疑,爬起來就跑。


  她不敢回頭查看蔡氏的狀況,生怕一回頭,就被裴拾遺抓住。


  身後傳來裴拾遺的咆哮聲,他又追上來了。


  裴英娘很害怕,很委屈,很憤怒。


  可害怕、委屈、憤怒根本無濟於事,裴拾遺不會給她質問的機會。


  她只能咬牙拚命往前跑,才能保住性命。


  髮髻早就散開,簪環珠花掉落一地,眼前的迴廊屋宇越來越模糊。


  她真的跑不動了。


  停下就是死,不停,可能也會跑死。


  絕望之中,前方驟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廣袖袍,圓領衫,腰間束玉帶,帶扣上鑲嵌的紅寶石晶瑩剔透。


  他披著一身金燦燦的日光走進內院,眉心緊皺,面容冷峻。


  是個古板嚴肅,不好接近的人。


  裴英娘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進那人的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的腰肢,瘦,但是暗藏力量。


  她能感受到他胸腔中奔涌的憤怒。


  他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兄長,但是個好人,雖然不喜歡她,卻真心為她打抱不平。


  酸甜苦辣,萬種滋味從心頭滑過,劫後餘生的欣喜,很快被無邊無際的傷心難過淹沒。


  她的阿耶,想親手殺了她。


  裴英娘摟著李旦不放,把淚流滿面的臉埋進他懷中。


  李旦一言不發,眼底黑沉。


  蘊著淡淡墨香的寬大袖子交疊在一起,把默默流淚的裴英娘掩在柔軟溫暖的袍袖底下。


  裴拾遺的寶劍舉在半空中,將落不落。


  李旦抱起裴英娘,寬袖輕掃,揮開銳利的劍鋒,冷笑一聲:「不過如此。」


  裴玄之敢冒著觸怒母親的風險彈劾武氏族人,他以為對方是個頂天立地、風骨凜然的言官,有昔日魏公之風,現在看來,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能對幼小稚嫩的親生女兒揮刀的人,有什麼氣節可言?


  李旦很想問一問太子,他知道他倚重的朝臣只不過是個暴躁冷酷的莽夫嗎?

  裴拾遺望著李旦的背影,忽然踉蹌了兩下,「哐當」一聲,寶劍從他掌中滑落。


  羊仙姿奉武皇后的命令,前來裴家宣讀口諭,順便看了一場好戲。


  她嘴角微微勾起:生父不慈,生母不聞不問,這個小娘子,果然是絕佳人選。


  李旦命人在二輪車裡鋪上厚厚的錦褥,想把裴英娘放下。


  才剛稍稍鬆開臂膀,胖乎乎的小巴掌立刻緊緊攥住他的衣袖,指節用力到發白。


  她在發抖。


  早上在內殿遇見她時,還是個興高采烈、滿面紅光的嬌俏小娘子,眉心一點硃砂痣,殷紅可愛。


  現在人抱在他懷裡,披頭散髮,滿臉淚水,抬起髒兮兮的小臉蛋,可憐巴巴地仰望著他。


  可憐又無助。


  大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恐懼之下,下意識想求得他的保護,所以不敢和他分開。


  她才只有八歲,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年紀,應該和妹妹令月一樣,盡情玩耍嬉戲,不知憂愁滋味,偶爾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操心,盼著早點長大。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滿臉畏懼害怕,全身瑟瑟發抖,像只被人潑了一身冰水的小貓咪。


  虛弱瘦小,隨時可能離開人世。


  那雙冰涼的小手,好像攥住了李旦的心竅,讓他有點喘不過氣。


  二輪車空間狹小,只能坐得下一個人。


  他嘆口氣,抱著抖如篩糠的裴英娘,矮身坐進二輪車中。


  路過西市的時候,楊知恩大著膽子道:「郎主,可要仆去西市採買物件?」


  李旦看一眼臉色雪白、嘴唇微微發青的裴英娘,搖搖頭,「直接回宮,你帶上魚符先行,讓尚藥局的人預備看診。」


  進宮的時候照例要盤查檢視,耽擱了一會兒。


  李旦有些焦躁。


  等禁軍護衛放行,他直接把裴英娘帶到自己的宮苑,司醫已經在內殿等候。


  司醫寫好方子,交待宮女:「貴主受了驚嚇,有些發熱,沒什麼大礙,只需服兩劑葯。這兩天可以多吃點溫補的湯羹。」


  湯藥有安眠的效用,裴英娘吃過葯,很快昏昏沉沉,墜入夢鄉。


  即使睡熟了,她手心仍然緊緊抓著李旦的玉佩流蘇。


  宮女想掰開她的手,費了半天勁兒,只抽出一條金絲長須。


  李旦不想吵醒裴英娘,只能坐在床沿陪著。


  宮女絞了乾淨帕子給裴英娘擦臉。


  她雙眼緊閉,在夢中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雙腿在被褥里踢來踢去,彷彿在痛苦掙扎。


  宮女手忙腳亂,一個跪在床頭,摟著裴英娘輕聲安慰,一個跪在床尾,想按住她的腳。


  李旦皺眉,揮退宮女,把纖長乾燥的手指蓋在裴英娘的眼睛上。


  指腹輕輕按壓緊蹙的眉心,神情專註,動作溫柔。


  睡夢中的裴英娘漸漸安靜下來。


  大殿側間,羊仙姿正在向武皇后彙報裴拾遺想斬殺裴英娘的事。


  武皇后聽完羊仙姿的講述,失笑道:「裴拾遺竟然如此糊塗?」


  她還以為對方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預備拿他開刀,震懾東宮。


  羊仙姿道:「殿下,裴拾遺冒犯公主,按例應當鞭打五十。」


  武皇后搖搖手,「不必,區區一個酸腐文人,隨他去吧。」


  以裴拾遺的性子,遲早禍及自身和身邊的人。


  太子年紀漸長,偏聽偏信,被一幫各懷心思的屬臣挑唆著和她這個母親打擂台,她不能一直退讓下去,也該讓太子吃點苦頭了。


  裴英娘沒有睡多久,李治和武皇后移駕蓬萊宮,三位親王和太平公主隨行,她是李治認下的養女,當然也得跟著前去。


  宮女柔聲將裴英娘喚醒,為她梳好髮髻,換上一套齊整的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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