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
裴英娘打發走李旦, 王府內院庶務是她的事, 李旦既然不準備插手,便不必在這裡圍觀。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狐假虎威,底氣不足, 需要他在一旁坐鎮。
李旦很想看她板起臉訓話的模樣,想了想,沒敢硬賴著不走——他們才剛成親,彼此都覺得新鮮,正是摸索著相處的時候,不能惹她厭煩, 得把她哄好了。
從這兩天來看, 萬幸她不反感和他身體上更進一步的親近,他接下來要牢牢籠住她的心。
裴英娘隨意挑出幾本賬冊,粗略翻了一遍。
能送到她面前的,肯定天/衣無縫。
她沒有查賬的心思——查了也沒有意義,大寫數字據說是武皇后當政以後發明或者推廣的, 在那之前,賬本造假易如反掌。
她讓馮德把管事和賬房的僕役請到外院。
管事在前, 站成一排。僕從們身份低微,不能入廊, 列隊垂手站在甬道兩旁,神態恭敬謙卑。
裴英娘正襟危坐,眼風淡掃。
忍冬和半夏會意, 端出事先準備好的賞錢,按著名單分發下去。
管事和僕從們謝恩不迭。
裴英娘照著之前從宮廷女官那兒學到的,端著當家主母的架子,先像模像樣訓示眾人一番,然後加以勉勵,末了,強調一遍自己制定下的規矩,最後迅速點出幾個先前選中的人選,命他們接替之前的管事。
不待僕從們反應過來,賬冊、鑰匙、印信、章子已經一一交割清楚。
管事們不服氣,拖拖拉拉著不肯走。
馮德哪容他們抱怨,早使眼色讓健仆把幾個老管事拉走。
管事們出了正院,愁眉苦臉,嘆口氣,哀怨道:「娘子怎麼第一個拿我們賬房開刀……」
誰都不見,單獨要見他們,本以為娘子會和其他公卿世家的主母那樣,恩威並施,外嚴內松,或者以財帛籠絡他們,誰知娘子雷厲風行,把他們全撤職了!
「我們好歹也是正正經經的讀書人,怎麼能不明不白受這份窩囊氣?」有人冷笑著道,「娘子想立威,找誰不行?柿子撿軟的捏——專曉得欺侮我們這等沒有靠山的。」
其中一個長相老成、長須飄飄的老管事從容道,「娘子才及笄,到底是年紀小,做事只曉得憑心意,沒有章法,遲早要捅婁子。屆時還不是要郎君出面調停?」
幾人聽了這話,都覺得有理,十五歲的王妃,及笄第二天嫁人,聽說從小養在宮裡,備受嬌寵,二聖膝下長大的金枝玉葉,能懂什麼銀錢往來?一斗米多少價,一匹布帛換幾百錢,果肉菜蔬的行情,市井裡坊的買賣,她曉得么?
又一個眼高手低,何不食肉糜的驕橫貴戚罷了!
等著吧,不用等明日,賬房下午就得亂套!沒有他們,誰能看得懂賬本上的暗號?
他們都是十幾、幾十年的老江湖,經歷的事多,凡事都留後手。王妃想一腳把他們踹開,先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擔後果。
然後事實很快讓他們瞠目結舌。
王妃不僅順利接管賬房,還把積年的賬務全部索要了去,要重新制定賬本!
「難不成娘子帶了幾十上百個管賬的陪嫁?」他們有些慌了。
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說,「娘子的陪嫁僕人只管娘子的匠坊、莊園、鋪子,我仔細問過了,除了健仆、護衛和婢女,娘子不曾帶會管賬的家奴進府。」
眾人鎮定下來,「那些賬務,我們十數人通宵達旦,十天十夜勉強能算完,娘子異想天開,以為記賬和抄經書一樣簡單嗎?」
他們嘿嘿冷笑,等著看王妃的笑話。
然而他們再一次大失所望。
「娘子身邊的婢女,個個會算賬!她們用一種格子狀的木頭工具當算籌,靠撥弄珠子計算,不僅速度快,算出來的數目還精準!」這一次前去探聽消息的是個中年人,他神情激動,「我聽婢女們說那是算盤,原來那就是算盤!早聽人提起過,只恨無緣一見……真師身邊的婢女個個能寫會算,查賬的速度比我快多了,果然不愧是伺候真師的人吶!」
眾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是了,怎麼忘了,王妃還俗前,可是永安真師啊!
傳說中能讓蓮花瞬間開放,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永安真師!
南邊的商隊、西邊的駝隊、海路的船隊、吐蕃的馬隊,茶、絲、瓷器、永安棉、永安紙、永安糖……永安真師名下的財富,並不比郎主少!真師那樣坐擁金山的人,怎麼會把他們這些小管事放在眼裡?
老管事們當即雙腿發軟,哆哆嗦嗦著互相攙扶。
完了,他們竟然想看真師的笑話!得罪了永安真師,以後還有出頭之日嗎?
片刻前還洋洋得意,等著看笑話的管事們,抖如篩糠,汗如雨下。
積年的賬務,如果真能查得清,朝廷就不會有那麼多壞賬了。查賬只是電閃雷鳴,刮一陣狂風,嚇唬人而已。
倚著隱囊假寐的裴英娘睜開雙眼,抬起頭,看日頭已經升到西邊,料想府里的人應該都親眼看到院子里一排排婢女端坐著打算盤、划賬本的壯觀景象,揮揮手,「好了,收攤。」
婢女們抿嘴笑,抱起算盤賬冊,撤走簟席、小几。
馮德諂笑著上前,「娘子,那些老管事……」
裴英娘輕笑一聲,「他們去找你求情了?」
速度夠快的。
馮德連忙賭咒發誓:「仆對娘子忠心無二!那些小人,以為三瓜倆棗,就能動搖仆的忠心么……」
裴英娘端起一盞熱茶,制止他說下去,笑了笑,緩緩道:「無事,他們不去找你,我倒要嘀咕了。先晾他們兩天,後日你去和他們說,給他們半個月的辰光,誰能學會新的記賬數字、記賬格式,熟練掌握打算盤的要訣,誰就能留在賬房。」
剛才選出來留用的那幾個是要提拔的,趕走的那些老管事偶爾會貪些小財,大節上沒有虧損,畢竟是王府奴僕,陽奉陰違、奴大欺主的人不是沒有,但是敢欺負到嫡出親王頭頂上的,尚且罕見。
她沒想真把人打發走,嚇一嚇他們,順便也嚇一嚇府里其他奴僕,讓他們明白府里要換天了,他們的去留,只在她一念之間。
以前裴英娘崇尚先禮後兵,後來發現有時候先兵后禮效果更好——對君子或者聰明人要先禮後兵,對其他人,還是先用拳頭說話更管用。
她沒耐心溫水煮青蛙,權勢壓人,相王妃和永安真師的地位擺在這兒,相信不會有人膽大包天到妄想架空她。
裴英娘接著看自己的嫁妝單子,二聖所賜的彩禮和相王府的彩禮一併記在賬冊上——如此一來,使用權和歸屬權都是她的,李旦無權過問。
星霜閣主殿是寢居之所,配殿廂房全部挪出來堆她的嫁妝,依舊遠遠不夠。
她吩咐阿福和阿祿陸陸續續把一些十幾年內絕對用不著的大件搬去莊園。
李旦和她的別墅莊園遍布各地。終南山、驪山、翠微宮、九成宮,東都洛陽,北都晉陽,城內的醴泉坊、永安坊、通軌坊、曲池坊,全部有她的宅子、店肆。
狡兔三窟,千里迢迢之外的江南東、西道,諸羈縻州,甚至連嶺南亦有她安排好的居所,蔡凈塵此次南下接馬氏回長安,也是順便為她打理那些據點。
新婚第二天就為將來離開長安做準備,似乎太早了……然而李旦畢竟身份敏感,裴英娘必須未雨綢繆。
馮德領著十幾個健仆,顛顛跑出迴廊。
健仆們肩扛手提,運送一套紫檀雕刻梅雀爭春包鑲錦綺的翹頭案和香幾。
王妃說了,這些要送去郎主會客的廳堂,換下舊的。
迎面一個方臉小眼睛、皮膚乾癟、又矮又瘦的老者緩步走來。
馮德笑呵呵止步,和長史寒暄幾句,態度熱情。
他只管郎主內院的事,長史才是郎主最信任的人。雖則他如今攀上王妃了,但也不好立刻得意忘形,怠慢長史。
王妃不喜歡輕狂的管家。
長史掃一眼健仆們手中、肩上的貴重陳設,淡笑著頷首示意。
等馮德走遠,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進了西院。
按理來說東院設做待客的地方更合適,但相王府和其他王公貴族家不一樣,西院才是會客廳和男主人的書室所在。
李旦在書室吃茶。
廊下的小火爐發出噼里啪啦的炭火燃燒聲,鶴首銀支架里躺著一枚手掌大小的茶餅,使女手執銀箸,偶爾翻動一下。
長史進院時,外管家跪在長廊里,哭天抹淚,泣告訴苦。
或者說是告狀更準確。
「娘子初來乍到,如此行事,豈不是寒了人心?」
外管家絕口不提王妃收走鑰匙、賬本的事,一口一個為王府名聲和上上下下幾百個奴僕著想,勸李旦提醒王妃,剛接過管家權的當家主母,應該寬嚴並濟,不能這麼無情魯莽。
傳出去,別人不止會笑話王妃年輕不懂事,還會順帶著譏笑李旦懦弱,連王府內院的事務都處理不好。
長史徐徐吐出一口濁氣,為外管家的執迷不悟。
郎主身份高貴,不耐煩俗務,向來很少過問府中中饋,外管家儼然把自己當成王府的主宰,現在王妃來了,要把權力收攏回去,看在他是老僕的份上,不計較賬務的種種貓膩,他不知道感恩戴德,竟然還妄想中傷王妃。
以卵擊石,不過如此。
尊卑之分,猶如雲泥之別。
奴僕或許能一時矇騙主人,架空主人,讓主人無人可用,只能倚重自己。
但是一旦主人清醒,爆發出雷霆之怒,奴僕除了引頸就戮之外,只剩下苦苦求饒,祈求主人的饒恕一條路可走。
奴僕終究是奴僕。
長史不曾和王妃有什麼接觸,不知道她私底下是什麼性子,單從耳聞來看,脾氣似乎柔和溫順——然而那些囂張跋扈的命婦們,不會怕一個溫柔和順的小娘子。
而且不必王妃出手,郎主就要先收拾外管家。
果不其然,李旦眉頭微皺,放下茶盅,示意左右扈從,輕聲說:「叉出去。」
語氣是平淡的。
院子里人都是貼身伺候李旦已久的,明白郎主平靜之下的怒火,一擁而上,把喋喋不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外管家拖走。
使女端來銅盆、布巾,快速打掃完外管家剛剛跪過的地方,默默退下。
長史走進長廊,躬身道:「郎主,東西交給驛將了,他剛剛出發。仆再三確認,沒有驚動王妃的護衛郭文泰。」
李旦點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忘了說,大寫數字明朝時普及,又是朱元璋大大強行普及的……朱大大任性,就是如此粗暴直接。
但是現在很多證據表明大寫數字是唐朝時出現的,傳說武則天時期開始廣泛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