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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五十四

  不管武皇后心裡怎麼想, 執失雲漸的歸期還是一日日近了。


  為了親自迎接凱旋的將士, 李治決定端午前返回長安。


  明明還有幾個月,李令月已經開始迫不及待收拾箱籠行禮。


  離宮並不冷清,每天都有馬球、百戲、宴飲、歌舞。為了討李治和武皇后高興, 程福生選出數千名才藝絕佳的教坊歌姬伶人, 陪侍帝后左右。


  離宮的宮婢差事輕省, 賞賜豐厚,不用勾心鬥角, 遠離爾虞我詐,還能每天陪著帝后遊樂, 一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 殿宇樓閣內外,處處是歡歌笑語。


  李令月也很享受在離宮無憂無慮的生活,但是成天對著翠微青山, 縹緲水色, 實在單調乏味得很。李治如果再不提起回長安的話, 她也會和李賢、李顯一樣, 偷偷溜走。


  只有裴英娘是最不想遷回長安的。


  李治在溫泉宮調養兩年, 成效不錯, 等回到蓬萊宮,不知他的頭風是不是又要頻繁發作。


  而且溫泉宮遠離朝堂, 即使武皇后和太子李弘有矛盾,也是在書信奏摺間你來我往,刀光劍影化成筆墨文章, 殺傷力有限,母子關係依然緊張,但不至於當面撕破臉。


  回到長安,就不一樣了。


  這一次,武皇后不會手下留情。


  溫泉宮的平靜歲月,給裴英娘一種現世安穩的錯覺,如今該到夢醒的時候了。


  她不能改變什麼,只能做好準備,等著武皇后和李弘爆發衝突的那一天。


  新年前後降下幾場大雪,山下累起幾尺厚的積雪,幽幽山谷,莽莽群山,早已是千里冰封,一片冰雪琉璃世界,驪山溫泉宮照舊翠柏青青,繁花似錦。


  李旦每天來回往返於冬宮和山下城鎮,眼看著瘦了不少。


  這天雪后初晴,五彩斑斕的朝霞映著潔白的新雪,燦爛奪目。裴英娘攔住剛剛跨上駿馬的李旦,「阿兄,我和你一道下山去。」


  她頭梳螺髻,穿一身青地花樹對鹿紋翻領宮錦胡服,腰束玉帶,腳踏長靴,站在台階前,仰起臉,雪光和霞光映在她光潔的臉龐上,黑亮的眸子里彷彿摻有揉碎的星光,嫣然道:「阿兄放心,我不是溜出去玩的。」


  李旦鬆開韁繩,回首示意楊知恩,「把公主的帷帽取來。」


  楊知恩沉聲應喏,轉身去楠竹院。


  裴英娘見李旦同意自己隨他一起下山,先是喜笑顏開,等聽到他讓人回去取帷帽,笑容立刻隱去,忍不住小聲嘀咕:「我都穿上男袍了,還要戴帷帽?」


  聲音輕輕的,軟而嬌,不像抱怨,反而有種撒嬌的感覺。


  裴英娘很少撒嬌,因為心底確信李旦真心疼愛她,才會在不知不覺間流露出小女兒態。


  這一點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是一個知道分寸的人,□□歲時就老成早熟得讓人心疼,長大后,更加懂事體貼,絕不會仗著身份的改變而任性。


  唯有在李治和李旦面前時,她才真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娘子,像只乖巧聽話的小狸貓,天真嬌憨,溫婉和順,偶爾也恃寵而驕,伸出貓爪子撓一撓別人,然後彎起眼睛,得意地蹲在高處舔爪子。


  裴英娘自己並沒有發覺這一點,但李旦自從對她有了一些異樣的綺念之後,幾乎時時刻刻關注她的一言一行,怎麼可能錯過她態度的悄然轉變。


  英娘對他是不同的。


  李旦明白這一點的剎那間,彷彿鋪天蓋地的潮水洶湧而來,將他徹底淹沒。那一瞬間,他思緒紛亂,五臟六腑內涌動著激烈尖銳的情感,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狂喜居多,還是后怕居多。


  狂喜的是裴英娘待他和別人不一樣。


  后怕的是假如裴英娘真的只把他當成兄長看待,他依然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打破阻隔在兩人之間的障礙。裴英娘遲早會發現他的真面目,他怕自己會傷害到她。


  狂喜只是一瞬,很快轉化為沉著和隱忍。李旦知道,他暫時不能暴露自己的心意,否則會給裴英娘帶來麻煩。


  別的不說,李治和武皇后肯定會堅決反對。李治不願把裴英娘留在宮廷,而武皇後手段更利落,她很有可能會毫不猶豫地除掉裴英娘。


  李旦不想拿裴英娘的性命去賭武皇后對他有幾分慈母心,他捨不得,也賭不起。


  上窮碧落下黃泉,只有一個裴英娘而已。


  不過即使希望渺茫,李旦依然堅信,等裴英娘長大那天,誰都搶不走她。


  因為她只能是他的。


  他微微一笑,看著裴英娘上馬,淡淡道:「山下鄉民粗野,還是戴上的好。」


  裴英娘脾性溫和,從不在小事上反駁李旦,老老實實戴上帷帽。雖然頭頂艷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大晴天,但雪后北風凜冽,像尖刀子一樣刮在臉上,不僅冷,還疼,戴帷帽也好,可以擋風。


  她的騎術已經練得很好了,上鞍的動作利索熟練,李旦似乎還是不放心,放慢速度,和她並轡而行。


  護衛甲士不遠不近的跟隨在二人身後,馬蹄踏著隨瓊亂玉,濺起細碎的雪粒子,隊列徐徐前行。


  下山的路被積雪覆蓋,反而比平時好走,裴英娘勒緊韁繩,讓棗紅馬小跑了幾步,回頭看李旦。


  他脊背挺直,坐姿端正,手裡鬆鬆挽著韁繩,眼睛是冷的,但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默默看她撒歡。


  裴英娘發現他的半邊袖子濕透了,軟綿綿搭在織錦障泥上。想起剛才下山時,路上遇到被積雪壓得低垂的枝丫,他會抬起袖子,撥開垂枝,讓她先走,袖子大概是那個時候打濕的。


  她心裡既感動又疑惑:阿兄這麼溫柔,為什麼別人都說他不如李顯隨和呢?

  馬蹄不知踩到什麼硬物,打了個趔趄,陡然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雪層簌簌響動。


  積雪下有活物!


  裴英娘嚇一跳,她的馬兒不會無意間踩死人吧?

  正自六神無主,忽然覺得背後一暖,李旦不知何時躍到她身後,接過她手裡的韁繩,迫使馬兒調轉方向,同時扶住她的腰,幫她穩住身形。


  唰唰幾聲,楊知恩和其他幾個護衛躍下馬背,抽出橫刀,圍住從雪地里爬起來的陌生男子,「什麼人!」


  男子衣衫襤褸,凍得面色青白,衣裳上就不說了,連頭髮、眉毛、睫毛全都白花花一片,眨眨眼睛,便有雪花從他的眼睫掉落,「我是來見永安公主的。」


  他形容狼狽,但腰背挺得筆直,說話的聲音慷慨從容,還有些倨傲。


  如果不是因為他實在太落魄了,裴英娘差點以為他是一名清高傲物的世家公子。


  她試探著道:「蔡四郎?」


  男子的目光越過團團包圍他的護衛,直直望向她。


  不會錯了,這種倔強的、不服輸的狠戾眼神,裴英娘記憶深刻。


  耳畔傳來溫熱的氣息,李旦在她身後問,「你是為了他下山的?」


  裴英娘心頭一顫,耳根發紅,下意識往前躲,怎麼忘了李旦還摟著她的腰呢!

  冰天雪地里,她熱得頭頂冒煙,雖說她素來親近李旦,但現在畢竟年紀大了,得盡量和兄長保持距離,不能和小時候那樣讓他抱來抱去的。


  好在李旦還沒有娶親,不然八王妃肯定要多心。


  李旦沒有強摟著裴英娘不放,鬆開手,側身下鞍,長靴踩在雪地上,嘎吱響。


  「怎麼回事?」他的聲音很平淡,臉色卻比山間的寒風還冷。


  裴英娘怕李旦誤會,連忙跟著下馬,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阿兄,你和阿父最近不是在為山下的老百姓發愁么?正好我得了一樣好物件,可以幫助老百姓們抵禦嚴寒!」


  李旦腳步一頓,握緊的雙拳漸漸鬆開,「東西在哪兒?」


  裴英娘轉身,纖纖素手指著蔡四郎,「得問他!」


  蔡四郎幾乎凍成了一個冰人,如果不是裴英娘的馬恰好踩醒他,他可能會一直睡到凍死。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楊知恩怕他來不及回話就一命嗚呼,從馬背上解下酒囊,讓他先飲幾口燒春暖暖身子。


  哪只蔡四郎並不領情,看都不看楊知恩一眼,邁開僵直的雙腿,一步一步挪到裴英娘跟前,沉聲道:「我把公主交待的東西帶回來了,並牛馬駱駝一起,存放在山下的佛寺中。」


  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張書帖,雙手捧著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接過書帖,疑惑道:「你怎麼不在山腳下等著?」


  她懷疑蔡四郎是昨晚動身的,夜裡風雪未歇,冒雪趕山路非常危險。


  蔡四郎伸手抹把臉,露出那張肖似他的母親馬氏,俊秀得近乎陰柔的臉,鳳眼微微挑起,「今天是公主信上約定的日子,我怕耽誤公主的計劃。」


  裴英娘默默嘆息,流放之地和驪山相距數千里,路途遙遠,就算他耽誤十天半月也沒什麼,根本無需如此嚴格地恪守約定。


  「難為你了。」她感慨一句。


  楊知恩適時上前,小聲徵詢裴英娘:「公主,這位郎君連夜冒雪上山,不及時診治的話,十有八/九會凍出毛病來,仆先帶他回溫泉宮?」


  裴英娘點點頭:「勞你費心。」


  楊知恩忙稱不敢,眼神示意左右隨從把蔡四郎帶走。八王不喜歡蔡四郎,他得先把這小子支開。


  蔡四郎眉頭緊皺,左右看看,屈身向裴英娘行禮畢,跟著隨從離開。


  等他走遠,裴英娘捧著書帖,喜滋滋給李旦看,「阿兄,兩千套棉衣,剛從南邊運來的!」


  「棉衣?」李旦接過書帖,匆匆掃一眼,「哪裡來的這麼多絲絹制衣?」


  裴英娘道:「不是絲絹,是棉花。」


  「西域的草花絮?」李旦愕然,西域諸國每年進貢的棉布,只有區區數十匹,裴英娘竟然能一下子拿出兩千套棉衣?

  能拿出兩千套棉衣也就罷了,她竟然還想把價格高昂的棉衣分發給山民?

  裴英娘還嫌不足,繼續道,「去年種出了頭一批,只能先趕出這麼多,到明年肯定能裁更多棉衣、棉被。」


  李旦想起幾年前的那場煙花,喉頭滾動,欲言又止,伸手摸摸裴英娘的頭頂,指尖只觸到帷帽,就飛快收回。


  剛才已經嚇著她了,不能得寸進尺。


  「阿兄記得清輝樓么?」長靴踩在積雪裡,深深陷進去,得用力拔,才能□□,裴英娘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里,像只蹣跚學步的小鴨子,「我在清輝樓試種西域的棉花,十株只有一兩株成活,棉籽也少。還好護送馬氏和蔡四郎去羈縻州的人幫我尋到了當地土人的棉花種,才能順利種出棉花。」


  早在漢代時,西域就有棉布出現,但棉花一直沒有傳入中原,到唐朝時,嶺南道邊境也開始有人種植棉花,南方諸州偶爾會有棉布進貢,棉布被王公貴族當成稀罕珍品。可在中原,棉花依然頂著「白疊子」的名頭,充當達官貴人花園中的觀賞花草,沒有得到重視。


  豪富人家自有錦緞絲綢、貂裘皮襖,老百姓穿不起絲織品,冬天大多以麻布禦寒,軍中將士的冬袍,也是絲麻所裁。


  宋元之時棉花陸陸續續傳入中原,元朝曾大量徵用棉花,但南北老百姓廣泛種植棉花,還是明初時候的事。


  以上從陸路和海路傳入中原的粗絨棉花產量低,質量差,後來逐漸被細絨棉花取代。


  裴英娘一開始打算先把菜油鼓搗出來,沒有炒菜吃的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可忙活來忙活去,倒是棉花成了她最先種出來的作物。


  西域的棉花品種不適應長安的氣候,勉強能夠開花結棉桃,很難推廣種植,她本以為試驗可能以失敗告終。幸好遠赴南方的蔡四郎辦事利落,成功從深山野林中的少數部族處求得另一種棉花品種,試種出第一批棉花,她的計劃才能順利進行下去。


  至於土豆、玉米、辣椒什麼的,現在根本沒有蹤影,彼時海上貿易雖然發達,廣州有大批外國人從事貿易活動,但商隊規模有限,還遠遠沒有到能縱橫幾大洋的程度。


  裴英娘只能望洋興嘆。


  至少先種出棉花了,菜油會有的,炒菜會有的,高產量的糧食作物也會有的。


  裴英娘收回思緒,感嘆道:「可惜沒有趕上大軍出征,如果那時候將士們能穿著棉衣出征,說不定能打更多的勝仗。」


  然後李治論功行賞,她就可以要更多賞賜了。


  李旦眉頭微微一蹙,打斷裴英娘的遐想,「現在獻給阿父,也是一樁功勞。」


  「也是阿兄的功勞。」裴英娘眉眼微彎,笑嘻嘻道,「沒有阿兄的那些戶奴幫我跑腿,我哪能隔著千里之遙種出棉花來。」


  南方的棉花品種也不適合關中地區的土壤和氣候,目前只能在沿海邊疆地區種植。


  裴英娘想著既然中原不能種,那不如乾脆在邊疆地區建立一個棉花種植園好了,遂掏出自己的全部積蓄,讓蔡四郎一次性買下數萬畝荒地種植棉花。那邊的地價委實便宜,稅收也輕,人工更廉價。


  事情如此順利的主要原因,除了蔡四郎吃苦耐勞、膽大心細以外,還離不開李旦的幫助。派去羈縻州的戶奴亮出了皇子隨從的身份,立即得到當地官員的鼎力支持。當地官員做夢都沒想到竟然能有和皇子、公主的僕從打交道的機會,巴不得裴英娘多買些地,白送她都可以。


  公主在他們的治下置地,他們求之不得。


  於是,裴英娘買、買、買,當地官員賣、賣、賣加送、送、送,她名下的棉花種植園就這麼搗鼓出來了。


  李旦輕笑一聲,「你倒是瞞得緊。」


  他根本不在乎馬氏和蔡四郎在流放地過得好不好,之所以會派忠僕過去照應,只是為了讓裴英娘心安而已。


  沒想到她不聲不響間,又做出一件會震驚朝野的大事。


  民生關乎社稷根本,棉花如果真能推廣種植,假以時日,必定能代替絲麻。


  到那時,永安公主之名,肯定會隨著棉花的普及,傳遍大江南北。


  有了民心,她的地位將會更穩固。


  李旦沉聲道,「阿父知道嗎?」


  裴英娘點點頭,「我下山之前告訴阿父了,阿父很歡喜呢。」


  她一邊走,一邊和李旦說話,一腳踩在雪坑裡,連拔了兩下,長靴紋絲不動,拔不出來。


  李旦走在前面,沒有注意到裴英娘的窘迫。


  裴英娘腳下一使勁兒,「啵」的一聲,往後踉蹌了兩下,右腳是□□了,可長靴還在雪地里吶!

  同樣穿一襲男袍的忍冬連忙撒開牽著的棗紅馬,上前扶住她。


  李旦回頭時,便看到裴英娘以一種金雞獨立的姿勢,努力朝前面墊腳,試圖把右腳重新塞回靴筒里。


  作者有話要說:  元朝對中原經濟、文化的破壞真的超乎大家的想象,明朝開國的時候,全國上下連幾個懂得專業知識的農業專家都找不到,明朝可以說是從廢墟里開創出一個嶄新的朝代,可惜費了幾百年時間重新建立起民族自信,又被清給滅了……


  朱元璋的某些想法其實很好,可是手段比較粗暴直接,他要求官員建立類似於孤兒院、福利院的場所收養孤兒,撫育老人,強制實行,誰辦不到撤誰的官,然後那時候的官員就建了一堆豆腐渣工程,假裝收養孤兒……


  推廣棉花時,朱元璋也是很粗暴的強制實行~長江流域廣泛種植棉花,是明初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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