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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浮生若夢

  靜姝站在假山旁看著梨林外親昵相擁的那一對男女,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嬌艷動人,女子手捧腹部微微低頭帶著一抹嬌羞讓那明艷的容顏更添水樣柔美,在滿地雪白的梨花襯托下真真如一對神仙璧人。


  靜姝看著那女子熟悉的容貌怔怔如同入了魔障,隨風又依稀傳來那男子的軟語:


  「……佳兒,你既有了身孕,白府那邊就不要去了。你身份尊貴,若不小心磕著碰著,豈不是反折了那白家小兒的福氣?……」


  白府?白家小兒?

  又聽那女子嗔道:「修安,你說的什麼呢?那可是大哥的第一個孩子,好不容易盼來的,我自然要去的,不然,豈不是讓母親難做?哎,母親素來疼愛我……」


  那男子不知為何似有些感動,擁著她握了她的手道:「佳兒,難得你這般心善,竟是真心待白二夫人如母,她……」


  幾句話已經聽得靜姝如墮冰窖,渾身冰冷。


  她身旁曾經的丫鬟采荇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用如蚊子般的聲音喚道:「夫……小姐……」生怕她受不住做出什麼,驚擾了那樹下的眷侶,她也得遭殃。


  而靜姝卻是渾然不覺,她只覺彷彿時間錯亂般,無數她和他曾經溫存相處的畫面湧現翻滾,令她頭疼欲裂,仿似被生生撕扯著,要攪碎般。


  「……佳兒,你就是我心中佳兒,我以後便喚你佳兒,可好?……」新婚時,他眼眸含情如是說。


  「……佳兒,你既有了身孕,更當小心些,就算擔心岳母的病情,也不必現在就急著趕過去,我這就派人請了太醫去白府給岳母看看可好,你也好安心些……」


  白府白家,那是她白靜姝的娘家,大哥,也是她白靜姝的大哥。


  可是前面那個女人,那個長得好似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女人,靠在她夫君的懷裡,喚著她夫君的名字,叫著她的母親為母親,大哥為大哥的女人,是誰?


  她歷經千辛萬苦,從滄州被軟禁的莊子里逃出來,也知當初被莫名其妙送至莊子必有蹊蹺,不敢直接回國公府,好不容易借了昔日丫鬟采荇之力,進得這後園中,只想找他問個明白,卻不想竟是看見這一幕。


  ******

  三年前,她隨多年外放蜀地為官的父親回京述職。


  當時她正值被考中少年進士的未婚夫退親,心中苦悶之時,又因久居蜀地,官語不正而多有被人取笑,卻不想在七夕女兒節遊園時被凌國公世子凌修安一見鍾情,並上門求娶。


  凌修安家世出眾,長相俊朗,能文善武又溫文爾雅,不知是多少京都女子心目中理想的夫婿人選,不想竟被她這家世普通,剛剛回京還被人退了親的小官之女撞了什麼運給攀上了。


  旁人又羨又妒,她自己也是受寵若驚,一年後稀里糊塗的在眾人的艷羨下口水中嫁進了凌國公府成了他的世子夫人。


  婚後凌修安對她也是百般溫存萬般寵愛,公公凌國公明理,婆婆凌國公夫人慈愛,小姑靈巧友善,都不曾因她家世不顯而半點輕怠,很快她又有了身孕,那時她只覺人生再美滿不過如此。


  只可惜她的胎兒沒有保住,小姑一次踏青時在野外救了只受傷的小貓,她見這小貓可憐可愛又乖巧,便也時常逗弄著玩,不想有一日這貓不知為何突然發狂,衝撞了她后她便失了胎兒。


  失了胎兒后她又自責又傷心,好在有著凌修安的安慰,道是以後孩子還會有,不必太過傷心傷了身子云雲,她才慢慢恢復過來,又漸漸有了笑顏。


  接著閩地有亂,凌修安帶兵平亂,她還在府中痴痴算著他的歸期,卻不想一日夢醒之後竟是被困在了馬車中,然後馬車行了三天三夜,她被送到了一個偏僻山區的莊子上。


  一年多,她被關在莊子上整整一年多,終於有了機會逃了出來,易了容,一路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都,只想知道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她會被不明不白的送到了莊子上被軟禁了起來。


  入了京茶樓小巷打聽來的的卻多是凌國公世子和世子夫人琴瑟和鳴,恩愛如神仙眷侶的傳言,她被關在莊子上一年多,但府中卻仍有一位麻雀變鳳凰的世子夫人,白家五小姐。


  這種情況下,她自然不敢直接進府,小心翼翼尋了她昔日的丫鬟偷偷帶著她入園去見凌修安,卻看見了眼前這一幕。


  ******

  「唉……看夠了嗎?看夠了便隨我過來吧。」


  靜姝近似麻木的回頭,便看見了眼中滿滿都是慈悲同情的國公夫人,昔日的婆婆凌老夫人。


  穿過假山小徑,一路如同行屍走肉般的靜姝跟著老夫人去了老夫人的院子,路上偶然會有走過的丫鬟侍女,都目不斜視恭恭敬敬的給老夫人行禮,因著靜姝喬了裝,眾人都只當這不過又是哪裡來打秋風的落魄女子。


  而靜姝不知道的是,先前她們轉身離開之時,那梨林中的女子卻是微微轉了頭看向了她們離開的方向,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佛堂中,香煙裊裊。


  凌老夫人信佛,十分虔心,是京都出了名的慈善信主,樂善好施之名廣為傳播。


  「既已送了你去滄州莊子上,你這孩子,如何還要回來?」老夫人慈憫的聲音又響起,終於讓一直迷迷瞪瞪的靜姝回過了神魂來。


  「那個人,那個女人是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靜姝心中有千萬個疑問,此時她盯著凌老夫人,衝口而出的卻只有這麼一句。


  「你,當真想知道?」


  凌老夫人撥著手中的佛珠,看了看靜姝,隨即又把目光移向了檀木桌上的一隻碧玉酒杯,杯中不知是水還是酒,綠瑩瑩的,晶瑩剔透。


  像是神仙的眼淚,靜姝如是想。


  「上天有好生之德,送你走,是為了保全你的一命,若是你知道了這一切,就再也不能走出這間屋子,你可還要繼續問下去?」


  老夫人的話很輕很緩,卻在縹緲的佛香中如同她手中沉沉的佛珠般扎進了靜姝的心中,她的眼睛隨著老夫人的目光一起定在了桌上那隻碧盈盈的酒杯上。


  心亂到極致,哀到極致,竟是奇異的慢慢定了下來。


  她道:「我想知道。」


  又古怪的笑了一下,道,「其實我進了這間屋子,或者,我回了國公府,不就已經不能活著走出去了嗎?」


  不知是佛至心靈,還是哀極生悟,這麼多日的困惑猜測痛苦煎熬竟突然就思路清晰起來,再沒有過的清醒清晰。


  老夫人轉眼定定看著她,第一次發現她失了嬌軟容顏下的眼睛竟明麗如斯,這樣明媚透澈的目光讓她心中閃過一絲不自在,但很快這種不自在就被心中更鄭重的緣由壓下去了。


  「她叫唯佳,是前朝永惠公主和忠勇大將軍的女兒,當年忠勇大將軍在渭水河戰敗而亡,永惠公主自殺,臨終前將獨女託付給了國公。永惠公主曾對國公和老身有大恩,唯佳又是前朝皇室僅余的血脈,你……」


  老夫人的聲音除了先時的悲憫,此時更是帶上了一股莊嚴正義,彷彿訴說的不是一個卑鄙的陰謀,而是一件多麼神聖鄭重的事。


  她看著靜姝,繼續道,「你白家也曾是江南累世簪纓之族,深受前朝皇恩,能為前朝皇室遺孤掩護犧牲,本來也是你應盡的責任和榮幸,就是你的祖父,也是默認支持的。」


  就是你的祖父,也是默認支持的。


  靜姝以為她今日所見到的已經是荒謬的徹底,然後這個聽起來像笑話般的故事卻在最後又狠狠射了她一個透心箭。


  什麼公主,什麼前朝,她不過是蜀地一小小同知之女,那些關她什麼事,她只要知道那個女人是誰,她的婚事是不是從頭到尾都是國公府主導的一場騙局,她的……夫君……是不是也是設置騙局的那個人就可以了。


  她不想知道她的祖父,或者,白家原來也曾在這場逆天大慌中添磚加瓦,亦或者添薪加柴要燒死她。


  她不想從面前這個人嘴裡聽到有關白家的參與,打破她現在如薄冰般的鎮定,因此轉而問道:「她為何生得和我那般像?夫……世子是否一早就認識她?」


  正因為自己長得像那女人,所以才有一見鍾情,以及後來的上門求娶嗎?是從一開始就計劃著取身份而抹殺自己這個人嗎?

  這些話,她已經問不出口,而且只要知道前面那句的答案,後面的何須再問?不過想起剛剛那梨林中的一幕,那些溫言軟語,她都覺得問先前那句都是多餘的了。


  「當然,我們將唯佳養在渭地,修安曾經在那裡住過多年,怎會不認識她?他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凌老夫人溫聲道。因為是說起那女子,這一次她語氣中的溫情倒是真實了很多。


  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靜姝腦中又浮現出第一次凌修安見到她時,他那異樣璀璨閃亮的目光。


  當時她被人絆倒,狼狽的跌倒在了他的面前,他不顧眾人等著看好戲的目光,那樣目光明亮的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后,不顧身後妹妹撅起的小嘴,竟是將自己手中那小巧別緻的蓮花燈遞給了她。


  七夕女兒節之時,男子若心儀某女子,便會送她自己手中精心挑選來的花燈。


  眾所周知,凌國公世子最厭女子投懷送抱,卻不曾想,本是戲弄之舉竟是成全了她,那些絆倒她的人後來真是腸子都悔青了。


  此時靜姝卻不合時宜的心道,她們的確是成功了,被人恥笑算什麼,她真是被害得大概要屍骨無存了。


  凌老夫人看著靜姝,眼中又浮現出了些悲憫之色,繼續道,「其實你和她只有五六分像,不過人的相貌並不是一層不變的,再加上梳妝打扮言行舉止,五六分也會變成□□分了。」


  梳妝打扮言行舉止,想到跟在那女人身後自己曾經的兩個大丫鬟,想到她嫁前凌修安溫柔知禮的哄了她一年,嫁后又花前月下的哄了她一年,還有那個未能出世的可憐孩子,靜姝的胃中就一片一片的翻滾。


  隨即就是一片暈眩傳來,最後意識中,她看著桌上的那碧綠的杯子,竟心道,那杯酒我還沒喝呢,竟就是已經著了道了嗎?

  只隱隱約約耳中似又傳來老夫人悲憫的聲音道:「事有輕重,人有貴賤。你放心,你也算行了大功一件,今圓滿歸去,老身自當會為你誦經七七四十九天,送你往生,今生修得福緣……」


  圓滿歸去?靜姝想,但願我有作鬼的機會,作鬼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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