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吟嘯徐行
信王死後, 她爹說的這些話, 其實她都考慮過。若說太子是全然無辜的,當然不可信。茵陳那裡的消息傳過來后, 她連夜徹查, 接下來大致會是怎樣的走勢, 她也同太子交代了。如果他不願意慘劇發生, 憑他的本事,可以有一百種法子阻止,可是他沒有。信王固然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可說到底這個哥哥還是狠下了心腸。他曾經同她說過,不與他一心的, 縱然是兄弟也要徹底蕩平。他確實這麼做了,可是不這麼做又能如何?這世上權勢地位都是后話, 首先得活著, 活著才有資本去談其他。
然而活著,有時候又和權力密不可分,要活著就得集權,所以連親弟弟都可以放棄。那麼像宿家這樣曾經上錯了船, 航行途中又換乘的人家, 他能不能容得下?
各自都在觀望, 宿家怕投誠不成反被削權鎮壓, 畢竟信王的下場血淋淋擺在面前;太子呢,記仇,且不欣賞左右搖擺的門閥。當初左昭儀盛極一時, 大皇子又開始從政,各項表現都上佳,內閣曾經有過一次改立皇太子的主張。雖然後來因太子出閣,敬獻了耗時三年繪製的大胤水利圖,讓內閣官員們閉上了嘴,可是那場風波的後遺症從未間斷。這些年內閣官員換了又換,到現在僅剩宿大學士一個老人兒,留著他,是為了利用宿家對付舊主。一個人太過鋒芒畢露了終不好,太子有時候也願意藏一藏拙的。
現如今朝堂上只余兩位皇子,平衡一旦徹底打破,大家都要重新想好對策。因為敏親王不像簡郡王,他不具備任何奪嫡的能力,即便宿家現在選擇息事寧人,也要看太子願不願意苟且。
仰天長嘆,星河事後也自責,如果接到茵陳那封信時,她選擇沉默會怎麼樣。曾經有那麼好的機會,敏親王和宿家都可以一步登天,結果她一攪合,局勢又逆轉了。於家來說,她真是個不孝女,一念之差,讓父兄處境尷尬。可是於太子,她沒有後悔她的決定,她對得起他,也對得起自己的心。
茵陳去武德殿走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了東宮。
信王的喪禮籌備起來,論理未及弱冠的少年,不當以成人的儀制發送。而且皇宮大內,除了皇帝和太子,也不該為以外的人大肆操辦任何事。不過信王終究由皇帝養大,況且又是太子胞弟,這兩個人沒有異議,別人聽差辦事就好。
太子最後到底為信王留了體面,和青鸞合謀的那部分,他有意遮掩了,所以信王死後有哀榮,還得了個謚號曰「誠」。
停靈停在武德殿,之前殿里的人全被處置了,現在還喘著氣兒的只有茵陳。皇后的意思是,信王生前已經和她到了輪婚嫁的地步,現如今信王薨了,身後又沒有子嗣,上官侍中作為他最親近的人,應當為他披麻戴孝。
茵陳臉上神情寡淡,「王爺薨了,臣按製成服①是應當的,但是披麻戴孝,恕臣不能領受。」
皇后十分驚訝,「侍中,人走茶涼,不是立世之道啊。」
她聽了冷冷一笑道:「請旨賜婚是王爺個人的主意,和臣並不相干。況且賜婚的旨意當時沒有頒布,那麼臣也不算未亡人,更沒有必要擔這望門寡的虛名。」
皇后被她一番話回得愣神,星河忙上前解圍,「娘娘最是體天格物,信王早逝固然令人扼腕,但也不必為此毀了一個姑娘的一生。上官侍中原本就是東宮的人,只不過信王搬離立政殿後,太子爺怕他沒人照應,才把侍中暫且撥過去的。現在信王爺不在了,侍中也該回東宮,畢竟侍中當初是皇上欽點侍奉太子的,正經不算信王那頭的人。」
皇后聽完了,顯然對星河的態度覺得納罕:「宿大人的心胸,真是連本宮都不得不佩服。其實任何話都能兩說,如果上官大人不是因為與信王爺的關係,今天也不能好端端站在這裡。現如今……」話說半截搖了搖頭,「罷了,我近來身子日漸笨重,也管不了那許多了。既然宿大人也覺得讓她戴孝守靈不妥,那就打發別的奴才辦吧。」
一頭站起身來,袍下身腰鼓脹,再有兩個月,就該臨盆了。
關於皇後有孕的問題,雖然他們都很懷疑,但那不是普通嬪妃,有中宮專門建檔的醫官。人家不會把攸關生死的實情告訴你,所以到現在一切都只能觀望,並沒有確切的定論。
星河含笑逢迎:「娘娘不易,千萬要小心身子。」
皇后抿唇一笑,「這麼大的年紀了,說起來也怪臊的。」
星河說不,「這是您的福澤啊,宮裡這九年來一直冷清,這回一氣兒來了兩個喜信兒,連太后都高興壞了。您瞧延齡公主上年也下降了,您正是寂寞的時候,這會兒來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正給您錦上添花,多好!」
她一向會說話,皇后雖對她不是太信得及,但場面上熱鬧熱鬧還是有必要的。當初因為娘家無依,倒是想過倚重宿家,但這種善於鑽營、應時而動的臣僚,絕不是能夠天長地久共處下去的。能依靠的,到底只有自己人,哪怕是親家,也比居心叵測的外人要好。
皇后一搖三晃,走得有模有樣。武德殿的事兒寥寥過問一下,就該回她的溫室宮去了。星河把人送到門上,順帶問了一句:「頭前兒常見公主的,這程子怎麼不上宮裡來了?」
皇后哦了聲道:「她身上不大好,大夫說不讓見風,將養一春,等交了夏就痊癒了。」一面說,一面騰挪出了配殿。
俯身相送,把皇後送出了武德門,茵陳看著她的背影喃喃:「真的懷上了?」
星河沒言聲,真真假假,恐怕連皇上都不能知道,何況他們。
回身看前殿,白幡漫天,陸續有官員進來祭奠,但終究只是個親王,上了一炷香,灑上一杯奠酒,也就完了。剩下是僧道的事兒,嗡嗡地,梵聲震天。星河忙了半天頭疼,說要回東宮,茵陳忙不迭跟了上來,「我不能一個人留在這裡。」
怕嗎?其實還是怕的。信王如果在天有靈,可能會活撕了她。星河明白她的苦衷,便吩咐管事的支應,帶她一同回了東宮。值房的爐子上吊著茶吊子,取下來泡了一壺茶,兩個人坐在窗下休息,外面有風吹進來,風裡也帶著麻布和紙錢的味道。
星河還在考慮皇后的事兒,設在溫室宮的人回稟,近期確實沒有任何可疑的地方,一切都如常。她想了很久,皇後身上沒法突破,只有把勁兒使在聞長御那頭。
招了近身的太監,讓他想轍給那個眼線傳話,從今天起只盯聞啼鶯。到了臨盆的時候也是,看緊了聞長御和孩子,倒要看看皇后能下出什麼蛋來。
茵陳自此算是真正成了自己人了,有事兒也不背著,這讓她很高興,「姐姐平時就是這麼操持的?」
星河頷首,「在太子爺繼位前,都得這麼小心。」
茵陳沉吟了下,看左右沒人才道:「您家不是不盼著太子爺繼位嗎,您家現在支持敏親王。」
星河怔了怔,這種事兒連她都知道了,太子又不傻,能容宿家作亂才怪。
她嘆了口氣:「沒有,我們宿家忠於朝廷。」
茵陳齜牙一笑道:「沒事兒,您支持誰,我都站在您這邊。不過我在想,真要是這樣,當時那件裡衣不換倒好了,後頭才是一場好戲。」
這孩子,對那些男人真夠冷酷無情。反正她不在乎最後誰做皇帝,小小舉動要了誰的命,對她來說也並不重要。
星河撐著腮幫子看她,天光下的小姑娘,圓圓的臉龐天真可愛。她忍不住問她:「走到這步,你覺得可惜嗎?」
茵陳說不,如果信王能規規矩矩和她相處,她還可以和他做朋友,畢竟家裡年歲相當的兄弟子侄多得是。可他太可恨,不問她願不願意就玷污她,愈發讓她害怕男人,憎惡他們的丑東西。
還是姑娘好,姑娘乾淨,心腸也不像男人那麼壞。她這回是豁出命去的,如果星河不顧念她,把事兒抖出來,既可以除掉她一了百了,也可以讓信王遺臭萬年。可她還是費心周全了,兜個大圈子又查武德殿,又審訓狗人的,最後才挖出簡郡王,讓她有命坐在這裡喝茶。說明自己沒瞧錯人,今後能和她永遠在一起,冒險也是值得的。
這頭正說話呢,外面傳來德全的聲音,說:「主子爺回來了?享殿都預備好了?」
太子嗯了聲,沿丹墀上去,不經意間一轉頭,看見配殿的菱花窗前坐著兩個人,誰也沒動,眼巴巴看著他,完全沒把他當回事。
太子覺得不大妙,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將來的歲歲年年,他都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這個上官茵是什麼意思?真打算纏著星河不放了?他以前聽說過,達官貴人喜歡養個孌童什麼的,作為日常消遣。男人和男人之間弄那套已經沒什麼稀罕了,女人也興這個?上官茵思想齷齪,會不會對他得星河存著歪心思?太子一想到這個,就火冒三丈。
他調轉槍頭直指配殿,質問茵陳,「武德殿里忙成那樣,你怎麼還躲在這裡?」
茵陳在他面前完全用不著偽裝,她說:「信王是臣間接害死的,您還讓臣待在那兒?臣怕鬼。」
太子窒了下,「混賬,口無遮攔!」
茵陳訕笑:「臣也是為了您啊,要不是臣,您看……」躺在那兒的就是您太子殿下。
太子想想也罷,暫且不和她計較這個,「既然回了東宮,照舊好好曬你的太陽。星河很忙,別老是拖累她。」
茵陳看了星河一眼,悄悄抱住她的胳膊,「姐姐,我就喜歡和您在一起。」
星河很疼惜她,只管點頭,太子卻不幹了,「你要是知情識趣,可以繼續留在東宮。要是討人嫌,就請你出宮回上官家去。」
這句話捅到了茵陳的肺管子,她做這麼多,都是為了履行和星河的約定,要不然她才懶得管他霍青主的死活。這會兒倒好,他打算過河拆橋了,她也不急,嬌憨笑道:「您別忙攆臣,臣將來還要給您充後宮呢。」
太子斷然拒絕:「我不答應。」
她想了想說也行,「那讓星河姐別嫁給您,反正臣只要跟著她,她嫁誰臣都沒有意見。」
太子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也就是說將來必須過這種三人行的日子,再湊個德全,就可以天天開牌局了?他絕望地看向星河,「你說句話啊。」
星河也很為難,「您讓我說什麼?」
這回的事兒,真的要感謝茵陳,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裡衣從入武德殿到交付夕郎手上,裡頭至多不過兩柱香,這麼短的時間,任他們通天的本事也來不及動手腳。做人不能喪良心,答應的事兒就應該做到,又不要誰上刀山下油鍋。況且和茵陳做買賣的是她,本來和他也沒多大關係。萬一將來真的有幸,能和他走下去,他兩個一塊兒接受也不吃虧,反正茵陳對他不感興趣。
太子卻覺得生受不起,知恩圖報有很多辦法,不一定非得捆綁在一起。別的男人三妻四妾,自己卻要和女人爭寵,一瞬發現這世界都顛倒了,他這個太子當的,終於有了混不下去的錯覺。
「你是女人,學學你星河姐,將來正常找個男人嫁了不好嗎?」
茵陳輕輕微笑,「如果臣這麼想,信王不是現成的么,何必捨近求遠?」
面對一個有恩於你的人,太子自發就落了下乘。他滿臉的不甘,拽著星河的手說:「走,跟我上麗正殿去。」
進了正殿,太子直言不諱,「這樣不是辦法,她又不是你的尾巴,就是親姐妹也沒有非嫁一個人的道理。」
星河皺了皺眉,「我不想為這事兒和您爭執,她已經夠可憐的了,葬送了前程保全您,您還擠兌她。」
太子支吾了下,發現自己好像確實有點不近人情。要留下她,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先得約法三章,「我沒有旁的要求,只要她不妨礙咱們親熱。我在的時候,不許她戳在我眼窩子里。」
星河紅了臉,「什麼親熱,您說話都不帶拐彎兒的。」
太子決定做一下示範,撅著身子在她嘴上親了一下,「就是這樣。」尤覺不足,伸手在她胸前又抓了一把,「還有這樣。」
春天將要交夏的當口,衫子都很薄,薄薄的一層罩衣,裡頭是薄薄的一層抱腹。不像冬天那會兒,一拳打上去都無知無覺的,這會兒是圓是方,全在掌心。
總之是惹毛星河了,她蹦起來連揍他好幾下,「不要臉!臭不要臉!」
太子手忙腳亂抵擋,「我早就想這麼幹了。」
死不認錯,這種人通常多揍兩下就服帖了。那無恥的一握,力道總在她心上,她氣得面紅耳赤,兩手卡住了他的脖子,警告性地一掐,「我也早就想這麼幹了。」
可他反而不掙扎了,攤著兩手說:「你掐,我知道你捨不得。你要是真那麼狠心,這次就該站干岸。」
她一瞬心頭茫然,想起武德殿里的信王,雖說自上回他帶人臭揍年世寬起,她就察覺他目的不單純,可年紀輕輕的,死得又那麼慘,難免讓人唏噓。
她把手從他脖子上拿下來,怏怏說:「別鬧了。」
他攬她入懷,「事兒過去了就不要想,他說過,時也運也,誰棋差一招都是死,今天躺在那裡的人換做我,他也不會懊悔。兄弟情義到這裡就盡了,我都不難過,你有什麼好難過的?」
她把臉埋進他衣襟,聞見清淺的茉莉香,心裡慢慢安定下來。
日影移過來,照在她的妝花官靴上,她仰起頭喚了他一聲,想和他談談宿家的事兒。他也應她,低下頭認真看著她。可是她忽然又不敢了,這事兒太大,沒有徵得她父兄的同意,她不能擅作主張。
算了,暫且就這樣吧。她說沒什麼,「信王回頭怎麼發送,太常寺定下流程沒有?」
太子說:「入雍陵,在享殿停上四十九天再下葬。那裡有母后,這樣他下去就不會孤苦無依。也是因為這個,我沒把他做的事抖露出來,否則他連皇陵都進不去。終究兄弟一場,我不忍心讓他當孤魂野鬼。」
所以才有了那個諷刺的謚號,皇帝始終被蒙在鼓裡,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太多打擊,短短半年,失去兩子一女,如果個個罪有應得,那這個皇父就當得太失敗了。
她嗯了聲,偎著他說:「今兒皇後上武德殿來了,我許久沒見著她,今天乍一看那肚子,大得厲害。」
「像真的嗎?」
她遲疑了下,「說不上來,我進宮后也沒見過誰懷孕,就看她行動笨重的樣子,好像有幾分真。」
太子嘆息:「你啊,什麼都能,就是這上頭欠缺點兒,沒什麼見識。最好還是得自己懷一胎,這麼著就知道真假了。」
他見縫插針佔便宜,她怨懟地白了他一眼,「我說真的。」
他無賴道:「我也說真的。至於皇后是否懷孕,我可以告訴你,沒有。」
她有些納罕:「為什麼?」
「因為我指使人在她的吃食里加了碎骨子啊,那東西平常人用了能清熱除煩,孕婦服之有墮胎奇效……」他在她震驚的目光里笑得坦然,「你別這麼瞧著我,橫豎連服了三天她還健在,就只能說明她的肚子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