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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梁燕無主

  此為防盜章, 購買率40%以上不受影響, 不滿請等待72小時。  南大人手下都是金貴人兒,一樣的千戶, 還分個三六九等。平時跑腿的買賣都是藍競留下的人去辦, 現如今星河接了手, 斷不能老讓他們當那些上不了檯面的差事。她輕飄飄的一句話, 南玉書的膀臂們就得去辦,畢竟她是副指揮使,誰敢給她扮臉子,她就能狠狠處罰他。


  南玉書沒言聲,大部分千戶都是你瞧我, 我瞧你,不知當不當領命。還是十二千戶之首的蔣毅懂事兒, 眼下形勢逼人, 正副使正在較勁的時候,把火引起來了,對南大人沒有好處。


  他拱了拱手,身上甲胄激起一串輕響, 「屬下去辦。」


  星河看著他走出大門, 走進風雪裡, 方閑閑調轉過視線來, 扽了扽圈領道:「回頭審問我就不摻和了,一邊旁聽則罷。我才幾年道行,敢和房有鄰那官油子較量?」


  南玉書說成, 一手盤弄著那隻銅貔貅,狠狠握了一下道:「房家那幾個豪奴還壓在大牢里,要緊時候恐怕要動大刑,倘或宿大人瞧不慣,大可暫時迴避。」


  動刑那種事兒她不是沒見識過,不敢聞血腥氣的,也不能在控戎司當差。她說好,南玉書沖她一比手,她站起身來,把那隻琺琅纏枝的手爐交給江城子,微微一笑道:「江千戶,手爐涼了,替我再加些炭。」


  有個女性上司,衙門裡當值的歲月便有了柔艷的味道。江城子是她手下八千戶之一,很快接過爐子捧在手裡,垂首道是,「牢里陰寒,屬下讓人先去生炭盆,大人腳下略慢些。」


  一向利落幹練的衙門,現在因多了個女人,千戶們也變得娘們兒唧唧的。南玉書很看不慣他們那模樣,又不好說什麼,厭惡地調開視線,背著手先行一步了。


  控戎司的刑訊場所和一般的牢獄不一樣,地面上一溜屋子用柵欄隔斷開,作關押犯人之用。地面之下那是閻王殿,各種刑具林立,來了這裡還不老實的,一般都是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長年的暗無天日,加上一撥又一撥的血肉洗禮,使得這地方的味道難聞且刺鼻。經常出入的人聞慣了,倒沒什麼稀奇的,對於那隻用來聞熏香和花香的鼻子,只怕是個大考驗。


  南玉書和幾位千戶率先下了木階,回過頭看,錦衣使果然拿手絹捂住了鼻子。他有些調侃地發笑:「離宿大人上次下刑房有段時候了吧?怎麼樣?還成嗎?」


  星河抬了抬另一隻手,「大人不必理會我,只管辦你的案子。」


  這地方是常年不斷人的,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盡頭便是一個巨大的刑房。如果早前沒見識過,面對那些殺人如麻的番子們,可能會覺得可怕。星河走進去時,他們正整理刑具,木枷上懸挂的大鐵鉤子敲得噹噹作響。還有邊上另一間刑房裡,一位千戶審庫銀失竊案,被逮住的庫兵拿肛腸私運庫銀,千戶大聲咒罵著:「直娘賊,你他媽夾了老子一年的俸祿!來人,給我拿銀錠往他屁眼裡塞,不塞得頂嗓子不許停下!」


  然後就是慘叫聲,夾帶著屎尿的味道鋪天蓋地而來。星河皺了皺眉,南玉書和幾位千戶卻欣然笑起來。控戎司的酷刑多了,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上年宿大人也承辦過案子,我記得上了棍刑和重枷。其實那些不過是小打小鬧……」南玉書這會兒像活過來了,談起刑罰眉飛色舞,「回頭恐怕且有一兩樣呢,不知宿大人敢不敢瞧?」


  這幫蠢男人,大概也只有他們的蠢大膽能告慰可憐的自尊心了。星河見他們相視而笑,心裡升起鄙夷來,「南大人有什麼看家本事只管使,我說了,一切以辦差為主,不必顧忌我在場。」


  大概是得了她這樣無所畏懼的回答,南玉書便愈發要做給她看。控戎司有特權,連京中皇親國戚都可以隨意緝拿審問,幾個家奴算什麼!

  番子獰笑的樣子像豺狼,房府護院被綁在木樁上,南指揮使在上頭問話,番子手裡的柳葉小刀就在犯人麵皮上來回刮蹭。


  星河坐在椅子里,腳下踩著烘爐,黃銅蓋兒上齊整的孔洞里蒸騰起熱氣,腳底下暖烘烘的。耳畔響徹了「說,是誰給你們報的信兒」,房家的人互相推諉,推到最後斷了脈絡,這場審問也從房有鄰貪污案,徹底變成了南玉書私人泄憤的途徑。


  可惜收效甚微,她轉過頭,悄悄打了個哈欠。南玉書臉上掛不住了,一拍書案,「給他們梳洗梳洗,鬆鬆筋骨。」


  番子一聽簡直要狂歡,人命在他們眼裡玩兒似的,施刑也有癮兒。上頭一下令,他們嘴裡高呼著「得令」,七手八腳把人抬上了刑床。


  那銅鑄的刑床也就一人寬,兩邊有兩個槽,是專用來排泄血水的。也許是躺過的人太多了,打磨得鋥亮,簡直能照出倒影來。星河看著他們把人手腳都捆綁好,房家護院大聲求饒,可是還沒等他嚎完,一盆滾燙的開水澆到了腿上。


  閉塞的空間立刻盈滿一股腥臭味,星河從來不知道,原來人肉也是有味道的。番子們舉著鐵制的刷子按在半熟的小腿肚上,來回只拉了一下,立刻皮開肉綻。起先那肉還是發白的,沒回過神來似的,可也就一瞬,鮮紅的血從絲絲縷縷間傾瀉而出,把下半截刑床都染紅了。


  指揮使和幾位千戶冷冷看著,又轉過頭來瞧她,「怎麼樣宿大人,要是呆不慣,先回前衙去吧。」


  星河蹙眉笑了笑,「我不打緊,可大刑都用了,人也昏死過去了,還是什麼都沒問明白,豈不白費力氣?」


  一句話又捅人心窩子,南派那些人都有些訕訕的。她抬起手抿了抿冠下掉落的碎發,這時徐行之進來回稟,說金吾右衛樓將軍帶護軍過堂來了。話才說完,樓越亭到了刑房門口,見了裡頭慘況直皺眉頭,「控戎司果然名不虛傳。」一面向南玉書拱手,「咱們聞不得裡頭味道,南大人正忙,就請宿大人代勞吧。職上事多,停留不了多長時候,眼瞧著天要黑了,樓某還得回去安排夜間巡守。」


  星河站了起來,「那我就替大人打個下手吧,護軍那頭我來做筆錄,只是大人別忘了,審問房有鄰才是重中之重。」說完朝樓越亭比了比手,一行人退出了衙司刑房。


  天上還在飄雪,從地底下出來,恍惚有種還陽的感覺。星河負著手慢慢踱步,想起身邊有闊別多年的老友,仰頭看他一眼,心裡是敦實的。


  樓越亭還是記憶里的樣子,雖說年紀漸長,人也較之以前更沉穩了,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變的,比如純凈的微笑,和堅定的眼神。


  小時候在一起廝混,幾乎天天都要見面,星河常在他那裡蹭吃蹭喝,當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分別了十年,十年之後再相遇,許是長大了的緣故,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腳下有意踟躇著,進了衙門要講公事,多走一會兒就能多說上兩句體己話。


  越亭看她一身官袍,輕輕嘆了口氣,「那地方骯髒,人心又險惡,你在那裡沒的辱沒了你。」


  其實星河沒好說,論起險惡自己也不遑多讓。可能天生血液里就流淌著不安分,她一直相信男人能做到的,自己也能做到。


  「沒有哪裡辱沒,衙門裡忙公務,強似在深宮裡頭做碎催。你是曉得我的,擎小兒我就不愛做女紅,我娘讓我綉只兔子,追了我整整三個月。三個月後我進宮了,那綉活兒現在還擱在我房裡呢。」她仰唇笑著,彎彎的眼睛,即便漫天飛雪,依舊明亮如星子,「不說我的差事了,你好么?樓叔叔和嬸子都好么?」


  越亭說好,「家裡還是老樣子,你進宮前栽的那顆棗樹,今年結了好些棗兒……」


  他說起話來還是一遞一聲透著脈脈溫情,星河悄悄打量他的側臉,記得小時候仰慕極了,覺得他是世上最好看的男子,連自家哥哥都不及他。現在大了,這些年見的人和事都多起來,他在她心裡的印象卻還和原來一樣。


  她帶了一點女孩子不可言說的小心思,旁敲側擊著打聽:「盈袖今年十九了吧,出閣沒有?她要一走,家裡可冷清了……還好你那頭總要進人口的。」


  盈袖是他妹妹,比星河小三歲。當初她和越亭胡天胡地時,盈袖就拖著鼻涕眼巴巴望著他們,因為她太小,沒人肯帶她一起玩。


  他臉上露出幾分靦腆來,「盈袖還沒許人家,我那頭……也沒進人口。」


  星河訝然,然後那驚訝就化作了含蓄的微笑,「哦,沒有……挺好。」衙門裡遇到的那些不快成了飛煙,連這透肌刻骨的冬雪都可愛起來。


  那句「挺好」,可能對樓越亭也有別樣的意義,他支吾了下,「職上實在太忙了,這些年軍中也去過,邊關也守過,前兩年才調回京畿來。這個年紀,正是干一番事業的時候,個人的那些小事兒暫且不急,等機緣到了,該來的總會來的。」


  倒也是的,婚姻於他們這些人來說,並不是必須。她哥哥就是三十才成的家,今年得了個兒子,在爹娘跟前也有了交代。兩個人絮絮家常,對護軍忽然出現推波助瀾一事絕口不提。當時徐行之受命,私下同宿星海碰了面,官場上嘛,這種小來小往算個什麼,不過一點頭的功夫罷了。於是巡夜的護軍「恰巧」到了那裡,「恰巧」和控戎司的人打了個擂台,就算傳來重新過堂,還是老三句,問不出什麼新花樣。


  樓越亭擔心的是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海哥讓我給你帶個話,皇族中事,必要十二萬分的小心,稍有閃失便關乎性命。」


  她點頭說知道,「你讓哥哥放心,我自有主張。」


  樓越亭又猶豫了下,復看她一眼道:「年前都忙衙門裡的事么?我明兒休沐,倘或你要去公主府辦案,我陪你一道去。」


  星河聽了笑起來,「做什麼要陪我去?公主府我認得。」


  兜鍪下的臉隱約有些發紅,他說:「那位公主怕是不好對付,萬一她難為你,多個人也多個幫手。」


  然而公主刁難起來,可是任誰的面子都不賣的。


  她低下頭,長長吁了口氣,心裡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打小兒她捅了簍子,他都會幫著周全,這十年間失去聯繫,她不得不練成錚錚鐵骨一身擔當。自覺再也不需要誰來照應她了,但利害顯見下他沒有趨吉避凶,還是令她有涕淚滿襟的感動。


  星河微欠了欠身,「回娘娘話,臣今年二十二了。」


  昭儀長長哦了聲,「二十二……年歲是不小啦。」


  像外頭的女孩子,一般十六七歲就要談婚論嫁,二十二還沒出門的,多半是砸在手裡了。但宮中不一樣,這地方女官的年紀大多會被忽略,通常入宮滿十五年,只要上頭沒有特意發話讓留,繼續司職之餘,還是可以自行婚配的。


  昭儀對她的私事一向好奇,見面的次數不算多,卻每回都要打聽一下。許是女人天生對這種事感興趣,也可能是聽說了什麼風言風語,連手爐都不焐了,擱在炕桌上,笑吟吟正了正身子,欲語還休地看著她。


  星河被看得發毛,心裡還是有成算的,在這類人面前不能太老實,越老實她反而越起疑。


  「娘娘可是有什麼示下?」


  昭儀說沒什麼,抽出帕子掖了掖嘴角。然後兩手交疊按在膝頭,赤金嵌翡翠滴珠的護甲探進一片光帶里,邊緣細微的波浪紋,看上去有種崢嶸的嶙峋。


  「宮裡人多,你是知道的,人多了話也多,雞一嘴鴨一嘴,越傳越不成個體統……我聽說,太子爺不願意親近跟前幾個女官,倒是對你,有些另眼相看。」她忍不住提點了一下,當然是點到即止,說完了解圍式的微笑,「原本是件好事,女孩兒嘛,誰不願意攀高枝兒,那可是太子爺……但宿大人別忘了,郡王府和你們一家子都有交情,你又是明白人,不能因男女間的些些小意兒斷送了前程,宿大人知道我的意思吧?」


  星河忙站了起來,「娘娘的教誨,臣絕不敢忘。太子爺有時候不尊重,他是主子,臣不敢違抗。可正因這個,更叫臣明白,臣這樣的人,在太子眼裡玩意兒似的。誰願意當玩意兒呢,請娘娘明斷。」


  昭儀的笑容從那種含蓄的、透著深意的揣測,轉而變成了一種大愛無疆式的圓融。


  「我知道你心氣兒高,想當初你家老太爺啊,那可是個寧折不彎的好官。後來可惜了……」復伸出手,在她手背上輕拍了一下,「宮裡的女人,但凡出挑些個,都是這樣的命,委屈宿大人了。太子這脾氣,也真是狗啃月亮。先頭指了婚的那個死了,轉年再聘一個就是了,任是感情深,總不能一輩子不娶,你說是吧?」


  星河諾諾稱是,關於這個她也想不明白。當初皇帝是指了宰相家的小姐為太子妃,但這位太子妃大婚前香消玉殞,如果太子和她有情,消沉拒婚也是應當,可兩個人連面都沒見過幾回,就此打光棍,也太說不過去了。


  左昭儀自然不是真的關心太子婚配問題,要依著她,太子爺一輩子不娶才好呢。原還猜測,是不是他和宿星河之間真有了情,轉念一想又說不通,主子要個把女人還不容易么,看上了就收房,偷雞摸狗小來小往,哪兒來那麼大的趣致!


  反正道道暫且摸不透,她也懶得費那神。看看時辰鍾,差不多了,「說了這半天話,沒的叫人起疑。成了,你去吧,好好給主子辦差。」她輕飄飄打了回票,因為給鳥餵食兒的時候到了。


  星河又背了一身黑鍋出來,想想這宮裡,除了太子本人,大概真沒人覺得她是清白的了。


  對插著袖子走在夾道里,太陽不怎麼耀眼,但袖口的金絲綉線曬久了,觸上去也發燙。深深嘆口氣,白霧茫茫在眼前鋪陳開,霧氣消散了,那紅牆碧瓦,一山又一山的巍峨,還如她初進宮時一樣濃麗冷漠。


  左昭儀提到她祖父,那是臉架子早就模糊,但身形格外清晰地篆刻在腦子裡的人。瘦高的小老頭,府上養了個躺著比站著高的先生。平時沒什麼大愛好,閑了喝喝小酒、下下圍棋,年紀再大點兒,含飴弄孫,連應酬都極少。可就是這樣的人,受了冤枉,下了一個月大獄。後來接出來,自己和自己較勁兒,沒過多久就謝世了。


  伴君如伴虎,這句老古話真是千年萬世都不過時。就像現在的情境,太陽照得到的地方一片光明,照不到的地方,譬如這牆根兒,陰影底下又冷又濁。


  祖父那時候任京兆尹,斷的全是皇城裡的案子,一輩子剛正又審慎,口碑也極好。他別號慎齋,所以京里人都管他叫慎齋公,直到今天,當初打過交道的老人兒提起他,還直豎大拇指。可皇城根下,撿起一塊磚砸進人堆里,十個有八個和皇上沾親。京里的案子不好斷,光照律法辦事反倒容易,然而有時候律法也只是幌子,皇上要誰生,要誰死,你心裡得有譜兒。萬一時運不濟,上意偏頗了,宮裡的主子下不來台,那窟窿由誰來填?當然是你。


  慎齋公就是給填了窟窿,出獄是皇上念他「著有微勞」,並非翻案。但事實如何,皇上心裡有數,因此給他的兒孫們一再加官。他們這些人呢,得忘了好歹繼續活著,不能記仇,還得感激主子皇恩浩蕩。


  星河嘲諷地一笑,連她這個官,也是踩在慎齋公的肩頭上得來的。本來不需要優恤,優恤到最後一家子和簡平郡王牽扯不清。左昭儀的那句「好好給主子辦差」,主子並非指太子,是指簡平郡王。


  聽主子的話才是好奴才,可惜她一點都不想當奴才。進入控戎司后逐漸嘗到了甜頭,權力那東西,沾染了會上癮。原先還只是在文書上轉圈子,一旦拿住實權,大展拳腳的時候才真正來臨。


  抬眼看日頭,已然散朝了,她加緊步子趕回東宮,過嘉德門便是崇教殿,那是太子理政的大殿,左右春坊矗立兩旁,宮門都有站班的侍衛,一個個甲胄加身,威風凜凜的模樣。通常宮女不許從這裡進出,女官卻沒有限制。星河不屬於這兩個機構,但常跟在太子身邊,同舍人、贊善等都算相熟。


  路上恰好碰見一位司直郎,問太子爺何在,司直面有菜色:「殿下今兒不痛快啦,剛才發了一通火,踹了德全一腳,這會兒回麗正殿去了。」


  她不知道那通火從何而起,又不好多問,心裡直犯嘀咕,步履匆匆趕向了麗正殿。


  及到丹陛下仰頭看,德全抱著拂塵,眯覷著眼睛在滴水下鵠立。見她來什麼都沒說,容長臉兒都快拉到肚臍眼了。伸出一根手指頭朝里指了指,表示主子在殿里。上頭的脾氣喜怒無常,這是當權者的通病,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不好置喙,挨了踹,連揉都不敢當著主子的面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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