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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西風驚綠

  星河覺得應該勸勸他, 「人這一輩子有一兩樣精通的樂器就成了,您會古琴么,還學什麼二胡。」


  所以當個男人不容易, 她哪裡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動起來, 人也隨著節奏擺動, 這一來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雖然他弓馬嫻熟,不差這點子, 但就像富戶掙錢似的,誰也不會嫌錢多。腰功了得, 將來派得上用場, 能一天兩三個時辰折騰在這小小方寸之間,將來大婚後, 她不得喜歡死了!

  可彼此到底還沒捅破這層窗戶紙, 他就是心裡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顯擺。


  他只是笑, 「我前兒聽總師傅拉《漢宮秋月》,拉得那麼悲涼, 心裡頗多感慨。就想著自己學一學, 要是能改良,改得歡實點兒多好,別這麼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歡實了就不是原來的味兒啦。主子您近來怎麼了,老乾些奇怪的事兒。」


  他不高興了, 「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裡盤弄著琴弓,他低頭理了理上面的馬尾毛,「控戎司的文書接著了?案情的經過都寫明白沒有?」


  她說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經過寫得詳盡合理。只是還沒來得及細琢磨,就怕有什麼疏漏的,叫皇上發現倒不好。本來還想靜心通讀兩遍呢,這不是先得來聽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這麼說,是我打擾宿大人辦公了?」


  「不不不……」她擺手不迭,「這麼怡情養性的事兒,不能叫打擾。恰好臣也看累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這二胡拉成了什麼樣,連自己都聽不下去,她能忍著沒呲打他,已經是天大的臉了。等著瞧,接下來她就該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邊沒什麼要緊宮務了,臣回命婦院把文書重新謄抄一遍,回頭南大人來了,好一同呈報御前。」


  太子說不準,「今兒連我都休沐,你忙什麼?」起身把二胡收進烏木匣子里,抬手招了招,「過來我瞧瞧。」


  她忙把臉湊過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兒上,昨兒一晚上的將養,紅腫是褪了,但隱約的淤痕還在。他拿指尖輕輕摩挲,「這叫好了么?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寬這個狗奴才,真有膽兒下這樣的黑手。再等兩天,等冬至過了,咱們新仇舊恨一塊兒算。」


  她倚著他的膝頭,說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儀娘娘。現如今什麼叫她最難受,你猜猜?」


  她仰著臉看他,溫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無邊。


  這麼簡單的答案,哪兒用得著猜呢。可太子卻搖頭,「猜不出來。」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著領受了,「就是叫她當不成皇后。可她這些年昭儀做慣了,就算不登后位,她也還是禁中妃嬪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讓她在封後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斷不會降她的位分……什麼才能真正讓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個她忌憚的人,爬到她頭頂上,徹底斷了她當皇后的念想。」


  太子聽后長嘆:「你真是蔫兒壞。」


  她有點不好意思,「承讓、承讓。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最是熬人。宮廷之中女人間勾心鬥角,那種生死較量,不亞於朝堂。左昭儀橫行後宮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兒痒痒呢。把她摁下去,最高興的不是咱們,是後宮那些不得揚眉吐氣的嬪妃們。」


  這話說得很是,看得見摸不著,確實能叫人熬禿了頭。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著她言明,她在打什麼壞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長嘆,「依你看,後宮之中,誰最適合當這個皇后?」


  朝野上下關於立后的呼聲,已經大到不能忽視。皇父和他懇談過後,第二天御門聽政時就應准了,冬至過後頒布詔書。君無戲言,不能因為立不成左昭儀就又擱置了,這時候哪怕隨便拉個人,也得把這個窟窿填上。


  她眉眼彎彎看著他,「主子有沒有心儀的人選?」


  有啊,當然有,不過他心儀的,暫時還不能封后罷了。


  他隨意挑了一個,「右昭儀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還沒兒子。」


  沒兒子當然是最首要的條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時相處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頭髮,夷然笑道:「相處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儀娘家勢弱。到了這個位置上無依無靠,沒人撐腰坐不踏實,這時候就得找個靠山。她無子,我沒了娘,只要我這頭示好,她必定順桿兒爬,你信么?」


  星河點頭說信,她心裡的人選也是她。一左一右兩位昭儀原本平起平坐,可是鳳雛宮那位太會攬權,八年來右昭儀在這宮廷中地位尷尬。誰的心裡不憋著一口氣呢,力量懸殊時不得不忍著,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說頭了。當然太子看中的是無子這點,她稱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說,一位沒有倚仗的皇后,基本不能形成威脅,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來。不過以右昭儀的年紀,希望很渺茫,她雖比左昭儀年輕兩歲,但過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實在太難了。


  兩人相視一笑,又達成一項共識,太子覺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只是她臉上的傷痕啊,還是叫他意難平。他纏綿地撫撫,彷彿多蹭兩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給她吃了一劑定心丸,「先沉住氣,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結了,我再示意內閣催促皇上立后。到時候人選定不下來,皇上為難,我就能趁機諫言,沒有十成把握,七八成還是有的。」


  什麼是狼狽為奸,說的大概就是他們這樣的。目標一致時不分你我,那種同仇敵愾一條壕溝里的友誼,真讓人感覺溫暖。如果能一直這麼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別有那麼大的野心,將來仗著宿皇后的排頭,當個富貴外戚。可惜了,有些事開了頭,想往回走很難。譬如上駟院養的獒犬,嘗過了生肉的味道,就對熟食兒不屑一顧了。


  今天的天氣很不錯,冬至前一天,那麼好的大太陽,太子說:「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


  她懶懶坐在腳踏上,倚著他轉頭看輕啟的檻窗,風吹簾動,那金絲的帘子扣著頂上窗框嗒嗒作響。老人兒有這個說法,說冬至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沒個好天氣。換過來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個響晴的大正月。


  「明兒吃餃子。」她孩子似的,滿懷過節的喜悅感。冬至大如年,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心緒啦。過去都是綳著的,宮外合家團圓,宮裡當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塊兒吃鍋子,不似和家裡人在一起,說話還是得處處留神。這回也是託了左昭儀的福,那幾巴掌打掉了她冒進的心,她靜下來思量,先前的確過於外露了,有些事還是得放緩。一緩呢,由不得就犯懶,就想好好過節了。


  「我們家做的十錦餃子最好吃,什麼口味的都有。」她掰著指頭算,「素三鮮的、韭菜豬肉的、芹菜牛肉的……哦,還有茴香餡兒的,你猜我最愛吃哪種?」


  太子覺得兩個人好像猛小了十歲,撇開那些陰謀算計,世上找不著第二個能陪著說無聊話題的人了。他以前偷著喜歡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卻從來不知道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看來人還是得多處,處久了能發現很多以前忽略的東西。


  他篤定地猜測:「茴香的!」


  「不是,」她搖頭,「西瓜皮餡兒的。」


  太子覺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餃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聽就知道他沒吃過,她笑著說:「我們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乾淨,瓜皮削了外面那層,把白的留下。然後拿鹽打,擱在瓮里壓實了,壓上半個月剩下薄薄的一層,可以當鹹菜。瓜皮餃子就是拿那個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歡的。」


  養尊處優的太子爺,向來只知道桌上擺的那些現成的東西,連雞鴨是怎麼收拾的都沒見過。那些民間的小食上不來檯面,根本沒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們江南,還有什麼過節的習慣?」


  星河說:「喝冬陽酒,桂花開時釀造,冬至那天挖出來大家共飲。」當然江南過節並不只有喝酒這一項,不過她愛喝,印象就特別深而已。


  太子爺一聽有門兒,「你會喝酒?」


  星河說當然,不過沒忘記謙虛一下,「就是不能多喝,我母親不讓,說姑娘家喝多了不成樣。」


  太子會心笑起來,「倒也是,女孩兒不像男孩兒,喝多了不雅觀。不過那是在家的規矩,到了宮裡不一樣。明兒過節,沒這些忌諱,我請你喝酒好么?桂花釀,讓他們趕早預備上,是在東宮還是上角樓,你說了算。」


  星河忽然想起來,近兩年滴酒不沾,幾乎忘了酒的味道了。她一時饞蟲作祟,靦腆地頷首說好,「我少喝一點兒,怕喝了鬧頭,第二天起不來。」


  太子爺笑得那麼無害,「不怕的,起不來就睡,我自己收拾上朝,不要你送。」


  這麼好的主子,真是世間難尋。喝酒怕誤事么,現在沒什麼差事等著要辦,可以喝個盡興。


  於是星河惦記她的酒,太子爺惦記明晚佳人有約。夜裡的大宴得少喝兩盅,回頭好拿出本事來灌醉她……


  什麼樣的姿勢舉杯最好看呢,太子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研究過這個。他和星河之間,目前只能保持這樣的關係,因為自己沒法和她談將來,談了只會讓她刻意疏遠。但是關係淺表,不妨礙他釋放自己的魅力,如果讓她迷戀上,甚至再出一點小小的紕漏……他自顧自想著,簡直要笑出聲來了。


  德全進門的時候,看見的是這樣一幅溫馨美好的畫卷。書房裡檻窗半開,窗屜子里泄進數尺陽光,把南炕照得一片透亮。杏黃色萬字不到頭的引枕和鎖子錦靠墊,烘托出熏灼的氣象。珠玉似的貴胄,蘭花兒樣的女官,一個坐著,一個柔順半倚在腿旁,當那雞貓子鬼叫式的二胡曲兒戛然而止時,東宮還原出祥和鼎盛的輝煌。這樣的情境兒,這樣的歲月無波,在裡頭當差,都透著舒稱和圓滿。


  德全腳步輕快,停在落地罩外,心裡涌動著溫情,聲兒也顯得和軟。他說:「主子爺,宿大人,北門上接了個名牌,是樞密院宿星海大人的。他陳奏主子,想見一見宿大人。」


  太子聽見是宿家人,倒也沒什麼特別的表示,只問:「是宿大人單獨遞的牌子?還有沒有別人,比如樓將軍什麼的?」


  星河頓時要翻白眼,又來了,他對樓越亭的反感簡直是情不知所起。要說樓越亭,他一直在星海手下當差,為人沉穩,也不愛拔尖冒頭,所以讓太子注意到的機會並不多。歸根結底,壞就壞在了「發小」這個名頭上。太子爺的霸道實在讓人嘆為觀止,他不能容忍她還有他以外的朋友。可是人的際遇不可能停在入宮后的幾年,她總有兒時的記憶,伴隨一生,甚至會帶到黃土裡去。


  德全看星河臉色,也不明白太子爺究竟是什麼用意。他據實回答:「禁軍就收著樞密副使一個人的牙牌,料想宿大人是單獨來的。」


  星河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道:「主子准我去見見我哥子吧!想是昨天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家裡不放心了。我去報個平安,讓他帶話給我娘,免得她擔心。」


  太子說好,「正巧我也有話交代。」


  這人有時候就是這麼不招人待見,上回見了她娘,這回又要跟著見星海。可是她不能拒絕,反正他不去,眼線也無處不在。與其通過別人學舌,還不如乾脆讓他在場。


  出了麗正殿,一路向北。穿過宜春宮門,繞過八風殿,宮城的每一所宮門都設兩道門禁,北門在玄德門外,宮眷或是宮人的家裡頭來人,都要在那裡遞牌子,再一級一級向上請示。


  宿家兄妹的身份雖不一般,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他們打南邊過來,遠遠看見一個卸了兵甲,只著絳袍的人在宮門上徘徊。宿寓今平平常常的人,倒是生了一對人中龍鳳的兒女,造化。太子正感慨,身邊的星河腳下加緊,最後跑動起來。他輕輕噯了一聲,本想跟上去的,最後礙於身份還是作罷了。心裡嘟囔,就算她見的是她哥哥,他還是忍不住有些捻酸。


  星河礙於後面還跟著個人,行動難免受限制。她叫了聲哥哥,星海回頭看過來,見了妹妹自然是高興的,但乍然發現太子隨行,再熱絡的勁頭都只能收斂起來。


  他迎上前,先審視妹妹的臉頰,所幸沒什麼要緊,心裡總算暗鬆一口氣。兄妹間說話得容后,眼前有個大人物亟需參拜。星海掃袖向他行禮,太子終於到了門上,一派溫文爾雅的做派,伸手虛扶了一把,「宿大人不必多禮。」


  太子對將來的大舅哥還算客氣,但宿家男人在他眼裡個個天生反骨,和星河是不能一概而論的,他掖著手道:「我不放心妞妞,陪著一道來,不必忌諱我在場,只管聊你們的。」


  結果他的那聲妞妞,讓宿家兄妹面面相覷。星河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打聽到了她的乳名,星海呢,也鬧不清太子和她之間的關係。心下懷疑是不是小兒女長期廝混,真混出感情來了,想問星河,礙於太子在場不便說話,只得把精力集中在她臉上,皺著眉說:「娘得了消息,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這會兒怎麼樣?要緊嗎?」


  要緊肯定是沒什麼要緊的,星河道:「讓娘放心,我好著呢,不過折損點兒面子。宮裡當差的,哪個不吃暗虧,沒要了我的命就好。」


  星海聽後涼涼一笑,真要她的命,量左昭儀也不敢。


  「有了這回,往後長點兒記性。你在東宮當值,又不是北宮的宮女,用不著隨傳隨到。」說著沖太子揖手,「星河有時候毛躁,官場上也好,宮中也好,哪處都不容易立足,所幸殿下護著她,讓她到今兒還能囫圇個兒。」


  太子擺手,「我身邊的人,誰敢輕易下手,都是和我做對。她在我跟前你放心,這種事絕沒有下次,也請帶話給家裡太太,請她安心。」


  星海道好,謝之再三,有些話原本想和星河私下交代的,既然太子在場,便換了個說法道:「簡郡王和暇齡公主為高少卿的案子,找到我衙門裡來了,大意還是要我想轍,請你通融。這事我沒應,人也打了,氣也出了,他們還想怎麼樣!」轉頭對太子道,「請控戎司早早了結此案,塵埃落定了,各自都太平。」


  這算是藉機站邊兒,不論是真是假,好歹說了兩句立場不顯衝突的話。太子和顏笑道:「文書已經到了妞妞手裡,等挑個時候送至御前就是了。」


  接下來談什麼呢?談談過節?談談餃子?都不合適,星海道:「臣也沒旁的事兒,就是來瞧瞧星河的傷。看樣子沒什麼大礙,臣回去也好交代了。」說罷要行禮告退,被太子叫住了。


  「樓將軍在宿大人麾下任職?」


  星河恐懼地看向他,不知他又要下什麼絆子。星海見妹妹這眼神,料著總有說頭,因此回話分外留神,拱手道是,「樓將軍是睦公之後,十七歲從軍戍邊,兩年前才調回京畿,現在臣手下,任右衛將軍。」


  「你們兩家通好,祖輩里就有交情?」


  星海愈發躬下身去,「是。」


  太子嗯了聲,慢慢點頭,「他和妞妞是發小,我呢,是發小的發小,關係雖遠了點兒,中間好歹有根線牽著。我瞧妞兒近來老說起他,說當初交情怎麼好,越亭又是怎麼照應她,如今他年紀老大不小了,身邊也沒個知冷熱的人……」


  星河乾瞪眼,仔細回憶了下,從來沒在他面前說過這些話。她急著澄清:「主子,我沒有……」


  太子轉過頭來,臉上笑著,眼睛里卻透著兇悍,「你忘了,再想想?恰好我最近動了當媒人的癮兒,等冬至過後替他踅摸個好姑娘,給他指門婚,叫他候著我的好信兒吧。」


  這下星河被氣得血不歸心了,好好的,又要作怪!

  星海看妹妹急赤白臉,愈發迷惘,但太子既然這麼說,他只得領命:「臣也常說他辦差勤勉,把終身大事都耽誤了。如今太子爺保媒,准錯不了的,臣這就回去,把這個好信兒……」


  話還沒說完,星河拉著臉子轉身就走,太子匆匆追了上去,星海怔在那裡,不明白他們究竟唱的哪出。


  長街那麼寬綽,空空蕩蕩一目了然,他的視線跟隨出去老遠。星河走得一身風雷,太子垂著兩手邊追邊理論,結果那丫頭掄起拳頭給了他一下……遠眺的星海心頭猛地一抽,只怕她惹惱太子,又要出事。可太子挨那一下,打在棉花包上似的,沒起半點水花。最後拉拉扯扯走遠,進了承恩門,再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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