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鳳簫聲動
不吃浪費了, 星河覺得自己要是持家,一定是把好手。
小家子是家,天下第一家也是家, 以前盛世的當家人, 哪個不是勤儉出名?身為宮中女官, 也得傳承這個美德。像白煮雞蛋這種東西……味道不算上佳,咬一口,淡了呱嘰, 想起從江南入京,奶媽子煮了五十個帶在身上, 餓了就吃那個, 吃到京城還剩三個,最後都臭了……真浪費。星河有時候覺得, 自己要不是生在那樣的人家, 可能是個極其摳門的人。她雖愛精美的吃食,也捨不得白扔了這種最簡單的東西。小時候哥哥吃餅子, 落在桌上的芝麻,她能一顆一顆撿起來擱在嘴裡。她母親見了哭笑不得, 說這要是來個親戚串門子, 還以為家裡不拿姑娘當人呢。她擎小兒就這樣,不是誰教的,生就節約。當然了,星海不這麼看,對她的評價無外乎兩個字——雞賊。
「這白煮蛋啊, 返回典膳廚,最後派不上用場,沒準兒就扔了,可惜了兒的。」又咬一口,咽得打噎還說,「您知道外頭窮家子,鬧飢荒起來連蛋殼都碰不著,吃蝗蟲,啃樹皮……」弄得她像經歷過似的。
太子直皺眉,「大胤近年沒鬧過飢荒,你說的是哪個飄搖的朝代啊?」怕她噎死,忙給她倒了杯水。
星河說:「別較真是哪朝哪代,我說的就是這麼個道理。」看看他跟前齊整的五個蛋,「您怎麼不吃?都敲開了,不吃真壞了。」
太子覺得應該好好掰扯一下她剛才的話,「吃哪兒補哪兒,宿星河,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別以為你說得含糊,我沒聽見,你一個姑娘家,怎麼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她敢說,他一提倒臉紅了。
星河抬起眼看他,「我也沒瞎說,《沈氏尊生書》上就是這麼寫的。」
太子細回憶了下,氣得瞪眼,「混賬,你乾脆說《婦科玉尺》上寫的倒好!」
她聽后笑起來,「急赤白臉的幹什麼,管他什麼書上寫的,橫豎有這一條。」又指了指,「吃吧、吃吧。」
太子覺得尊嚴有點受辱,她裝傻充愣,其實什麼都明白。拉著臉伸手拿了一個,顛來倒去看,越看越不是滋味兒。她學問做得不錯,還沒成親的姑娘,為什麼一副過來人的模樣?
他不太放心,指尖捻著蛋殼,探身問:「你十二歲前常和樓越亭混在一處,他如廁的時候,你是不是偷看過?」
這個問題來得猝不及防,星河目瞪口呆看著他,「您……說什麼呢!」
太子嘆著氣剝蛋,邊剝邊道:「你這種人,叫我不得不懷疑。你要是真看過他的……」那怎麼辦?想了想,頓時有種天塌地陷的感覺。
星河看他臉上神情瞬息萬變,覺得要不妙。這麼愛攀比,連發小的名頭都爭得面紅耳赤,如果她說偷看過越亭,他不會做出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兒來吧!
她驚惶地擺手,「沒有,您把我當什麼人了,我不能幹那樣的事兒。」
他這才暗鬆口氣,心裡計較她要真看過,那他今晚可不能放過她了。
看她吃蛋吃得歡實,忽然發現這還是個勤儉持家的人呢。太子爺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撿了漏了,將來後宮交給她操持,絕敗不了家。
於是太子寢宮裡出現了這樣奇異的畫面,兩個人對坐著,沉默著,一本正經地敲蛋吃蛋。對於用慣了山珍海味的太子爺來說,這麼寡淡的東西,三個下肚已經極致,再吃下去顯然要吐了。
他邊吃邊抱怨:「這是誰幹的,一氣兒煮了這麼多!」
星河那三個已經吃完了,正靠著引枕喝茶。心想不是他自己吩咐的嗎,先前說了,要給她滾上一夜來著,德全聽了當然照辦。這會兒埋怨起來,一追究,遷怒了德全就不好了。她忙打岔:「吃吧,好吃。」
太子爺說好吃個屁,打個嗝,滿嘴都是蛋腥氣。他受不住了,推過一個來,「看在相識一場的份上,這個賞你。」
她曲著手指在炕桌上叩了叩,「多謝主子恩典,臣已經飽啦。這兩個您一定得吃了,精髓可就在這兩個上頭。」
太子乾瞪眼,只能硬著頭皮吞下去,待吃完,躺在炕上再也起不來了。
星河看看滿桌蛋殼,有種功德圓滿的成就感。揚聲叫來人,外間伺候的德全蹉著碎步進來,打眼一瞧,「吃了?」
星河笑著指了指,「收拾收拾,把炕桌撤下去,主子要歇覺了。」一面說,一面起身下炕,自己也該回命婦院了。
太子仰天捯氣兒,下了令:「我要瞧著你的傷,今晚就住這兒。」
德全一聽,忙連炕桌帶蛋殼一併搬走,臨出門還問了一句:「宿大人,我叫人把熱水抬來了,就擱在門外頭,您……洗吧洗吧?主子今兒上校場了,也沒洗漱,您順帶便的,連著一塊兒伺候了吧。」
所以說德全是個有眼力見兒的好奴才,太子仰在那裡,嘴角浮起了滿意的笑。星河卻覺得自己尤其命苦,挨了一頓打,回來不得養著,還得伺候他擦洗。可有什麼辦法,不能不幹,只是嘴裡含糊著:「我吃撐了,動不了了。」
結果太子一躍而起,「我來伺候你。」
熱水拿大木桶裝著,兩個太監直接搬進了殿里。太子打了巾櫛給她擦臉,小心翼翼蹭過鼻樑,繞開了那半邊紅腫的面頰,邊擦邊說:「你平時不傅粉?女孩兒不是都愛擦胭脂嗎。」
叫他伺候那是要折壽的,星河慌忙把手巾接過來,「我不愛擦胭脂。唉,您坐吧,還是我來。」
任勞任怨絞了帕子,給他擦臉擦手,太子溫和地笑著,「今兒背上出汗了。」她聽了只能認栽,托著熱手巾掀起他的衣襟,從背後掏了進去。
隔著一塊巾帕,還是能感覺到她遊走的手,太子被擦得顛盪,盪得像水上的小船,闔著眼問:「今兒你哥子找你做什麼?」
星河唔了聲,「家裡又添個侄子,哥哥給我送喜餅來。」換了手巾重新絞乾,探進去,又是一通掏挖。
太子覺得這麼掏下去,背後的衣裳都濕完了,索性解開系帶,把中衣脫了下來。
這麼一來可是精著上身了,星河嚇得舌頭髮麻,結結巴巴說:「您這樣……也太不忌諱了吧!」
他聽了索性轉過身來,那分明的線條,在燈影下泛出蜜色的光。
「你不喜歡?」他很無辜的樣子,「昨兒不是還偷著往我中衣裡頭瞧嘛!」
星河回憶了下,昨晚確實被他不經意的袒露撩撥了。是個人都有嚮往美的本能,她就偷偷看了一眼,他也用不著藉機大方成這樣吧!
太子撐著腰,覺得她目光閃躲很不給面子。勒令她看,又顯得無恥,便折中一下指了指胸前,「來給我這兒也擦擦。」一壁說一壁笑,「咱們都這麼熟了,你害什麼臊!」
這種事不是熟了就能行的,星河愈發覺得自己窩囊了,在外被左昭儀欺負,回到東宮還有這樣的折磨等著她。
不過不經歷風雨的人生,算不得完整的人生。仔細想想,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天天混在男人堆里,弄得這麼小家子氣幹什麼!
說上手就上手,並且很快從中找到了樂趣。男人的肌理結實,捅上去硬得很,她借著給他擦胸的機會,順手捏了兩把。還有肋上的肌肉,一棱一棱,摸上去像搓衣板。太子不是那種尊養出一身嫩肉來的主兒,力與美兼具,不好形容,反正相得益彰。
上半身在她的垂涎中擦完了,她戀戀往下一覷,「下頭要臣伺候嗎?」
太子咽了口唾沫,思量再三,沒好意思解褲腰帶。
星河看他抱著衣裳跑到粉彩大屏風後面去了,悵惘地嘆了口氣,坐回銅鏡前。仔細審視自己的臉,好是好些了,可這場經歷像刀,在她心上刻出了溝壑。
橫豎宮裡發生的事,明天宮門一開必然不脛而走。家裡會接到消息,簡郡王那頭也會。她現在吃不準,家裡會以什麼態度來面對,鬧開了應當還不至於,像左昭儀說的,宿家和簡郡王府牽扯甚多,一拍兩散對誰都沒有好處。不過今天吃的虧,不能就這麼完了,她得好好想想,怎麼才能叫那個羞辱她的人生不如死……
那頭換了衣裳的太子終於出來了,當然下半截沒要她伺候,明衣翩翩進內寢,留下一句話:「你快點兒,我在床上等你。」
太子為了表現對她的疼惜,今晚上又招她「侍寢」了。星河想起左昭儀對她那個不要臉的評價,一時心頭五味雜陳。慢吞吞洗漱完,她蹭到了床前,看看支著腦袋瞧她的太子爺,躬著身子,往床尾那頭去了。
太子一驚,心跳大作,仰天倒下來,一動都不敢動。
這是什麼意思?宮裡侍寢有規矩,不論是伺候皇帝還是太子,女御都得從床尾爬進被窩,一點兒一點兒蹭上來,長蟲似的游進主子懷裡。難道今晚上她有這個想法,打算坐實彼此之間的關係?太子口乾舌燥地想,真要這樣,他倒也不介意,不光不介意,還決定好好表現一番。
一個活物,在他腳邊蠕動,太子滿心感動,暗忖真是沒有白疼她,知恩圖報,是個好女人。他緊張地盯著杏黃色的帳頂,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身側。升上來了,從他的小腿肚、到腰、到肩頭……他深吸了口氣,側過身打算摟她,結果伸進視野的是一雙腳,雪白的腳丫子,粉嫩的趾甲,雖然玲瓏可愛,但傷透了他的心。
他喉頭哽咽,覺得自己受了愚弄,憤然撐起身來,卻發現她依偎在他腳旁,還給他塞了塞被子。
火氣霎時散了一半,他說:「星河,你睡在那頭,不怕我夜裡踢著你嗎?」
她眯覷著眼道:「我給您捂腳,打著盹兒給您上夜。」
看看那半邊臉頰,還腫著呢,太子莫名的心疼,「一腳蹬在臉上,可比那個厲害多了。」一面說,一面抱著枕頭搬過來,和她並肩躺下了。
划拉划拉,把她划進懷裡,貼著她頭頂的發,喃喃說:「我一定給你報仇,叫她們死無葬身之地。」
星河沒有說話,他有這份心是好的,可她覺得自己親自動手,才更叫她痛快。
不過就算是發小,這麼親密好像也不大對勁。她輕輕推了一下,「您不能和我挨著,畢竟咱們都大了,也該避諱些啦。」
太子垂眼看她,「怕什麼,我又不嫌你丑。」
星河又被他回個倒噎氣,「我的意思是咱們長大了,沒打算做夫妻,就不能這麼隨心所欲。您不就是想拿我頂缸嗎,都頂了好幾年了,也該是個頭了。」
他不想搭理她,閉上了眼睛。
太子的懷抱很溫暖,她象徵性地動了動,果然被他禁錮住了。星河偷偷琢磨,男女一張床上躺著,要有那心,就不單單是睡覺這麼簡單了。如果身邊的是越亭,她羞澀地想,沒準她會按耐不住,做出點什麼事來。
閑著也是閑著,小時候的種種都掏出來回憶了一遍。可惜裡頭有十年是空白的,這十年填進了身邊這主兒,沒幹多少好事,盡顧著禍害她了。人到了一定年紀,很難不考慮以後的事兒,能交心的不多,歸宿在哪裡呢……好像誰也說不準。
夜漸漸深了,案頭守夜的燭火跳動兩下,終於熄滅。她睡著了,呼吸勻停,沒打呼嚕。太子在一片迷茫里摸索著,撫了撫她的臉頰,「星河……」
她沒答應。
「將來沒人要你,你就跟我吧。」他嘆著氣說,「你這麼好強,又這麼利欲熏心,天底下誰能滿足你,只有我。太子妃的銜兒你瞧不上,你想當女皇帝……那可不行,這乾坤你顛倒不了。當個皇后就算了,女人裡頭頂大的官兒了,還想怎麼的……」
他的自言自語,全都沉入了黑暗裡。可惜這話他只敢在她睡著之後說,野心這東西,三言兩語怎麼可能打消,靠她有朝一日的頓悟吧。
***
沒有娘家撐腰的女官,打了就打了。宿家這樣的門第,傳出女兒被掌摑的消息,對宿家人來說,也是莫大的侮辱。
宿寓今從起初的跳腳罵娘里逐漸平靜下來,無聲無息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宿太太還在哭天抹淚,「這麼些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真拿咱們當奴才了,說打就打,全不顧及臉面。」
星海蹙眉看他父親,「兒子去會一會簡郡王,聽聽他是怎麼個說法。」
宿寓今說不,「能有什麼說法?宮裡主子教訓,還挑日子不成?妞妞這回受了委屈,成大事者能屈能伸。挨了兩巴掌,徹底把左昭儀從皇后的寶座上踹下去了,值!我早瞧明白了,這樣的主子,等站穩了腳跟,咱們這些人只有死路一條。眼下不賴,立后風波一過,各自施為吧!昨兒朝中接了奏報,南疆不太平,恐怕且有一場仗要打。亂了好,亂了才好立功,亂世出英雄。簡郡王府那頭也別得罪,畢竟人家是皇子,皇上在一天,就得賣他一天的面子。」
「這麼說妞妞的打是白挨了?」宿太太好大的不服氣,「她小時候砸了傳家的寶貝,我都沒捨得動她一手指頭!」
宿寓今被他太太吵得腦仁兒疼,「你那閨女是善茬,能就這麼白挨打?你這會兒和簡郡王撕破了臉,高興的是太子爺,他可一箭雙鵰了。」
宿太太嘟囔著:「有個當太子爺的女婿,我瞧就挺好。我是不明白你們這些爺們兒,好好的浪日子不過,非要建什麼功立什麼業……」
星海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爹冷笑起來,「太子爺?哪天沒了制衡他的人,我敢擔保你連浪日子都過不成。你閨女他能留下,咱們這些人,只怕比落進左昭儀手裡還要慘上十分。你惦記人家是女婿,人家未必認你這個丈母娘。冰凍三尺,想化開哪兒那麼容易。要想活命,不交權就圈禁,不信你瞧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