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寒殿孤臣
說實話公主府的案子是個燙手的山芋, 在朝為官的,能夠不沾染,就盡量不要去沾染。
當朝六位公主, 其中最得皇帝寵愛的就數這位暇齡公主。可能因為是頭生女的緣故, 和墊窩兒的信王一樣, 幼時隨皇帝同住過一段時間。後來出嫁,廣儲司里的古董珍玩憑她喜好挑選,一應作為陪嫁送入公主府, 這樣的優待,是後來的公主們連想都不敢想的。現如今公主府出事兒了, 駙馬被殺, 元兇指向其胞弟,換做民間, 可不是好一出家門不幸的慘案嗎。但涉案人員的身份一變, 王法面前也要講三分人情了。倘或這錦衣使圓融,把伙夫硬扭成兇犯也不是不行, 原本大傢伙兒還猶豫,可沒等眾議, 她就下令拿人了。既然如此, 只有從善如流,橫豎人家背後有太子,萬事都不怕的。
十二司主筆們站起身來,紛紛向她拱手,「宿大人請放心, 我等入宮后,自當向皇上稟明原委。呃……案情峰迴路轉,令人始料未及,待嫌犯到案后,控戎司可以具文書,直報內閣軍機值房……畢竟是國事,更是家事嘛。屆時太子千歲若是方便,宿大人最好請太子一同前往,這個這個……」後頭的話沒說出口,大意是萬一皇上遷怒,有太子爺在,好歹還能轉圜。
星河向諸位大人作揖,「事兒一出,真慌了手腳,多謝大人們提點,卑職會加小心的。」一面說,一面將眾人送出了控戎司。
伙夫被重新押回牢房了,她坐在深幽的正堂里,坐了很久。先前正堂騰出來辦公主府的案子,南玉書照例迴避了,這會兒慢慢從廊下過來,先透過檻窗往裡瞧了一眼,見她寂寂無聲,到了門上站定腳,局外人似的問了一句:「出紕漏了?」
案犯臨時翻供,錦衣使出師不利啊。她吃了癟,他就暗自稱意,連站立的姿勢都分外大馬金刀。
星河摸了摸鼻子,語帶落寞,「可不嘛,崴泥了,徐二馬稱自己是屈打成招,真兇另有其人。」
「太僕少卿高知崖?」南玉書逸出同情的長嘆來,「我到今兒才知道,宿大人手裡的案子是真不好辦吶。我這頭了不得王公們,大抵還是官員居多。您那頭呢,但凡能開牙建府的,都是宗女。娘家親,輩輩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哪個不和宮裡有牽扯?」嘖嘖感慨,「這職當的,免不了得罪大人物。」
她知道他幸災樂禍,只作沒聽懂。站起身沖他拱手,「我的大人,這時候您可不能站干岸,您得幫幫我。」
南玉書哦了聲,「這可是你錦衣使負責的案子,我就是想插手,恐怕也插不上。」
星河摩挲著手裡的「馬上封侯」把件,溫吞笑道:「話不是這麼說,錦衣使審宗女命婦,案犯果真只是徐二馬這樣的草民,我辦了也就辦了。現如今又牽扯上了高知崖……他可是太僕少卿,這就又回到您手裡了,少不得勞您大駕審問此人。」說罷一頓,刻意壓了壓嗓子,「南大人,咱們都是為太子爺辦事,何論你我呢。我上任時主子便囑咐我,要與南大人精誠合作,現在看來我是一片丹心,南大人卻沒拿我當自己人啊。」
她巧舌如簧,是縱是橫全在她口中。南玉書並不因旁的動容,而是那句「都為太子爺辦事」。暇齡公主府的案子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真兇是個不相干的人則罷,忽然間咬出高知崖,問題就大大複雜了。牽一髮動全身,暇齡公主就是其中關鍵。這一仗要是打漂亮了,在太子跟前就是一大功。
南玉書轉過視線來,審視眼前的女官,其實琢磨不透她的用心,但權衡再三,還是把審問高知崖的擔子接下來了。
星河心滿意足,拱手道:「一切全仰仗南大人,我已經命千戶去拿人,連同他近身伺候的小廝一起,帶回府衙交南大人處置。少卿府也嚴密控制起來,回頭大人可命人搜查,多多少少總會有線索的。」
所以後面的路她已經鋪好了,只是借他走一遭兒。南玉書心裡明白,但不知她是否早得了太子授意。反正最終的目的就是藉此挫敗簡郡王,只要能達成,管他明招兒昏招兒。
南大人振臂一揮,召集人馬直開高府。星河在門旁的陰影里長出一口氣,如此一來,簡郡王面前她就好搪塞了。
江城子壓刀進門,說已經從太僕寺拿住了人,正押回衙門裡來。她點了點頭,「派人盯著公主府,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及時回稟。還有一宗……打發兩個番子,喬裝成乞丐混進人堆兒里,把高少卿被控戎司捉拿的消息散布出去,還有他和暇齡公主的私情……」
江城子立時明白了,拱手領命退出了正堂。
事兒總算辦妥了一半,暫且可以鬆口氣了。她走出大門,走到陽光下,衙門內外都是黑衣黑甲的番役,觸目所及只覺凝重。調轉過視線來,看院子里那獨一棵的銀杏樹,冬日早就脫得一身精光,卻在一支欹伸的枝椏上殘留了一片葉子。金黃的葉,身披日光照舊耀眼奪目。
下半晌可以不慌不忙,她用罷了午飯,上刑房走了一趟,看南玉書審問人犯。辦案子有個流程,徐二馬經受一番拷問是免不了的,斥問他是否誣陷朝廷命官。相比丟了小命,皮肉之苦再如何都得忍受。徐二馬倉惶看向星河的時候,她抬起手,吹了吹指甲上沾染的微塵——不顧自己,也得想一想外面的家人。所以棍刑相加,打得他滿口鮮血,他也沒有求饒,仍舊一口咬定是高知崖毒殺了駙馬。
接下來受審的,就是高知崖的長隨,早前有了安排,咬起舊主來不遺餘力。星河旁聽半晌,毫無意外,後面也懶得再聽了,抱著她的小手爐走出了刑房。
路過轎房時,看見葉近春正拿撣子掃那藍呢轎圍,上上下下仔仔細細,一個沒留神絆在抬杠上,絆了個好大的趔趄。她愣了下,見他垂手撫撫脛骨,忽然想起昨晚不成人形的太子。今天她忙著處理手上的事,倒把他給忘了,不知道那一腳有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今天還直得起腰來嗎。
看看時辰,再盤算一下後頭的差事,想就此回宮,又覺得時間太早,回去了也未必遇得上。於是去了檔子房,靜下心來看卷宗,把過去十年的大要案件都翻了一遍。等看完,抬頭髮現太陽也將西沉了,忙收拾停當,辭出官衙回宮。
衙門在什剎海邊上,沿海子要走一程路,官轎顛盪,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停下了。葉近春在轎外捏著嗓子通稟:「大人,咱們遇上樞密副使啦。」
星河一聽忙打簾下轎,果然看見她哥哥就在轎前,正含笑看她。
他們家,由來只有兄妹倆,宿星海這些年官越做越大,人到了一定的位置,習慣端著架子不近人情。可是遇見妹妹,那架子就端不成了,還沒見人就先笑,那張歷練過後愈見沉穩的臉,也因兄妹相見變得生動起來。
星河還像小時候一樣,大張開兩臂跳了過去,「哥哥!」
星海忙接,嘴裡念叨著沒長進,雙手卻穩穩托住了。
夕陽下一樣明亮的眼睛互相打量,星河看見哥哥蓄起了鬍子,多年沒見,早不是當初唇紅齒白的模樣。她嘻嘻發笑,「這鬍子留得好看,比爹的好看。」
宿大學士的鬍子是出了名的亂,別人順著長,他的東倒西歪沒有方向。星海聽見她這麼編排父親,說她沒規矩,可臉上的笑意卻未減半分。
真真是親兄妹,官場上多厲害的手段,到了這裡全數化解,有的只是手足間脈脈的溫情。星海問她好不好,衙門裡的案子斷得怎麼樣。其實他早就得了消息,知道她今天有一番大動作,實在不放心,便在她下職的路上截她。
星河還是一筆帶過,說一切都順利,他聽后頷首,把一個小包袱交給她,「裡頭是喜餅和紅蛋,你小嫂子又給我添了個兒子,明天就滿月了。」
她訝然,「不是才生的孩子嗎……」很快明白過來,所謂的小嫂子,是他的侍妾。
古來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宿家往上倒兩輩,都只有一位正頭夫人,所以星海看上去有些慚愧,「是你嫂子的陪嫁,原先做通房的,後來正式納進屋裡了。」
星河沒來由地感覺有些失望,本以為哥哥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的……
她把包袱接過來,抱在懷裡向他道喜。他擺了擺手屏退左右,這才真正說明此來的用意。
「簡郡王得了消息,下半晌約我見面,勃然大怒,可見他也察覺不妙了。他那頭你不用擔心,我暫且好言穩住他,他也不能怎麼樣。只是你自己千萬要小心,宮裡不比外頭,在外我能保你,深宮內苑我鞭長莫及,全靠你自己。」
她抬眼望他,「簡郡王沒有勒令如何么?」
星海搖頭,「事已至此,補救也來不及了。人進了控戎司,是搓圓還是捏扁,全在你們,他礙於身份,絕不可能為妹妹出這個頭。」
星河輕舒了口氣,「這就好,等我把事做成了,再向他告罪不遲。」
星海再三叮囑她小心,畢竟眾目睽睽,耽擱得太久了也不成,復又說兩句體己話,星河還是同他話別回宮了。
然而今天果真不同於以往,她在玄德門上接了暇齡公主入宮的密報,天街那頭的安禮門上就有太監快步前來,打袖向她行禮,「宿大人吉祥,我們昭儀娘娘有示下,請宿大人過鳳雛宮說話。」
終究是事發突然,加上公主進宮告狀,左昭儀坐不住了,看來今天這頓排頭她是不吃也得吃了。
定定神,隨小太監進了鳳雛宮。正是掌燈時候,昭儀涼著一張臉,坐在明暗交接的寶座上,邊上是橫眉冷眼的暇齡公主。
星河行禮長揖,「給娘娘請安,給公主請安……」
左昭儀淡聲哂笑,「當不起,宿大人如今位高權重,不該是你朝我們行禮……」一面說,一面起身朝她肅拜下去,「是本宮朝你行禮才是。」
這舉動著實令星河意外,如此她是不能站著說話了,不得以,只好在寶座前跪了下來,頓首道:「折煞臣了,臣萬死,請娘娘降罪。」
臉色鐵青的左昭儀死死盯住了她,陰陽怪氣道:「你可有什麼罪呢,大公無私的鐵麵包青天,當初我不該舉薦你當錦衣使,該求皇上讓你當指揮使才是。宿星河,你忘了你是怎麼有今天的了,公主府上這麼點案子被你攪得一天星斗,你究竟是存的什麼心?」
星河把額頭抵在了栽絨毯上,「回娘娘的話,原本牢里的一切臣都已經安排好了,只要今天過審,這樁案子就算結了。可臣也沒想到,那個伙夫臨時翻供,把高少卿抬了出來。臣就算有心偏袒,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也不好行動,請娘娘明鑒。」
「全是託辭!」暇齡公主的聲音又尖又利,介面道,「既然如此,為什麼讓那個伙夫有機會開口?你控戎司是幹什麼營生的,拔舌縫唇,什麼毒招兒使不出來?留下這麼個禍根,宿大人真真辦的一手好差!」
星河覺得堂堂的公主,為情所困時就不動腦子了,著實說不過去。等她嚷完了她才遲遲應答:「倘或不必經十二司過問,臣在獄中直接了結這案子也不是難事。可既然要過審,人犯說不出話來,堂過了也是白過,不算數的……」
她話還沒說完,又迎來暇齡公主山崩般的怒氣,「詭辯!儘是詭辯!我看你是臨陣倒戈了,還在咱們面前矇事兒。前兒你來我府上問話,太子緊隨其後是什麼緣故?你有膽兒在我跟前承認自己是他的禁臠,當時我就覺得不尋常,現在看來不是我多心了。」轉而對她母親道,「他們沆瀣一氣預備坑害咱們,您還沒看出來嗎?到底要容忍這反叛,容忍到多早晚?」
星河自然要叫屈,她換了個驚惶的聲口道:「殿下……娘娘,臣絕沒有背叛主子的想法。臣剛入控戎司,臣比任何人更希望能開個好頭。疑犯翻供是臣始料未及,發生這樣意外也不是臣能控制的。」
左昭儀眼見要到手的后位可能就此打了水漂,正恨得咬牙,聽見她辯駁愈發急火攻心。她雙手抓緊兩旁引枕,人因憤怒綳成了一張弓,「我問你,能不能把高少卿從裡頭撈出來?」
都到這份上了,還怎麼撈?她搖了搖頭,「朝中官員涉案,歸南玉書管。高少卿已經被拿進大獄,這會兒正嚴刑拷打呢,怕是撈不出來了。」
暇齡公主一聽大放悲聲,小情兒難逃厄運,這才是對她切身的傷害。
一旦翻案無能,大勢也就去了,左昭儀喟然長嘆:「當初因這案子歸控戎司辦,我怕霍青主從中動手腳,才千方百計央了皇上讓你任副使。本以為你是能耐人兒,這麼點子小事總能捋平的,誰知是我高看了你……抑或是你對太子動了情,打算賣主求榮了。」
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更注重感情,出了岔子思來想去找緣由,無非在情上打轉。星河準備好應付簡郡王的那套,在這娘倆面前全不管用。她們才不問你是不是剛完成了主子交代的另一樁要事,她們只看當下,辦不好,必定是你心隨身子走了。
她有些不耐煩應付這些淺見的女人,於是就欠缺了賭咒發誓,哭天抹淚那一套。在左昭儀母女看來,這不是梗脖子的表現是什麼?
暇齡公主霍地站起身,一手筆直指向她,「她是太子禁臠,連她自己都承認的!」
左昭儀終於露出鄙夷的神色來,從牙縫裡擠出了三個字——不要臉。
「你爹娘沒好好教你規矩,這宮裡我當家,我來教你。」左昭儀偏過頭,半邊面孔徹底陷入昏暗裡,揚聲叫年世寬,「掌嘴,照準了她的臉,給我狠狠地扇!」
年太監應了個是,不多會兒擎著手過來,手上套著小羊皮的手套,到她跟前說了聲對不住。
宮裡掌嘴不在乎響動,只求打得入骨,打得疼。就像笞杖著實落在皮肉上,表面完好,裡頭能給打爛了。星河看著年太監揚起了手,腦子裡一片空白,知道這回不能倖免。只是這掌嘴對女官來說是莫大的侮辱,啪地一聲悶響在她耳邊炸開花,把她唯一對舊主的一點愧疚也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