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結局章(上)
今年的天氣很反常, 開春時忽然天降大雪,初夏連著一個月少雨,七夕前後,本是曝衣、曬書的好日子, 又突然晴天霹靂,天天暴雨滂沱,眼看著江水一天天漲起來, 水面一日比一日寬闊,很快把鎮上幾座石橋全部淹沒。
周家村在山腳下,地勢低洼,幾場暴雨過後,山洪順著河谷灌入村莊, 全村房屋都泡在洪水之中, 不得不舉村搬遷。李大伯派人進山一趟, 把周氏娘家人接到李宅暫住。
周老爹和周娘子在李宅住了七八天, 怕給周氏添麻煩,想搬去周大郎那兒。周大郎和他媳婦如今在李綺節的茶山當管事,一家幾口住在山上。周大郎夫婦手腳麻利,幹活勤快,花錢又仔細, 一年下來能攢不少銀鈔。他已經用攢下的工錢在山上蓋了好幾間大瓦房。
李綺節為表哥周大郎安排差事的時候, 周老爹和周娘子誠惶誠恐,生怕周大郎把差事辦砸了。看到周大郎在茶山忙活得風生水起,老夫妻二人才鬆口氣。
之前周大郎曾想趁著農閑時, 把老夫妻接過去同住,周老爹捨不得故居,沒答應。
現在周家村被淹,不搬也搬出來了,正好可以投奔周大郎去。
在周老爹和周娘子看來,長孫和出嫁多年的女兒相比,當然是住在長孫家更合適。
從周氏出嫁后,李大伯年年給周家送柴薪米炭、糧油菜蔬,四季新衣、雞鴨魚肉,從來沒斷過。女婿這麼孝順,周老爹和周娘子感激欣慰之餘,也恪守本分,不想一輩子都靠李家接濟,娘家不能給女兒底氣,至少可以少拖累她一點。
這個時代的人們不論貧窮富貴,心中自有一套做人的規矩。
比如高大姐那麼愛面子的人,在楊家敗落、必須靠兒媳婦孟春芳的娘家兄弟孟雲暉拉拔兒子之後,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向兒媳婦服軟。
不完全是因為形勢逼人,而是出於良心。
受了誰的好處,當然得感懷在心,不能把別人的幫助當做理所當然。
高大姐不會因為孟春芳是自己家的媳婦,就覺得孟雲暉必須提攜楊天保,哪怕她有那麼一點點不甘心。
周老爹和周娘子也不會因為周氏嫁得好,就把全家的生計壓在周氏身上,讓她從夫家拿錢回去養活娘家。或是天天上門打秋風,想從李家佔便宜。
那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李子恆和張桂花好事將近,家裡忙不過來,周大郎和媳婦抽空回李家幫忙操辦婚事。李大伯留岳父、岳母多住幾天,等婚禮過後,祖孫幾人剛好可以一起回茶山。
婚宴當天,賓客盈門。
李大姐、李二姐、李昭節、李九冬幾人的丈夫和孫天佑坐在一塊兒。
五個正值青春年少的李家女婿,戴亮羅頭巾,穿綢緞袍衫,一個賽一個體面,一個比一個俊俏。
來往的賓客嘖嘖稱嘆:「李家的嬌客們找得好啊!」
再偷偷回頭去看屏風後面的女眷們,五個李家女兒圍坐在周氏、周桃姑身邊,一個個眉目清秀,雲鬢豐艷。或恬靜文秀,或矜持端莊,或溫柔羞澀,或窈窕嫵媚,每一個都明眸皓齒,雪膚花貌。當中唯一沒有纏腳的三娘,綠鬢朱顏,英氣勃勃,氣質與眾不同,容色隱隱在眾人之上,顧盼之間,明艷照人。
就像一把子青蔥,水嫩嫩,嬌滴滴。
賓客們竊竊私語:「難怪能找到那麼好的女婿,這樣嬌美的女伢子,也只有這幾個兒郎配得上!」
早飯過後,吉時將近,五個女婿起身,陪李子恆一起去張家迎親。
李子恆悄悄找到李綺節,央求她幫忙:「三娘,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幫老哥這一回,把老四家的留在宴席上,千萬別讓他跟著我去張家!」
李昭節挑中的汪秀才讀書讀腐了,同輩之中,除了李南宣能得到他的一兩聲贊語,其他人無不被他從頭罵到腳。偏偏他還沒有什麼惡意,只是為人呆板、本性執拗較真而已,不能真和他生氣翻臉。不想被他念叨,除了躲之外,別無他法。
李子恆最煩別人說教,每次和汪秀才多呆一會兒,就生生愁白一根頭髮。現在他要去張家接娘子,這種緊要關頭,當然不能讓汪秀才在一邊敗他的興緻!
李綺節含笑道:「你放心,伯娘親自出馬,保管手到擒來。」
果然,汪秀才聽說岳母召喚,立刻忙不迭拍拍衣襟,撫平袖子上的皺褶,跟著丫頭步入內堂。
李昭節坐在外間的廊檐下和親戚們說笑。天氣熱,她吃不下宴席上油膩膩的大菜,讓人給她切了只西瓜,捧著一瓣綠皮西瓜慢慢吃著,悠閑從容,丫頭站在欄杆前為她打扇。
汪秀才腳步一頓,皺眉道:「岳父、岳母和眾位姐夫、姐姐今日忙得腳不沾地,你怎麼不去幫忙?」
他性子直,不知道委婉忌諱,當著外人的面開始數落李昭節。
路過的李綺節眼皮一跳,不得了,李昭節要是鬧起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消停的。
其他人顯然也深知李昭節的脾性,面面相覷,不敢吭聲。尤其是丫頭們,隨時準備去找曹氏來救火。
出乎眾人意料,李昭節竟然忍下怒氣,站起身,直接走了。
雖然她的臉色很難看,眼神很兇惡,但至少沒當眾罵人。
可能她明白,和汪秀才吵架,不僅不能找回面子,還會越吵越丟人現眼。
汪秀才不知道自己害李昭節在人前大失顏面,向一眾啞口無言的親戚們點頭示意,進屋聽候岳父岳母傳喚。
寶珠嘖嘖道:「四小姐天不怕,地不怕,終於碰到一個能制住她的人了!」
而且這個人,還是李昭節自己挑的。
李昭節出嫁后不久,汪秀才把陪嫁的曹氏送回李家。
理由很正當,汪家貧苦,李昭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不能和沒出閣前一樣講究。
汪家知道李昭節嬌生慣養,不用她和婆母、妯娌、小姑們一樣下地勞作,也沒讓她幹家務,只求她能專心照顧汪秀才的生活起居。
然而李昭節自己都要婆子、丫頭們伺候,怎麼能把汪秀才照顧好?
婆婆、妯娌每天累得要死要活的,她一個做後輩的,不僅不關心一句,還頗為不屑。每□□來伸手,飯來張口,嫌汪家的飯菜不合胃口,讓曹氏另外給她一個人開小灶。白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夜裡困了就歇瞌睡。壓根不搭理公婆妯娌和鄰里街坊,嫌他們粗鄙不堪。妹妹們羨慕她的衣裳漂亮精緻,進房找她玩耍,她讓丫頭把箱籠衣櫃鎖得嚴嚴實實的,不許妹妹們碰,誰動一下她房裡的擺設,她立刻變臉,把妹妹們當成賊提防。
汪家人厚道,倒沒敢說什麼,汪家老夫婦還彼此安慰:「兒媳婦是個嬌小姐,人家能看上咱們,是咱們家的福氣。」
可汪秀才眼裡揉不得沙子!
汪秀才把聖人之言當成金科玉律,李昭節是他的妻子,妻子必須孝順長輩,友愛姑嫂,賢惠端莊,溫柔順從。
李昭節一個都不符合。
汪秀才擼起袖子,決定親自調/教李昭節。
第一步,他把曹氏送回李家,斷掉李昭節的臂膀。
第二步,他勒令李昭節每天必須和他同時起床,夜裡他不睡,李昭節也不準休息。
第三步,他要求李昭節每天向公婆問安,關心公婆的一日三餐。看到妯娌和小姑們要笑著問好,態度要親切,笑容要發自真心。
光是這幾個簡單的要求,就把李昭節折磨得夠嗆。
聽丫頭們說,只要李昭節哪一點做得不好,汪秀才不分場合,開口就數落,直到李昭節乖乖聽話為止。
李昭節哭過,鬧過,氣過,還故伎重施,絕食過。
汪秀才不為所動。敢哭,接著罵,敢鬧,罵得更狠,敢絕食?罵得愈發起勁,直將李昭節罵得狗血淋頭、痛哭流涕,哭著喊著以後再不敢因為一時之氣損傷身體了,他才肯停嘴。
李家的下人們私底下議論,看李昭節不順眼的,說她是活該,惡人自有惡人磨。跟李昭節關係親近的,感嘆這叫一物降一物。
和汪秀才、李昭節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吵的乒乒乓乓比起來,李九冬的婚姻顯得平靜多了。她和陳女婿目前還處在彆扭尷尬的階段當中,兩個之前沒見過面的少男少女,忽然要湊在一起當夫妻,哪有那麼容易。
不過李九冬並不著急,她從小就是這樣,做什麼事都慢條斯理、不慌不忙。李大伯和周氏知道她心裡有數,不怕她拿不下陳女婿。
這幾天冷眼旁觀妹妹們的夫妻日常,李綺節忽然覺得疑惑,為什麼自己當初嫁人的時候,好像水到渠成一樣,和孫天佑沒有一點隔閡?
她想了想,決定把原因歸於自己臉皮比較厚,而孫天佑臉皮更厚上。
爆竹聲聲,鑼鼓喧天。
新郎官一行踏著鼓樂聲到張家迎親時,張大少奶奶格外興奮,叮囑丫頭們,沒看到紅包,不許開門。
張大少奶奶被公公張老太爺拘束狠了,好容易有個捉弄別人的機會,豈肯輕易放過。
李子恆好說歹說,紅包跟種豆子一樣撒出去,才打動一個年紀最小的丫頭,丫頭往旁邊一站,讓出一條細縫。
人高馬大的妹夫們瞅準時機,摩拳擦掌,一擁而上,合力把門撞開。
新房裡鬧哄哄的,丫頭們躲的躲,叫的叫,最後一起擋在張桂花面前,逼李子恆學戲文上的駙馬,跪下給張桂花請安。
孫天佑和陳女婿大聲反對,鼓吹男方家的親戚搶了新娘子就跑。
周大郎沒跟進新房,捂著腦袋,在廊檐底下走來走去。他剛剛沖在最前頭,不小心把帽子擠掉了。
他從來不戴帽巾,因為李子恆娶親,才讓媳婦給他買了網巾和一頂**巾,好配衣裳。網巾和**巾足足花了三百多文,可不能說丟就丟!
「周相公。」
有人叫他,聲音輕柔。
周大郎抬起頭,一個面容秀凈,頭戴銀絲雲髻兒、穿白布衫兒、藍布花裙的婦人看著他,手裡拿著他正在找的帽子:「這是你丟的吧?」
這些天府里的客人多,周大郎聽媳婦念叨過,戴銀絲髻兒的婦人一般是別人家的妾室。
當下不敢多看,垂下眼帘,客客氣氣道:「是我的帽子,勞煩您了。」
接過帽子,戴在頭上,走開時,忽然眉頭一皺:這個年輕婦人,看起來好生面熟,不知道是不是李家的什麼親戚。
寶鵲看著周大郎頭也不回地走遠,神情怔愣。
腦子裡像是有兩個人在撕扯她的神經,一邊是濃眉大眼、年輕憨厚的周大郎,一邊是人到中年、喜怒不定的張大官人。
周大郎肯吃苦,嫁給他只是頭幾年受窮罷了,他現今跟著三小姐做事,還怕以後掙不到錢鈔嗎?
張大官人脾氣暴躁,只對正妻張大少奶奶略有尊重,動輒打罵身邊的丫頭。張家規矩多,妾室不能上桌吃飯,不能拋頭露面,不能和外人交談。
明明離開李家沒幾年,寶鵲卻覺得自己好像在張家過了十幾年那麼長。
如果早知道今天,當初她會拒絕太太的提議嗎?
耳畔炸起一片轟鳴,新房的方向傳出一陣陣爽朗的大笑聲。
寶鵲摸了摸梳得緊繃繃的鬢角,轉身走進內院。
李綺節今年的生日是在李家過的。
家裡人都準備了禮物送她,連胖胖也湊熱鬧,摘了一大把喇叭花,巴巴送到她跟前,念出周桃姑教他的話,「祝姐姐身體常健,青春永駐!」
眾人聽了都笑,周氏把胖胖摟進懷裡,摩挲他胖乎乎的臉蛋。
連張桂花也露了笑臉。
李綺節還真有些受寵若驚,張桂花出閣之前,何等高冷,對誰都不假辭色,如今卻溫柔和氣,簡直像變了個人。
大概李子恆實在太傻,想和他一起生活,張桂花必須先融化自己,免得把丈夫凍成冰渣。
不過張桂花還是那麼直接率性,喜歡誰就和誰談笑風生,不喜歡誰隨便敷衍兩句,就不搭理了。
她以前和李昭節關係和睦,來往密切,李昭節簡直把她當成親姐姐一樣崇拜。不知怎麼的,兩人出閣后再度重逢,竟然變得生疏客氣不少,按理說,從閨中好友變成嫂子小姑,不是應該比以前更親密嗎?
丫頭送來剛出鍋的巧果,張桂花和李昭節同時伸筷,剛好夾到同一塊兒葫蘆形狀的。
張桂花立刻鬆手,李昭節冷笑一聲,把巧果咬得嘎嘣響。
張桂花竟然主動退讓?
李綺節眯起眼睛,目光在張桂花臉上盤旋。
張桂花被她盯著看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發窘,一扭脖子,側頭和李九冬說話。
李綺節暗暗發笑,恍然大悟:張桂花沒有利用李子恆報復李南宣,但她當初刻意接近李昭節,確實別有居心。後來她對李南宣死心,自然就和李昭節疏遠了。
李昭節愛使性子,張桂花脾氣沖,兩人都是嬌生慣養、不慣忍讓的,如果不是張桂花有意接近,她們根本不可能成為閨中密友。
李昭節不明白裡頭的緣故,以為張桂花反覆無常,一怒之下和她絕交。
張桂花心中有鬼,不敢說出實情,所以今天才會有如此表現。
難得看美人吃癟,李綺節忍不住幸災樂禍。
至於張桂花和李昭節能不能和好如初,不關她的事——涉及到李昭節,她絕不摻和。
作者有話要說: 經不住誇的我,二更奉上。
眼睛好酸,要去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