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
微風拂動金薔薇的帷帽, 她的聲音透過輕紗,聽起來仍舊冰冷:「三娘知情嗎?」
孫天佑翻身上馬,「我暫時不會向她吐露內情,希望金小姐能遵守諾言, 守口如瓶。」
金薔薇淡淡道:「你不怕三娘生氣?我雖然和她認識的時日不長,也曉得她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欺瞞。你是她最親近的人,應該比我更清楚她的忌諱。」
之前合作賣綉件的時候, 有底下的掌柜欺上瞞下,妄圖收取買家的回扣,還沒得手,就被李綺節看出端倪。她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把掌柜打發走, 哪怕那掌柜之前一直表現得非常勤謹能幹, 唯一一次動貪念, 也沒成功。
孫天佑沉默不語, 目光飄向遠方,甲板上錦衣儒巾的少年才子,書生意氣,器宇軒昂,等這個善於隱忍的書生鯉魚躍龍門, 成功謀得一官半職, 從波雲詭譎、藏龍卧虎的京師歷練歸來,將會更難對付。
「你知道三娘為什麼對孟雲暉的生母那麼好嗎?」
金薔薇微微一愣,不明白孫天佑為什麼會突然轉移話題, 「因為她是李家的遠親?」
金家是遷到湖廣的外來戶,和祖祖輩輩生活在瑤江縣的本地人來往不多,連續幾代堅持和本地大族聯姻,才慢慢融入瑤江縣紛亂的宗族派系中。
金薔薇對瑤江縣附近鄉鎮的姻親關係知道的不多,但她聽祖母說過,本地鄉村,隨便拎出兩家,往上數三代,絕對能找出親戚關係。
李家、孟家、楊家,雖然只是不起眼的、從未出過什麼大人物的鄉間小宗族,尤其是李家,人丁凋零,只剩下李大伯兄弟倆兩房,但祖祖輩輩下來,幾家一直維持著聯姻關係,即使某一時期血緣斷代,親戚關係也不會斷絕。
真要掰扯他們是什麼親戚,很可能怎麼扯都扯不清,請出族譜也沒用——族譜上只會詳細記載男丁的名姓支派,外嫁女孩通常只有一句「某氏幾女,嫁往某縣某鎮某村」,除非特殊情況,一般不會標明女子的其他信息。
外嫁女兒的後代模糊不清的結果,就是從族譜上只能清晰看出自家的血脈承繼,很難看出各家是什麼親戚關係,大半要靠老一輩人猜測,然後一一去印證。
反正李乙和五娘子、楊縣令、孟五叔是遠親,這一點可以確定。同時,五娘子和周氏又有點沾親帶故。
孫天佑沉聲道:「五娘子和三娘的生母是親戚,可能還生得很像,三娘對五娘子一家格外優容。」
李綺節生母早逝,舅家沒有直系親眷,這些年便斷了往來。
兩人成親后,李綺節可以放心展露實力,開始放開手腳幫襯提拔生活困苦的親人。她先是把周氏的侄兒周大郎一家送去茶山當管事,然後把李家昔年得用的幾個長工提拔成掌柜,進寶、寶珠的將來也安排妥帖。
但從始至終沒見她和舅舅家來往,孫天佑問過李子恆,才知道兄妹倆的舅親那邊早無音信。
五娘子可能是這世上和兄妹倆的生母關係最親近的一個遠親。
金薔薇冷笑一聲,「那又如何?難道因為孟雲暉的生母是三娘生母的親戚,她就會阻止你給孟雲暉下套子?」
她目光如電,隱含譴責之意,可惜隔著一層輕紗,對面的人看不見,「孫相公不必拿哪種借口來敷衍我。你是不是懷疑三娘和孟雲暉曾有私情?怕她於心不忍?」
她緩口氣,鄭重道:「當年我幾次示好於三娘,想我們金家怎麼說都是瑤江縣最富貴的人家,她卻不為所動,堅持要嫁給前途叵測的你,你竟然敢懷疑她?」
孫天佑噗嗤一聲,咧開嘴巴,彷彿金薔薇講了個很好笑的笑話,「我什麼時候懷疑過三娘?」
他眼眉斜斜上挑,黑白分明的瞳孔映著粼粼的波光,眸光流轉中,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瀟洒之意:「而且,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三娘現在是孫夫人,心裡眼裡都只有我這個夫君!」
金薔薇默不吭聲,心裡暗暗道:她從未見過如孫家九郎這般臉皮厚的小相公!
孫天佑輕笑一聲,給金薔薇的理由卻是只是個敷衍的借口,他瞞著李綺節,只是因為不想讓她為難罷了。
不是怕她因為同情五娘子夫婦而為難,而是怕她為難她自己。
李子恆說過,孟雲暉和李綺節幼時曾是最投契的玩伴,後來孟雲暉被魏先生帶去武昌府,經年不見,李綺節似乎把這段幼年往事淡忘了。十年後,她頭一次看到長大的孟雲暉時,竟然沒認出對方是自己小時候最愛纏著的孟哥哥。
但孟雲暉顯然沒忘記那段無憂無慮的童稚歲月。
孫天佑是男人,從他第一次看到陪伴在李綺節身邊的孟家四郎時,就明白對方和自己抱著同樣的心思。
孟雲暉不會甘心的。
今天有孟雲暉,以後難保不會有其他人。
如果李綺節知道這一切,還能大大方方和其他人來往嗎?
她會不會心有餘悸,會不會瞻前顧後,會不會為了顧全名聲而壓抑束縛她自己?
就像未嫁前,她為了不讓李乙動怒,刻意偽裝成一個乖巧順從的小娘子。
那樣的她看似無憂無慮,可孫天佑知道,她不快樂。
所以,哪怕一切只是孫天佑的杞人憂天,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瞞著李綺節。
她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她不必有所顧忌,她只要無憂無慮當她的李三娘就好了。
所有不安定的因素,讓他這個丈夫提前為她解決掉,就像當年他在瑤水船上向她承諾過的那樣,李綺節可以在他面前做真正的自己,任何時候,任何場合。
所以,他必須趕在孟雲暉掌握權力之前,抓住對方的把柄。
金薔薇只是他的合作夥伴罷了,無親無故的,他懶得把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
柳樹下的金薔薇亦覺得孫天佑不可信任,只是個還算理想的合作對象。
兩人話不投機,就此分別。
臨行前,金薔薇忽然想起一事,迴轉過身,「孫相公,你那個姐姐,可曾有音訊傳回楊家?」
孫天佑眉頭緊皺,「我哪來的姐姐?」
金薔薇冷聲道:「我指的是楊天嬌。」
孫天佑眼眉微挑,驚訝道:「你打聽她幹什麼?她和金氏大概回金家祖籍去了吧。」
他忙著和李綺節恩恩愛愛,沒有興趣去關心昔日的仇人。
金薔薇默然片刻,「楊天嬌不是個安分的人,如果有可能,你最好確定她在你的掌控之中,才能安枕無憂。」
楊縣令的罪證是被楊天嬌送到李家嫡支手上的,這事其他人不知道,金薔薇卻從唐長史那裡打聽到一點內情,楊天嬌當然沒有想過暗害自己的父親,但她太糊塗,想通過李家嫡支對李綺節不利,糊裡糊塗間,把李家嫡支尋找多年的證據當成無關緊要的東西送出去。
楊縣令原本可以洗清罪名,如果不是楊天嬌害怕之下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楊縣令不會在獄中認罪。
這還只是開始,上一世,楊天嬌在楊家落敗后依然不肯老實,混入那件驚天動地的誘騙案中,最終導致楊家被全族流放。
因為事不關己,金薔薇只模糊記得一個大概,這事她本來不想說的,但牽涉到李綺節,她必須向孫天佑示警,免得牽連到他們夫妻。
自那天以後,孫天佑雖然不大樂意,但出於謹慎,還是命阿翅幾人私底下去打聽金氏母女的蹤跡。
他今天到金家去,就是為了金氏和楊天嬌的事。
誰能想到,楊天嬌竟然藏身在金雪松名下的一間別院呢?
孫天佑依稀記得,當年金氏似乎曾想把楊天嬌嫁給金雪松,媒人好像是金薔薇的繼母田氏。金薔薇既然對田氏恨之入骨,那她對這門親事想必十分不屑,她那個無法無天的弟弟,該不會看上楊天嬌了吧?
那他還敢肖想三娘?就為了和孟雲暉作對?
孫天佑心頭冷笑,孟雲暉沒做什麼,已經給三娘帶來這麼大的麻煩,果真是害人精。
金薔薇得到消息,客客氣氣送走略有些幸災樂禍的孫天佑,前一刻還面無表情,轉瞬間陰雲密布,指甲深深陷在掌心裡,差點掐破嬌嫩的皮肉。
她以為自上次教訓過金雪松后,弟弟應該能安生一段時日,沒想到他表面上順從,暗地裡卻和楊天嬌攪和到一起去了!
難怪孫天佑會迫不及待上門向她報信,她以和孫家合作為條件,孫天佑才會暫時放下對金雪松的不滿。現在金雪松明顯不受她的管束,以後如果他再招惹李家,孫天佑就有借口收拾他了。
金薔薇把心腹丫頭叫到房裡:「把大郎叫來。」
丫頭看她氣色不大對,心中惴惴,不敢耽擱,「是。」
金薔薇盤腿坐在羅漢床上,手裡撫摸著一隻精緻小巧的剔紅蓮花水波紋圓盒。這是金雪松昨天送給她的,因為石磊納妾的事,她連日愁眉不展,金雪松為了哄她高興,特意派人去武昌府搜羅來這個剔紅小圓盒。
圓盒裡的佛香不算貴重,只因是她平時的心愛之物,所以很得她的喜歡,金雪松是真心想哄她開心。
收到禮物時有多欣慰,這一刻就有多失望。
上一世弟弟死在田氏手上,這一世她保下弟弟的性命,事必躬親,辛辛苦苦將他拉扯大,卻因為溺愛和縱容,把弟弟養成一個任性驕縱的紈絝。
其實有金家做後盾,金雪松是一個紈絝又如何?
金薔薇完全不必如此瞻前顧後,大不了和孫天佑翻臉就是。
可她心裡有底線,早在幾年前,她就立過誓言,她可以藉助重活一世的優勢為自己報仇,但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去謀財害命。
如果她一直放縱金雪松,讓金雪松無所顧忌,犯下惡事,那她和繼母田氏有什麼分別?
重活一世,她變得冷酷自私,蠻橫淡漠,除了弟弟和表哥,對所有人都不在意,但她絕不會害人性命。
因為她上一世就是死在田氏手上的,她知道被人謀害卻無力反抗的苦楚。
金雪松向來隨意,頭上只戴著網巾,身上穿著家常的半舊衣袍,進了房間,大大咧咧往羅漢床上一躺,讓丫頭剝栗子給他吃,「姐姐叫我來做什麼?」
金薔薇目光沉靜,「我早就警告過你,楊天嬌是個禍患,你為什麼要收留她?」
金雪松臉色一變,眉頭緊皺,腰板一挺,冷笑一聲,「姐姐是在質問我嗎?」
一向親熱和睦的姐弟倆,劍拔弩張,怒目相對。
丫頭們盡數退去,房裡只剩姐弟二人。
金薔薇盯著金雪松那張酷似亡母的臉,幽幽地嘆口氣:「大郎……」
她還沒說什麼,金雪松已經光著腳跳到地下,怒道:「從小到大,姐姐什麼都要管!我和誰多說兩句話,你也要問個不停。現在我已經長大了,姐姐為什麼還把我當成小孩子?」
他雙眼發紅,額前青筋暴起:「對,楊天嬌是我找來的!姐姐當年不讓我娶她,我聽姐姐的,我不娶!現在我想娶姐姐看中的李三娘,姐姐又不讓我娶,你到底想讓我怎麼樣才肯滿意?!」
金薔薇搖頭苦笑,「當年我想讓你娶三娘為妻,是因為三娘當時並未訂親,現在她已經嫁為人婦,木已成舟,你怎麼能強取豪奪?」
「強取豪奪?」金雪松冷笑一聲,目光冰冷,「姐姐這些年拔除田氏,打壓金晚香,和舅舅一起陷害金長史,強取豪奪的事做得多了,你能想怎麼樣就這麼樣,我只是想娶一個民婦而已,為什麼不行?嫁過人又怎樣?讓她男人寫一封休妻書不就好了!」
金薔薇氣極反笑,「如果你是真心想求娶人家,當初為什麼堅決反對?你只不過想和孟家四郎賭氣罷了!女子一生,何其艱難,能有個好歸宿,已是不易,李三娘對你曾有救命之恩,你就是這麼報答她的?」
金雪松梗著脖子,神情暴躁,「我不管,我一定要孟雲暉跪在地上向我求饒!要不是因為她對我有用,我還看不上她呢!」
「你!」金薔薇霍然站起,怒意和失望夾雜,在她的胸腔內呼嘯,氣血倏然上涌,眼前一陣暈眩。
她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混賬!」
這個睚眥必報、自私狹隘的男人,還是當年那個膽小如鼠,因為被田氏恫嚇,撲到她懷裡抹眼淚的弟弟嗎?
不,他早就不是了,他被自己慣壞了。
金薔薇忽然覺得一陣意興闌珊,彷彿此前十幾年的含辛茹苦,全都化為輕煙,隨風而逝。
金雪松冷哼一聲:「姐姐有空多管閑事,不如把精力放在表哥身上,聽說他和新納的妾室感情非同一般,姐姐可得早作打算!」
他頓了一下,「是我多慮了,姐姐手段不凡,一個妾室而已,哪是姐姐的對手!」
言罷,拂袖而去。
石磊納妾之事,是金薔薇最不願聽人提起的忌諱,這一刻,金雪松卻故意拿石磊來刺激她。
她本該生氣的,但不知為什麼,心裡竟然沒掀起一絲波瀾。
重活一世,她能報仇,能保護弟弟,能為自己積攢勢力,能和生父分庭抗禮,能按著自己的心意處事。
可她終究只是個凡人。
她可以預測世事走向,但不能掌控其他人的人心。
她嘔心瀝血,辛辛苦苦拉扯大弟弟,可弟弟不是阿貓阿狗,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喜怒哀樂,他不會按著她希望的那樣長大。
她和表哥依然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但卻無法像前世那樣情深意篤、互生情愫。她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明明是同樣的人,同樣的身份,同樣的相貌,為什麼一切都和上一世不一樣了?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一世,表哥只把她當成一個普普通通的舅親表妹。
在成衣鋪子二樓的那匆匆一瞥,成了她的噩夢。
得知表哥愛上一個市井婦人時,她不敢置信。
表哥應該愛上她的,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個不相干的婦人?
直到舅舅親自押著表哥向她賠禮時,她還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那是她的石磊表哥啊,上一世對她愛憐有加、不離不棄、百般呵護的石磊表哥,她的丈夫,她的良人!
她能怎麼辦?
罵表哥負心?
可表哥這一世並沒有對她表露出超乎尋常的情意。
前世的夫妻情深,猶如一枕黃粱,只有她記得分明,表哥一無所知。
取消婚約,讓表哥可以和他的心上人雙宿雙棲?
她不甘心!明明她才是表哥的意中人,她才是那個和表哥相濡以沫、夫妻情深的石夫人!
金薔薇捂住臉頰,任溫熱的淚水從指縫間傾瀉。
她錯了,錯得徹徹底底。
重活一世,不代表一切會按著她的心意去運轉,她被仇恨所蒙蔽,變得不近人情,六親不靠,以前那個善良純真的小姑娘,早已經隨著上一世的種種徹底湮沒於歲月中。
她滑坐在冰涼的紅木地板上,放聲大哭。
這一世,她不允許自己軟弱,上一次哭,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從前。
她太累了,從幾歲的小丫頭,到十幾歲的待嫁閨秀,她戰戰兢兢,苦心孤詣,從沒有放鬆的時候。
沒有人懂她,沒有人體諒她,祖母和父親說她戾氣太重,弟弟嫌她管教嚴苛,丫頭怕她,表哥疏遠她……
不知哭了多久,日光漸漸西斜,昏黃的光線漏過窗前的刻花竹帘子,灑在古樸的琴桌前。
金薔薇擦掉頰邊的淚水,扶著羅漢床,慢慢站起身,幽黑的雙瞳,閃耀著雪亮的光芒。
錯了又如何?
她終究輪迴兩世,身具不凡,比別人多一份先機,只要她能幡然醒悟,就還有補救的機會。
作者有話要說: 有時候,喜歡一個人是需要某個契機的,比如一個回眸的笑容,一句關心的話語,一個平平常常的午後,看到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然後忽然發現心臟跳動的速度有點過快……
金薔薇和前世的丈夫就是這樣啦,少了某個不可捉摸的契機,感情沒有得到升華,這一世,表哥就沒喜歡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