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百零七
從來只有李大伯和李乙去嫡支送禮的, 李家嫡支紆尊降貴,到他們家來做客,可是頭一遭。
此時李家人已經從武昌府搬回瑤江縣。
李家嫡支派來的是一個面容可親、說話和氣的中年婦人,但李大伯和李乙卻如臨大敵, 把在外的李子恆和李綺節夫婦全部叫回家,以免被嫡支的人算計。
他們高估了李家嫡支的涵養,他們毫不遮掩, 直接道明拜訪目的:要把李昭節和李九冬接到嫡支去教養。
朝廷選秀在即,而李家嫡支在京師的一房遠親已經籠絡住萬歲身邊一位非常得寵的近侍,屆時只要朱瞻基下旨採選,那房遠親就能通過那個近侍,把李家女兒送往京師。
問題是, 那房遠親家中剛好沒有適合的女孩子。年齡適合的, 相貌不出眾, 相貌出眾的, 身份不適合,身份、年齡、相貌全部符合標準的,父兄官職在身,不能報名選秀。
於是那房遠親便把主意打到旁支遠宗身上,瑤江縣這一支也在他們的考慮之內, 這一支嫡支欣喜若狂, 四處搜羅宗族中相貌出挑的少女,除了被挑中的李昭節和李九冬,還有其他十幾個李家旁支女孩, 已經被李家嫡支接到祖宅牢牢看護起來。
中年婦人說明來意,笑眯眯道:「四娘和五娘以後的出息大著呢!」
永樂年間,但凡選秀,民間百姓總會想盡辦法藏匿家中適齡女童,逃避採選。
一是捨不得女兒和家人生離死別,二是怕有被逼殉葬的風險。
朱高熾的葬禮已經算是簡單了,但陪殉的妃嬪仍有七八位之多。
不過朱瞻基繼位后,老百姓們對選秀的看法立刻發生巨大轉變,因為朱瞻基很年輕,才二十六歲。而且名聲清明,沒有拿宮女取樂的荒唐愛好。
如果家中女兒能夠被採選太監挑中,服侍在朱瞻基身側,那可是麻雀變鳳凰,一家子都能跟著加官進爵的大好事,萬歲爺爺的舅親,誰不想做?
李大伯和李乙是世俗凡人,年輕的時候,也做過有朝一日能夠一步登天、踏入權貴階層的白日夢,但他們知道自己的斤兩,國舅爺?拉倒吧,只有皇後娘娘的父兄能稱國舅。
李昭節和李九冬相貌不俗,但也僅止於此罷了,兩個懵里懵懂的小丫頭,還沒進宮,可能就被人吞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下,他們家沒有攀龍附鳳的野心,不願把兩個嬌生慣養的小女伢送進宮去受罪!
中年婦人沒想到李家人竟會拒絕嫡支的示好,氣極反笑,「沒見識的村漢!」
李大伯氣悶不已,又怕得罪嫡支,客客氣氣送走中年婦人,回到正堂,十分想掀翻桌案,但瞥到桌案上一看就曉得很值錢的細瓷果盤茶碟——為招待嫡支來客,周氏讓寶釵開箱子把家裡最貴重的茶具擺出來了——又捨不得糟蹋東西,走到院子里,一腳踢向棗樹根,本是為撒氣,結果不小心把腳趾頭給扭了,頓時疼得面容扭曲,齜牙咧嘴。
怕人看出,不敢嚷疼,哼哼半天,捋捋花白鬍須,故作高深狀:「這幾天讓四娘、五娘老實待在房裡,沒事別出去轉悠。」
李綺節怕李家嫡支不肯死心,讓阿翅去武昌府打聽他們到底巴結上哪位貴人。
阿翅從武昌府回來,沒打聽到李家嫡支的貴人是誰,卻帶回另一個讓李綺節震驚的消息:金長史竟然被趕出楚王府了!
金長史在王府鑽營多年,長袖善舞,手眼通天,楚王父子都對他信任有加。這些年來,他靠著楚王父子的寵信,提拔了不少親信心腹,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關係錯綜複雜,枝繁葉茂。金長史一失勢,樹倒猢猻散,整座楚王府內部都得改頭換面。
李綺節不在意金長史的下場如何,她關心的是金長史的繼任者是誰。
花慶福很快傳信給李綺節,楚王府的新任長史官姓唐,是金薔薇的表舅。
李綺節看信的時候是傍晚,天邊彩雲翻騰,晚霞聚涌,霞光一點點從窗格子篩進房內,映在她雪白光潔的面頰上。
她不由冷汗涔涔而下,毋庸置疑,金長史是被金薔薇和唐家合力趕下台的,之前金薔薇的表哥石磊納妾,她似乎很是消沉了一段時日,沒想到她沉浸在情傷之中,還能抽空對付老謀深算的金長史。
看來,金薔薇當年對李家的種種逼迫手段,算得上溫柔含蓄。
孫天佑證實金長史失勢的傳聞,「我在庵堂前看到金家的僕人。」
金薔薇把繼母田氏和繼姐金晚香趕到庵里念經,沒了金長史做靠山,金大官人對田氏母女棄若敝屣,任嫡女隨意處置她們。
李綺節目瞪口呆:「金薔薇謀划這麼多年,處心積慮扳倒金長史,只是為了對付田氏?」
為了內宅之中的紛爭,金薔薇竟然苦心孤詣,整垮在王府內權勢滔天的金長史,李綺節不知道自己該佩服對方心志堅忍,還是畏懼她的不擇手段。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金薔薇絕對恨田氏恨得深沉。
孫天佑一攤手,湊近李綺節,在她頰邊偷偷親一下,「管他姓金還是姓唐,你多久沒好好理我了?」
李綺節笑著推開孫天佑,「和你說正事呢!」
孫天佑嘿嘿一笑,指尖靈活地挑開碧色衣帶,滑進密合色越羅短襖裡面,順著起伏的曲線慢慢往下,「這就是正事!」
眾人暫時摸不清唐長史的脾性,加上武昌府和周邊州縣的局勢還不明朗,沒人敢貿然向唐長史賣好,免得馬屁拍到馬腿上。
孫天佑卻找了個晴朗日頭,換上一身韋陀銀圓領窄袖湖羅袍衫,頭戴紗帽,腰佩玄玉,領著三五個奴僕,大大咧咧去唐家拜訪。
出門前,他再三叮囑李綺節:「金家有點邪門,尤其是那個金雪松,三娘,答應我,不管你什麼時候看到他,別猶豫,抬腳就走,曉得嗎?」
李綺節茫然不知所以,但出於對孫天佑的信任,飛快點點頭,笑道:「我明白。」
午間時,風吹動窗外幾竿翠竹,竹浪翻卷,發出沙沙輕響。
李綺節上著一件骨縹色刺繡海棠花枝交領琵琶袖細布襖,下系月下白百褶素綿裙,頭梳家常倭墮髻,斜簪絨花,坐在窗下翻看來年的計劃。
一陣幽涼寒風忽然從背後半敞的槅扇吹進廂房,寒意透骨。
她恍然抬起頭,聽到雨滴淅淅瀝瀝落在葉片上的聲音,原來外面在落雨。
寶珠一腳踏進門檻內,臉色有些發青:「三娘,朱家大娘在後門跪了一上午。」
李綺節放下厚厚一沓毛邊紙,淡淡道:「帶她進來。」
時下重男輕女是常態,李綺節小時候隨李大伯外出遊玩時,每到一個市鎮,都能看到面無菜色、被父母送到人牙子家換糧食寶鈔的小姑娘。
幾乎每個州縣,都有一處約定俗成的女兒冢。
那些心狠薄涼的,直接把女嬰淹死在馬桶,或是挖個坑埋在後院。而不想要女兒、又不願犯下殺孽的人家,背著人,把襁褓中的嬰兒棄置在野外,安慰自己孩子會被好心人撿去,以求心安。
久而久之,就形成一個遠近聞名的女兒冢。
被丟棄的不止是剛落草的嬰孩,還有身患重病或是餓得奄奄一息的女童。
李綺節曾經救治過一批十一二歲的女童,治好她們的病,把她們送到酒坊去幫工,按月給她們發放工錢。
然後那些女童的父母竟然又厚著臉皮回來認親,要求女兒把工錢交給他們,好供養家中兄弟。
讓李綺節無語的是,那些女童竟然答應了。
她耐著性子勸那些女童多為自己打算,女童們不知道感恩,還在背後議論她,說她冷情冷性,故意攛掇她們拋棄生身父母。
李綺節氣極反笑,此後只要救起一個女童,直接和對方簽訂賣身契,等什麼時候工錢夠贖身了,按照各人的意願,要麼隨其返家,要麼接著在酒坊幫工,要麼放出去嫁人生子。
救得了人,救不了命。
不過,能多救一個,還是要救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李綺節沒有什麼大本事,只能盡自己所能,給那些孤苦無依的小女伢一個容身之所。
至於她們以後活得怎麼樣,不是她能掌控的。
她願意救助那些女童,卻一直反對周氏救濟朱家。
因為朱大郎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賭徒,老阿姑蠻狠小氣,朱娘子涼薄自私,朱家幾個小娘子,盼睇,來睇,引睇……一個比一個潑辣,也是混不吝的主兒,這一家子都記仇不記恩,一旦被他們纏上,就像水蛭一樣,怎麼扯都扯不掉。
就和那些拋棄女兒,在李綺節把他們的女兒訓練成有一門手藝的熟工之後,又反悔跑回來認女兒的父母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撒潑打滾叫罵嚎喪,唱念做打,十八般武藝輪番上陣,讓人嘆為觀止,不得不服——有些人厚顏無恥起來,連遺臭萬年的秦檜都得甘拜下風。
現在嫁了人,能夠自己做主,李綺節願意收起自己的防備之心,給朱盼睇一個救贖的機會。
說起來,原因很簡單。
前一陣子,孫天佑送她的那隻名字叫阿金的貓,忽然走失了。李大伯和周氏很喜愛阿金,所以她從李家出閣時,沒有帶走那隻懶貓。阿金每天在李家宅院竄來竄去,行動自由,沒人管束,但每天下午它肯定會回到李大伯房裡打盹。這一次阿金一連三天沒出現在它平時最喜歡的小窩裡,李大伯不免著急,找來丫頭一個個細問,都說沒看見。
最後是朱盼睇把阿金送回李宅的。
河裡魚蝦正肥,朱盼睇每天跟著鄉里的漁翁去蘆葦盪捉魚,回家熬魚湯給小妹妹吃,阿金喜歡魚腥味,硬賴在朱家不走。朱盼睇原以為阿金是只沒人要的野貓,想留下自己養,被老阿姑和朱娘子數落了一通。後來聽說李家丫頭四處找貓,朱盼睇才知道阿金是李家養的,她捨不得把阿金還回去,但又怕老阿姑和朱娘子趁她不在家時把阿金打死,只能親自把阿金送回李家。
這一番說辭半真半假,李綺節當然不信。
鄉里人都曉得李家養了只名貴的家貓,朱、李兩家只隔了一座薄薄的牆壁,她光是聽阿金每天咪咪叫都聽了三年多,怎麼可能不知道李家的貓不見了?
或許是她故意用魚湯把阿金引到朱家,或許是阿金無意間溜到朱家,總之,她絕對是帶著某種目的扣留下阿金的。
最後大概是良心發現,又或是不忍拿一隻不能言語的貓撒氣,她放棄了原本的打算。
這說明朱盼睇雖然從老阿姑和朱娘子身上學到一身壞毛病,但根還沒有爛壞,她知道關心保護妹妹,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把妹妹們照顧好,這樣的人,未嘗不能給個機會。
李綺節現在正好需要一個人手,一個能放開手腳、豁得出去,又不好欺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