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九十二
去張府的時候, 李綺節做好了張桂花以淚洗面、哭哭啼啼的準備,沒想到寶珠和結香亮出兩隻黑漆鑲嵌鈿螺的箱子時,她竟然一臉平靜,彷彿早就料到會是這麼個結果, 眼皮輕輕往上一撩,淡淡地瞥她一眼,「勞煩你了。」
看她的樣子, 顯然不願多談。
李綺節搜腸刮肚,準備的那一肚子安慰勸誡的話,全沒了用武之地。
張桂花站起身,把鈿螺箱子摟進懷裡,雙手緊緊握拳, 神情鬱郁。
李綺節不想刺激到這位冰美人, 送還金子后, 立刻提出告辭。
張家的丫頭是個明白人, 悄悄一扯她的衣袖:「我們小姐愛鑽牛角尖,誰都勸不住。請三小姐多擔待。」
就算勸不住,你們也不能縱容她一次次給李南宣送信物啊,先是送簪子,然後是送荷包, 現在連金子都送了, 再不看緊點,以後還不定會送什麼呢!
而且還是私相授受。
李綺節回頭看一眼張桂花,她仍舊一動不動地盯著兩隻鈿螺箱子, 像是要用眼神把箱蓋鑽出一個洞來,丫頭們圍在一旁,好聲好氣地勸解她。
張大少奶奶以為李綺節在張桂花那裡受了委屈,親自把她送出門,憐惜地拍拍她的手:「三娘吶,別往心裡去,以後得閑了,再來陪我說說話啊。」
李綺節怕張大少奶奶看出苗頭,故意哭喪著臉離開。
等出了張府,結香哼哼道:「我覺得張小姐不會那麼容易善罷甘休的!她以後肯定還要纏著我們少爺!」
李綺節跟著點頭:大哭大鬧不算什麼,張桂花不鬧,才更可怕。越是看著沉靜的人,越加不會輕易動搖,一旦下定決心,八匹馬都拉不回。李南宣想讓張桂花死心,怕是難呵!
看來,美男子不是那麼好當的。
不知道張桂花是李南宣的有緣之人,還是一朵爛桃花。
正低頭想著心事呢,前方拐角的地方似乎有道人影,李綺節悚然一驚,霍然煞住腳步,趔趄了一下,才險險站穩。
前面的人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耳邊傳來熟悉的低笑聲,「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彷彿轟隆隆炸過一串響雷,李綺節臉上一陣燒熱,想後退兩步,那人如影隨形,立刻跟著往前。
她掙脫不開,只能任對方扶著,無奈道:「你怎麼在這裡?」
孫天佑勾起嘴角,「大伯娘說你出門訪友去了,我在這兒等著,好截人啊。」
寶珠瞪大眼睛,目光落在孫天佑的右手上,示意他鬆手。
孫天佑渾然不覺,頂著寶珠和結香的瞪視,大大方方道,「世伯讓我來接你進城。」
李綺節一驚:「家裡出事了?」
「別急,是喜事。」孫天佑鬆開手,「我和世伯他們交待好了,事不宜遲,這就走吧。」
阿滿趕著馬車迎過來,他旁邊坐著一個小廝,竟然是前幾天已經跟著李子恆進城去的進寶。
李綺節正想開口詢問,那頭寶珠已經替她問出聲了:「是不是大郎出事了?」
進寶撓撓後腦勺,文縐縐道:「天機不可泄漏!」
寶珠一巴掌拍在進寶腦殼上:「說!出什麼事了?不說接著打!」
進寶撅起嘴巴,扭過頭,不吱聲了。
孫天佑看了眼天色,走到李綺節身後,微微俯身,含笑道,「怎麼,你怕我?」
兩人挨得很近,他說話的時候,熱氣直往李綺節脖子里鑽。
李綺節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剛剛散去熱度的臉頰重又浮起一陣殷紅,蹙起眉頭,轉身看向孫天佑。
後者一攤手,「我沒扯謊,大伯娘都同意了。」
李綺節杏眼微眯,盯著孫天佑看了許久。
孫天佑任她盯著看,盡量舒展身體,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從容,一雙狐狸眼輕輕上挑,笑意氤氳。
李綺節滿腹狐疑,不知道孫天佑這回又想cos什麼,目光滑過對方頰邊若隱若現的酒窩,鬼使神差的,竟然不想拒絕,像剛吃完滿滿一大碗酒釀,沒有醉,渾身上下卻輕飄飄的。
算了,看看他到底在鼓搗什麼。
「走吧。」
結香目瞪口呆地看著李綺節登上馬車,半天沒回過神來:「三小姐怎麼跟人走了?」
回到家中,傻愣愣站了一刻鐘,才終於找回自己的神智。
她找到寶釵,小心翼翼道:「剛剛孫少爺是不是來了」
寶釵道:「對啊,太太讓他去接三小姐了。」
結香暗暗舒口氣,還好,孫少爺說的都是真話,不是在撒謊哄人,不知道大官人那邊出什麼事了?聽孫少爺說,是喜信?莫不是大少爺要娶媳婦了?
一個丫頭急匆匆跑來,看到結香,眼睛一亮,「結香,你在這呢,張姑奶奶到處找你呢!」
結香臉色一變,「找我做什麼?」
「不曉得。」小丫頭跑了一個大圈,累得直喘氣,「你剛剛上哪兒去了?旮旯角落全找遍了,就是找不著你!」
李綺節打著串門的借口去張家還金子,沒人知道結香也跟著去了。
結香沒有答小丫頭的話,繞過前院,出了院門,拐到小院子里,迎面一股清苦的葯香。
跟著張氏久了,她早已經習慣這種刺鼻的藥味,但今天的藥味明顯和平時的有些不同,她忍不住皺起眉頭,「夫人夜裡又咳嗽了?」
前些時她跟去李宅照顧李南宣的起居,周氏另外撥了個手腳麻利的小丫頭伺候張氏。
小丫頭蹲在爐子前扇風,鼻尖一點細密汗珠,「咳了大半夜呢,早上大夫來看過,添了幾味葯。」
腦袋往裡間一扭,擠眉弄眼:「結香姐姐,你進去的時候小心點,少爺在裡頭和夫人說話,我好像聽見夫人哭了。」
結香頓時一個頭兩個大,躡手躡腳走進裡間,正好聽到張氏在呵斥李南宣:「你是在質問我嗎?!」
李南宣跪在地上,一言不發。
結香看李南宣直接跪在地上,心疼的不得了,搬來蒲團,「夫人有什麼話要交代少爺,慢慢說就是,動不動就跪,膝蓋不要了?」
張氏哼了一聲,沒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掃了一眼李南宣的膝蓋。
結香不等母子倆開口,不由分說,強行把李南宣架起來,攙到蒲團上坐著,正想去篩茶,衣袖忽然被輕輕扯了一下。
是李南宣。
結香輕聲道:「東西還回去了。」
李南宣微微頷首。
張氏忽然拔高聲音:「什麼東西?三郎,你瞞著我做什麼了?」
李南宣淡淡道:「沒什麼,我讓結香把表妹送來的東西原樣還回去。」
「還回去?」張氏咳嗽幾聲,咬牙道,「我兒糊塗!你表妹秀外慧中,容貌出挑,對你死心塌地,而且和我很合得來,我之前替你作主接下她的髮釵,你還不明白娘的意思嗎?」
李南宣目光淡然:「我對娘發過誓,一日不能實現父親的遺願,就不會娶親生子。表妹蕙質蘭心,不該因為我而耽誤終身幸福。」
「你是不是怕你堂舅舅不同意?」張氏沉聲道,「你放心,等你日後出息了,你堂舅舅肯定不會再阻撓你表妹和你的婚事。」
李南宣始終平靜無波的臉上隱隱浮起一絲不耐,「娘!我無意和表妹結親,不止表妹,以後不論是哪家閨秀,都和我無關!您只管將養身子,不必為我的婚事操心。」
張氏臉上一白,「難道你真的打算一輩子不娶親嗎?我之前拒絕李家的提議,是因為李家的親事不妥,娘可沒打算讓你一輩子不成親啊!」
「不娶又如何?」
李南宣抬起頭,幽黑的眸子里看不出什麼強烈的情緒,彷彿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氣話。
但張氏知道,兒子說的不是玩笑話!
「你想讓你父親這一脈斷子絕孫?」
「世間事,哪能事事如意順心。」李南宣扭頭看向窗外,秋風襲來,只剩下枯瘦黧黑的樹榦,「娘,以後不要輕易對錶妹許下什麼約定,我會儘力去完成父親的遺志,其他的,誰也做不了我的主。」
他起身離開,淡褐色衣袍滑過蒲團,留下一道瘦削蒼涼的背影。
張氏淚流滿面,「結香,三郎他是不是恨我?」
您到現在才看出來?
結香冷笑一聲,眼角餘光掃過張氏那張慘白的臉,心裡一酸,把差點說出口的話重新吞回肚子里,「夫人,您別東想西想的,少爺是您血脈相連的親生兒子,好端端的,怎麼會恨您呢?您吶,就是愛操心。」
張氏沉默良久,眼睛里倏然冒出星星點點亮光,「桂花是真心愛幕他,我都是為他好啊!」
「張小姐再好,關少爺什麼事?」結香撇撇嘴,「少爺一心讀書,暫時不想成家,您別多事。」
張氏躺回枕上,唉聲嘆氣,不知道有沒有把她的話聽進去。
小丫頭進來道:「張家小姐來了。」
結香臉色一沉,金子已經送回去了,張桂花怎麼又來了?不會是看少爺那邊不動心,又故技重施,把金子專送給夫人?
張桂花是空手來的。
結香臉色好看了一點,不過依舊板著臉。尤其當張桂花進門后,她昂起下巴,冷哼一聲,絲毫不掩飾自己的鄙夷。
張桂花知道她看不起自己,腳步沒有停頓,直接從她身邊走過。
一個丫頭罷了,她根本不在乎。
小丫頭和張家丫頭都留在外面,沒跟進來。
結香看一眼張氏,張氏示意她出去。
結香皺起眉頭,一甩辮子,吧嗒吧嗒走出房門。
「桂花……」
張氏挨著床欄,「苦了你呀!」
張桂花走到病榻前,依然是一張冷冰冰的臉,「姑姑,表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張氏錯愕不已,「這話是誰說的?」
「那就是沒有了?」
張氏苦笑道:「三郎自小在寺廟裡長大,從沒見過外人,哪裡來的意中人?」
張桂花默然片刻,「既然如此,表哥為什麼對我退避三舍?他是不是討厭我?」
「不,這和你無關。」張氏鼻子一酸,淚如雨下,「是我造的孽……」
憶起早逝的亡夫,再想到註定孤苦半生的兒子,一時悲從中來,癒合的瘡口重新皮開肉綻,麻木的心再度碎裂成一瓣瓣,徹底淹沒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張桂花坐在腳踏上,聽張氏講述她當年怎麼和李郎相遇,怎麼突破重重阻撓和李郎成為夫妻,又怎麼被家人強行拆散,在庵堂中度過十幾年光陰……
她靜靜聽著,目光從凄然逐漸轉為黯淡。
直到天邊聚起層層疊疊的璀璨雲霞,張氏才把當年的種種全部講完,末了,她長嘆一聲,「是我們家沒這個福氣,不能把你迎進門。」
她存著親上加親的奢望,所以暗中留下張桂花送的簪子,但李南宣的話打破了她的幻想:張老太爺當年和她斷絕關係時,那般果斷乾脆,現在涉及到他幼女的終身歸宿,更不會輕易改變態度。張桂花對兒子情有獨鍾又能如何?終究改變不了什麼。
稍有不慎,只會落得一個比她和李郎更加凄慘的結局。
張桂花擦掉臉頰邊的淚水,「姑姑,我恨你。」
恨你不能給表哥一個清白的出身,在他和我之間劃下一道天塹,恨你之前給了我希望,現在又親手粉碎我的希望。
丟下這句話后,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渡口下船之後,一行人重新登上馬車。孫天佑騎著一頭毛驢,綴在馬車旁邊。
寶珠掀開車簾:「這條路不是進城的方向啊?」
馬車不止沒有走進城的大路,還拐了個彎,離城門的方向越來越遠。
李綺節朝孫天佑看去。
孫天佑甩了個空鞭,笑而不語。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在冰川里洗過似的,清冽乾淨,情深似海。
任誰浸潤在這種目光中,都不可能無動於衷。
李綺節心有所覺,臉上的熱意再度沸騰起來,手心一陣陣發燙,胸腔中跳動的節奏驟然加快,馬蹄聲,寶珠和進寶、阿滿說話的聲音,風吹過枝頭的颯颯聲,鞭子落在車轅上的脆響,全部匯聚在一處,成為一種模糊不清的嗡鳴。
此刻,唯有自己的心跳聲清晰無比,一聲比一勝猛烈,一聲比一聲激蕩,她甚至覺得自己的心臟隨時會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等馬車順著土路轉過一座座小山包,眼前豁然開朗,遠遠便能看見一座矗立在北面的球場和周圍鱗次櫛比的木質建築。
隔得老遠,依然能看出市坊間比肩接踵,人潮洶湧。
孫天佑收起玩笑之色,目光像帶了鉤子,牢牢鎖在李綺節身上:「這些是按著你的設想一步步籌建完善的,為什麼不來親眼見證它的輝煌?」
李綺節久久無言。
「我知道你想來。」
孫天佑翻身跳下毛驢,走到馬車旁,「我說過,只要你開開心心的,我就別無所求。在我面前,你不用隱忍什麼。」
不等李綺節開口,他忽然咧開嘴巴,一下子變得嬉皮笑臉,「你什麼都和花慶福說,對我卻吞吞吐吐的。難道在你心裡,我還不如那個合伙人花慶福嗎?你可別忘了,咱們倆年底就要拜堂成親的,我才是你的夫君!」
李綺節不想笑,但嘴角卻不由自主掀起一個微小的弧度。
孫天佑伸手,掌心蓋在她擱在車窗邊沿的手上,輕輕握緊:「三娘,你想去哪兒,想看什麼,我都會帶你去!」
李綺節沒有抽回手,「一點都不介意?」
孫天佑搖頭:「不介意!」
「成親以後也是一樣的?」
孫天佑一臉理所當然:「那當然了!」
轟隆陣陣,球場的方向接連不斷傳來震耳欲聾的吼聲,彷彿地動山搖,老馬和毛驢有些受驚,阿滿和進寶連忙掏出草料,安撫幾匹老夥計。
寶珠很會看眼色,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
李綺節望著遠處擁擠的人流:「球賽已經開始了。」
她的態度中不知不覺透出一點親昵來,孫天佑心裡有些發癢,得寸進尺,牢牢攥著她的纖纖十指,不肯鬆手。相識以來,頭一次能夠摸到她的手,也算是一親芳澤了。他心裡美得冒泡兒:「不礙事,我讓花慶福留著包廂吶,咱們可以從后樓的廊道過去。」
「不用了,在這看也是一樣的。」
「在這能看到什麼?」孫天佑撩起袍子,跳到馬車外邊,掀開車簾,「裡面都打點好了,待會兒你披上斗篷,跟我一塊兒進去,沒人會注意到咱們。」
李綺節想坐在球場里看完第一場正式的蹴鞠比賽,想看看大哥他們訓練半年的成果怎麼樣,想問問現場的觀眾們對改革過後的蹴鞠花樣有什麼看法,想和花慶福商討接下來的計劃……
沒來之前,她想做很多事,但礙於身份,什麼都不能做。
孫天佑看出她的心事,為她準備這一場驚喜,她忽然覺得,看不看已經不重要了。
「以後如果我想做什麼壞事,你也得給我打頭陣!」
孫天佑展眉淺笑,「好,說定了!」
他笑起來時,俊朗的五官愈顯深邃。頰邊的酒窩像摻了蜜糖,甜絲絲的。
李綺節抿嘴一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個淺淺的笑渦,她可以對天發誓,這個動作完全是下意識的,不帶任何暗示。
然而孫天佑已經傻了。
很快,她開始後悔這個略顯輕浮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