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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七十六

  平民百姓之家, 並沒有正式的加冠禮或者及笄禮,男子成婚,便默認算是成年,小娘子出嫁前一天, 是約定俗成的及笄儀式。


  李綺節並不忸怩,「不知表哥的表字是什麼?「


  孫天佑走到桌前,收起摺扇, 蘸取茶水,帶了薄繭的指腹在桌上寫下兩個字,一撇一捺,寫得一絲不苟。


  他早年也是上過學的,字跡工整, 筆畫間自成一股瀟洒走勢。


  「桐章, 我的表字是桐章。我沒有師長, 和父兄斷絕關係, 從此孤家寡人一個,表字是請廟裡的大和尚取的,以後,只有三娘能這麼喚我。「


  他揚起一張笑臉,笑渦里滿溢著甜蜜的情意。


  李綺節心下瞭然, 這麼說, 孫天佑是掛到孫家木字一輩上的。


  寶珠重新篩茶進房,蓮花瓣小連環茶盤裡盛著兩隻官窯白地紅彩蓋碗,茶杯金貴, 但裡頭卻是普普通通的泡橘茶。


  孫天佑看到茶水裡的果子蜜餞,面不改色,幾口飲盡。前幾天他已經以孫九郎的身份,鄭重其事拜訪李乙,吃過李家的女婿茶,此刻正是志得意滿、欣喜若狂的時候,別說是一碗泡橘茶,就算寶珠呈上來一碗涮鍋水,他也甘之如飴。


  寶珠朝李綺節使眼色,她故意不上好茶,倒不是要讓孫天佑難堪,而是想試探他的態度。


  孫天佑的反應顯然還算合格,因為寶珠一臉竊笑,目帶詼諧。


  李綺節示意寶珠退下,孫天佑現在是她的未婚小官人,還是個願意縱容她所有不容於世的舉動和想法的開明人士,那她便可以大大方方地卸下在外人面前的心防,自自在在做一個隨心所欲的李三娘,不必像之前那樣對他冷淡疏離。反正要和他相濡以沫一輩子,與其若即若離,相互防備,不如索性大方自然一點,正好可以多培養一下感情,免得成親后還得磕磕絆絆磨合溝通。


  她自小心大,想對誰好,就不會故意保留。幼時她能包容楊天保的種種,現在對孫天佑,自然只有好上加好。


  孫天佑最會察言觀色,李綺節的態度還沒有完全轉變過來,他已經隱隱約約窺出她的軟化,當下更是喜不自勝,然後開始得寸進尺,狐狸眼輕輕一挑,有種說不出的風流魅惑:「三娘,你叫我一聲桐章試試。「


  誘哄的語氣,怎麼聽這麼膩歪,李綺節頭皮發麻,差點起一身雞皮疙瘩,隨手把五穀豐登紋八寶攢盒往孫天佑跟前一推,冷哼一聲,「孫天佑,我請你吃果子罷!「


  她的口氣兇巴巴的,孫天佑卻覺渾身舒暢,輕笑一聲,酒窩皺起,拈了一枚鮮菱角,剝出雪白的菱果,放在一旁的白瓷小碟子里,很快積了滿滿一大碟,推到李綺節跟前,搭訕著道:「金家最近大批購置香料、紙紮、布匹、油蠟,金小姐忙裡忙外,等閑不出門,今天她特意約你見面,有沒有為難你?「


  李綺節眉心微皺,眯起眼睛,覷眼看向孫天佑,對方滿臉擔憂,表情誠摯,等著她回答的同時,手裡還在繼續給她剝菱角。


  裝什麼相?你剛才明明都偷聽到了好么!

  孫天佑眼巴巴盯著她,耐心等候。


  李綺節眼波流轉,很快回過味來,孫天佑旁敲側擊,無非是想聽她親口承認,她心有所屬的對象正是他孫天佑。


  想通這一關節,她不由莞爾,把孫天佑剝好的菱角米扔進嘴裡,清甜的汁水在唇齒間浸潤開來,「那倒沒有,金姐姐只是和我說了些家常話而已,我們小娘子之間嚼舌頭的私房話,就不說給你聽了。「


  孫天佑哪會輕易放棄,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個圈,迂迴道:「金小姐咄咄逼人,不達目的不罷休,我看她還會捲土重來。「


  李綺節默然不語:呵呵。


  想詐我,沒門。


  畢竟是未婚的青年男女,即使雙方業已訂親,也得注意避嫌,不能關起門拉小手說情話。撒花帘子捲起半邊,掛在綴了流蘇的銅勾上,站在簾下,廳堂內外一目了然,花娘子始終沒走。寶珠還時不時進房添茶水、送點心。


  人多眼雜的,孫天佑覺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話,但不好照實說出,只得拖拖拉拉說了些閑話家常,試圖多留李綺節一會兒。


  意中人就在眼前,卻不能光明正大和她親近,他心裡愈發焦躁,想著是不是該以自己自立門戶、急需成家立業為借口,暗示未來岳父早日送三娘出閣。


  在那之前,得先解決大舅哥李子恆的婚事。


  孫天佑腦海里轉了無數個念頭,暗暗做了個決定:半年之內,必須把大舅哥的終身大事給包圓了!


  李綺節渾然不知對面的少年郎不動聲色間,已經把她未來大嫂子的人選給定下了,「我聽說你把江灘那二十畝地又買回去了?「


  說起來,那二十畝地原來是朱家的,後來輾轉賣到孫天佑手裡,為此孫天佑還和李家嫡支一派起了摩擦。後來李綺節將地買到自己手裡,藉以利誘李家嫡支。然後借著球場那邊的生意,神不知鬼不覺把李家嫡支的幾個叔公引進陷阱里,讓他們窩裡斗,二十畝地來來回回易主,最後竟然又回到楊天佑名下了。


  她還是前幾天從花慶福的信中看到這個消息的。


  孫天佑臉色微沉,他收起笑容時,不止神情冷冽,連周身的氣質都隨之一變,和方才笑眯眯等著李綺節誇讚的模樣判若兩人,「那次是我一時失手。「


  他說得囫圇,李綺節卻明白他話里未盡的深意。


  想必他和楊縣令已經知道李家嫡支對付楊家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麼。當時他故意裝出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而他的父親楊縣令袖手旁觀,並不是

  楊家身份敏感,沒辦法和老百姓當面扯皮,而是刻意示弱,以防打草驚蛇。


  所以楊縣令才會任憑李綺節出面調停。


  她當時就有些納悶,以孫天佑的心機手段,怎麼可能會被李家嫡支輕易算計。他跑前跑后,彷彿真的六神無主,天天任勞任怨地為她奔忙,說不定只是為了麻痹李家嫡支。


  又或許,還帶著故意接近她的心思。


  「三娘,那些事我只知道個大概。「孫天佑目光暗沉,「我不告訴你,不是想故意瞞著你,而是牽涉太大,連我父親都說不出所以然,我更不知道該怎麼說起。而且,從我離開楊家的那一刻起,那些事都成了過眼雲煙,不會再和我有什麼牽連。「


  孫天佑不說,李綺節也能猜出七八分,無非是官場上的事。


  楊縣令的官職雖然小得可憐,但他早年交遊甚廣,官位又來得有些蹊蹺,上頭肯定有人照應。在這個年頭,黨/爭雖然不像後面幾朝那麼嚴峻,甚至幾度鬧到發動朝廷政/變的地步,但官員們因為出身和師從關係抱團,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誰不抱團,就會被其他黨/派孤立,淪為喪家之犬,為了自保,也為了有更好的前程,只能選擇投靠其中一派。


  孟雲暉之所以拋棄生父生母,改認孟舉人為父,還不是在為將來鋪路。他的先生育人無數,子弟和學生有不少在朝中為官,孟雲暉想要搭上先生的關係,就必須事事聽從先生。一個才剛剛考□□名,並沒有在朝堂嶄露頭角的秀才公,都得提前找好自己的靠山,認清自己的屬從。楊縣令身為一方父母官,在結交同僚、討好上峰時,更是免不了常常受到別人的拉攏或是打擊,除非選定陣營,否則一時半刻不能消停。


  李家嫡支有一支遠親在朝中為官,聽說領的是給事中的職位,他們家對楊家下手,必定是那個給事中大人下的指令。瑤江縣只是個偏院小縣城,和南直隸、北直隸俱都有千里之遙,不知道楊縣令怎麼會被那位給事中給盯上了。


  想到這裡,李綺節雙眉一挑,盯著孫天佑看了半晌。


  楊縣令雖然縱容嫡妻虐待庶子,但不會狠心到真對孫天佑不聞不問的地步。然而孫天佑脫出楊家以來,楊縣令卻像沒生養過這個兒子似的,不僅一毛不拔,絲毫不關心他流落在外能不能自給自足,還勒令府□□僚、聽差,銷毀他的戶籍文書,真的是因為惱怒兒子觸怒金氏嗎?


  會不會是楊縣令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招惹了什麼麻煩,所以故意釜底抽薪,和孫天佑聯合演一出願打願挨的家庭倫理大戲,以保證將來事發,不會牽連到兒子身上?


  如果果真如此,那倒是用心良苦了。


  孫天佑被李綺節灼灼的目光注視著,以為她對自己情意深厚,不小心真情流露,立即轉憂為喜,柔聲道:「三娘,我過幾天去武昌府一趟,你有什麼想吃的,想玩的,跟我說一聲,我親自給你買。「


  他有滿腔情意,但不知道該怎麼疏解,除了日思夜想惦記著她之外,只能俗套而粗魯地給她買這買那,讓她不用費一點心思,不用皺一下眉頭。他孫天佑的媳婦,就應該無憂無慮,永遠都能笑口常開。


  雖然被當成小孩一樣哄,但有個人時時刻刻惦念著自己,總歸不是壞事,何況對方只是個懵里懵懂的毛頭小子,拙劣的討好底下,是一顆赤誠的真心。


  李綺節心頭一暖,剛才的懷疑如潮水一般,頃刻間褪得乾乾淨淨,也許楊縣令所謀深遠,但孫天佑肯定不知情,他在自己面前,沒有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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