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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七十

  馬車徑直把送嫁親們送到孟家, 此時宴席已散, 孟家親眷出門來迎接各自姊妹。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 已經收拾好包袱、在李家院內等候的寶珠爬上馬車:「勞駕, 我們去渡口。「


  李大伯和李乙還在楊家吃酒, 周氏也要待到夜裡方散,如果楊家那邊的親戚非要留他們夜宿,他們可能推卻不了,得等第二天才能回家。李宅剩下李昭節姐妹倆,無人照應, 是以李綺節從家門口經過, 也沒空下車,以便在天黑前趕回李家村去。


  車夫從滿面紅光的孟娘子手中討得一個大紅包, 隨手往懷裡一塞,甩了兩下空鞭, 驅馬前行。


  馬車走得慢吞吞的,甚至比李家的牛車跑得還慢。一個步履蹣跚的老者輕蔑地看了一眼拉車的雜毛馬,得意洋洋地把馬車甩在身後。


  李綺節掀開棗紅車簾一角:「楊九哥,你什麼時候改行當馬夫了?「


  楊天佑抬起頭,手裡的馬鞭往上輕輕一頂, 挑開烏黑氈帽一角,露出一張挺鼻薄唇、笑嘻嘻的臉:「三娘, 你怎麼認出我來的?「


  因為我認識的人里,只有你楊九郎酷愛cosplay,而且雖然你每次都裝扮得天衣無縫, 但是你的酒窩實在太特別了,整座瑤江縣,只此一家。


  李綺節盯著少年臉頰邊若隱若現的笑渦,原想詼諧幾句,待目光落到他泛著青黑的眼圈上時,想起他連日不知所蹤,想必是在為將來的生計奔走勞碌,語氣不自覺地放柔了些:「五表哥曉得你今天去過婚宴嗎?「


  「他當然知道。「楊天佑唇角微揚,「怎麼說也叫了他十幾年的五哥,他大喜的日子,我總得去找他討杯水酒喝。「


  李綺節呵呵兩聲:叫了十幾年的五哥,順便也坑了他十幾年吧!


  恍惚想到什麼事情,楊天佑眉頭輕輕一擰,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眼神里沁出一股淡淡的陰霾。可能是自小沒人教導的緣故,他舉手投足間有幾分天生地養的洒脫無忌,笑的時候總不免帶兩分輕浮氣,可一旦不笑,立即判若兩人,眼角眉梢暗藏心事,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傲,雖然他說出來的話依舊是怎麼聽怎麼欠揍:「我可是送過賀禮的,再忙也得去他們家吃一頓喜酒,不然多吃虧?「


  坐在車廂裡頭的寶珠發出一聲響亮的嗤笑聲,絲毫不掩飾她的鄙夷和嫌棄。


  李綺節回頭,淡淡地瞥寶珠一眼。


  寶珠打了個顫,立即噤聲。


  楊天佑把主僕兩人無聲的交流看在眼裡,嘖嘖兩聲,唇邊漾開一抹輕快的笑容,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甩出空響。


  一路上再沒別的話,李綺節沒開口問什麼,他也沒開口解釋什麼。


  明明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一個眼神的交匯都沒有,但聽著車輪「咕嚕咕嚕「碾過石板,迎著初夏和暖濕潤的南風,兩人都覺得彼此的問題已經不必問出口了。


  空氣中流淌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氛圍,濃稠而又淡薄,纏綿又涇渭分明。


  像早春嫩綠的芽茶,盛夏累累的果實,仲秋簌簌的桂雨,隆冬剔透的初雪,不用等噙在齒間,只需輕輕一嗅,肺腑間已經滿盈絲絲甜意。


  寶珠看不懂他們在打什麼啞謎,狐疑的目光從兩人身上掃來掃去,打個轉后,接著來回掃一遍,如此幾個來回,什麼都沒看出來不說,還差點把自己轉暈了。


  等馬車到達渡口,聽到迎來送往的說話聲,楊天佑把氈帽扣緊了些,跳下馬車,伸出一隻胳膊,小心翼翼把李綺節送上渡船。


  兩人錯身而過時,他忽然靠近一步,眼睛微微眯起,眸光透亮,如冬日艷陽下,虯曲枝頭尖一捧將融未融的新雪:「等我忙完了,定要找三娘討杯茶吃。「


  他心心念念的雞蛋茶。


  李綺節眼眸低垂,沒有吭聲,鴉羽般的濃密眼睫輕輕顫了一下。


  楊天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自然沒有錯過她雙頰驀然騰起的一抹暈紅。


  他一時怔住,似是不敢相信,傻獃獃地愣了半天后,才感覺到一陣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的狂喜。


  他生來不懂什麼叫知難而退,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格外小氣,遇到喜歡的人,更是執著固執,絕不會輕易放手。為了討李綺節的歡喜,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攤開來,任她挑揀。他篤定表妹終有一天會被自己打動,她會給予他回應,甚至連回應也不需要,只要給他一個努力的機會就夠了。


  他曾設想過無數次,李綺節對他點頭時,他該是多麼高興,多麼快活。然而當這一刻真的來了,他才發現,再旖旎大膽的想象,都不如此時此刻奔涌在他四肢百骸間的激動和振奮來得真實。


  他沒有笑,薄唇輕抿,酒窩深藏,雙眉也淡然,唯有一對點漆般的眼瞳,流光溢彩,迸射出似海情意,足以令冰消雪霽,雲散日出。


  即使低著頭,李綺節仍然能感覺到投諸在自己身上的灼熱目光。她不是孟春芳那樣顧忌頗多的小娘子,如果孟春芳被人盯著看個不停,早就羞紅臉躲開了。她臉皮甚厚,不怕被人注目,但再厚的臉皮,也經不住楊天佑眼裡熊熊燃燒的兩團熾熱火焰。


  她抬起眼帘,輕輕地掃了楊天佑一眼。


  這一眼單單隻是為了確定楊天佑沒有因為激動過度而燒壞腦子,並沒有別的意思,但在彼時歡天喜地的楊天佑看來,卻是眼波流轉,情意內蘊,似山間一泓潺潺流動的幽潭,攝人心魄。


  被她的眼風一掃,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馬,猶如盛夏天滿飲一大盞冰鎮過的香花熟水,舒爽之餘,胸中滿是激蕩。


  他腳步一顫,忍不住往前湊了一下,恨不能立時把難得露出羞澀女兒態的李綺節揉進自己懷裡,眼角餘光看到丫頭寶珠如臨大敵、隨時準備衝上來往他臉上呼一巴掌的緊張情態,想及這裡是人多眼雜的渡口,理智霎時回籠,嘴角一勾,強忍住心頭悸動,抬起的胳膊重又放下。


  李綺節不想多生是非,但楊天佑砰砰的心跳聲實在是太聒噪了——她甚至疑心他的心臟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嘴唇翕動了兩下,想說什麼。


  對上少年含笑的眼神,嗓子一時哽住,忽然覺得說什麼都是多餘。


  粗衣麻鞋的少年,英姿勃發,雙目炯炯,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在向外散發著甜蜜的氣息,她再遲鈍冷淡,也不忍心在他情正熱時潑對方一盆冷水。


  她面嫩心老,不是天真爛漫的豆蔻少女,但對方是個實打實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她早就不奢望能夠在這一世尋得一份能夠撥動她心弦的情意,所以她曾經想過要對李乙妥協,嫁給楊天保,還是嫁給張天保,對她來說,沒有什麼區別,只要對方靠得住,不是個四處拈花惹草的混蛋就行。


  她需要的,是一樁門當戶對、穩定踏實的婚姻。


  楊天佑出身尷尬,身份微妙,不能給她平靜安穩的婚姻,所以一開始,她想都沒想,直接把他從名單上剔除,不留一絲餘地。


  然而他太過赤誠坦然,像一顆外表普普通通的頑石,剖開表面,忽然露出一線璀璨光華。他從不掩飾他的心思,不需要任何思慮,喜歡便是喜歡,認準了就是唯一。


  就像湖光山色中那一支支野腔野調的小曲,潑辣直接,餘音綿綿,攪得她心緒難寧。


  她本不是瞻前顧後的人,既然意難平,那不如索性放開心防,痛痛快快應下他的深情便是。


  楊天佑正是熱血上頭、情熾如火的時候,見她欲言又止,想開口玩笑幾句,又怕唐突她,躊躇中,目光在她烏黑豐艷的鬢髮間打了幾個轉。


  兩人一時相顧無言,靜靜聽著渡口的繁雜人聲,看潺潺的水波舔舐著黝黑的船舷。


  船篙在岸邊輕輕一點,渡船破開層層漣漪,向著江面漂遠。


  也頭戴氈帽、腳踏麻鞋的另一個「車夫「阿滿跳下馬車,一手搭在額前,望著渡船的方向,嘀咕道:「少爺,你真沒用!「


  為了不打擾少爺和未來少夫人說話,他一路上大氣都不出一聲,老老實實裝鵪鶉的同時,還盡心儘力地調整馬車的速度,盡量為少爺多爭取一點時間,哪想到平時嘴皮子跟抹了香油一樣利索的少爺忽然跟變了個人似的,竟然什麼都沒說!


  不中用的膽小鬼!

  另一頭呢,少爺失蹤了這麼多天,縣城裡什麼流言都有。五少爺被人灌了幾十杯酒,喝得醉醺醺的,連路都走不穩了,見到少爺時,當場激動得語無倫次,抓著他問東問西,連剛剛娶進門的新娘子都給忘在腦後。


  可李家三小姐呢,乍一下看到少爺,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而且什麼都沒問!連一句關心的話都沒說!


  一個不敢開口,一個冷淡無情。


  看來,少爺想娶人家當媳婦,還是痴心妄想吶!


  阿滿越想越覺得楊天佑前途渺茫,忍不住朝自家少爺投去一個萬分同情的眼神。


  「蠢貨,你懂什麼?!「


  沒了李綺節在跟前,楊天佑立刻抖露出狐狸尾巴,掀了氈帽,冷哼一聲,劍眉輕揚,驕矜之色顯露無疑,「我這段時間沒有一丁點消息,怕三娘擔心,才特地現身一回。她心思靈透,看我行色匆匆,知道我多有不便,才沒有多問。「


  而且,李綺節只關心他是否平安,其他的一概不在意,所以只消看到他現身,便心下安定,什麼都不會問。


  而他沒有多說,不是怕被再次拒絕,而是早已經得到答案——他又不是傻子,李綺節大大咧咧出現在楊天保的婚禮上,還故意正面對上曾辱罵過他的楊天嬌,意思還不夠明顯嗎?

  他早對李綺節說過,她什麼都不用做,只需要給他一個機會,好讓他能夠一步步趕上她的要求。現在她不僅願意給他機會,還主動朝他邁了一步,他歡喜都來不及,哪裡敢浪費時機問其他的東西,萬一不小心得意忘形,把人給嚇跑了咋辦?


  望著早已經看不到渡船蹤影的江面,楊天佑心思電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必須趁熱打鐵,趕緊張羅聘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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