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臨別贈傘
法陣之內,風雪猶在,交織成一片蒼茫的白色,只在雪花飛落的間隙之中,瞥見暖亭里那披著鮮紅裘衣的女子形單影隻的站著,望著漫天飛雪。
那女子的眼神,彷彿可以透過層層飛雪,直至落到柳青雲的身上來,可卻又不是,因為她的眸中帶淚,並沒有男子的身影。
而法陣之外,白衣的書生也隔著飛雪凝望暖亭內的女子,脊背挺得筆直,那個女子,本該被他寵著護著的女子,此時卻只能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站著。柳青雲的眼中有一點乾澀,鼻尖也堵得難受,他本以為,自己被火燒死那日,心就已經死了,不再跳動,可是待得他再見到自己的愛人之時,他便是什麼感覺都回來了,苦澀的,無奈的,心痛的,都是一股腦的直接從他骨髓深處蔓延出來,讓他快要站不穩,男子背對著祁裊裊他們幾人,嘴角微微顫動。
「若是不捨得,為何要出來。」
這一句,是荒老祖說的。哪怕柳青雲背對著他,男子身上的哀痛是個人都可以感受到了。
「青雲就算再不捨得也須得捨得,幻境之中的歡愉,終歸只是臆想,再如此下去,也只會害了蘭妹,而且老先生設此法陣,不也只是為了捉住蘭妹,不要讓她再釀下大錯嗎?」
柳青雲一聲輕笑,從後頭發出來,帶上自嘲,道上一句,荒老祖卻是神情一動。
「只是你丟下她離開,讓她一個人留在幻境,對她而言不是更大的殘忍嗎?」
祁裊裊看看法陣之中佇立在飛雪中的女子,轉眸看向柳青雲,後者慢慢轉過身來,
「不,這樣更好一些。」
柳青雲面上表情不變,嘴角慢慢勾出一個笑來,
「蘭妹於我而言,是戀人,我寧願不要我的命也要照顧好她,愛惜她,保護她,出於私心,青雲絕不希望她被幾位抓住。只是蘭妹同樣害了這麼多條人命,釀成大錯,身死由天,哪裡能讓她來干擾,於公於私,青雲都知道蘭妹同那些害了我們兩人的惡人一般,同樣是惡人,所以,蘭妹也該承擔她自己犯下的錯。」
柳青雲立於幾人面前,嘴唇發抖,臉色也蒼白起來。
「只是,蘭妹此舉,與她又有何關係?終究還是青雲無能,沒能保護好蘭妹,若是能減輕蘭妹的罪責,青雲哪怕魂飛魄散也可以。」
「害了人的是骨姬啊,你為什麼要魂飛魄散呢,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
衛衡看看面上露出堅韌神色的柳青雲,心中暗暗為男子的痴心動容,搖頭晃腦的感慨。
「走你的難過美人關!」
祁裊裊見及少年弔兒郎當的態度,一下子就伸出手狠狠拍了他的後腦勺。
「哎呦喂裊裊姐你幹嘛打我!」
衛衡皺皺眉頭,咬著牙齒說話。
「為什麼打你?」
祁裊裊扯過衛衡的耳朵,暗中飛快的打量柳青雲一眼,壓低了聲音在少年耳旁說話,
「現在什麼情況看不清楚嗎?還有心情開玩笑?」
「誒誒誒,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了,我不說話就是了。」
衛衡沖祁裊裊討好地笑笑,露出兩個小虎牙和酒窩,十分陽光可愛,少女見及此也便不再計較。
「我的時間不多,多在一刻,便再多看她幾眼。」
柳青雲說這話時,身影已經越變越淡,自腳踝處起,化為淡青色的光粉一點一點消失,可是眼睛卻是直愣愣的盯著飛雪裡的骨姬,男子的眼中,又緩緩出現女子昔日的笑靨來,
那是在多日陰雨連綿后的一個晴天,天空才剛剛舒展開來,露出一點明媚的色彩,懿橋便越顯得玲瓏剔透,還散著迷濛的水汽。橋上緩緩走過來一個曼妙的女子身影,不及往日容顏濃艷,卻是清淡似水,同一朵盛開的水仙,裊娜芬芳自周身散發出來。男子一時突然就看痴了去。
「柳郎,柳郎?」
幽蘭叫了柳青雲好幾聲,卻不見男子回應,上前一些,伸出手去在柳青雲面前一晃。
「啊?」
看著眼前突然出現女子細膩雪白的手掌,書生才突然回過神來。
「哦,只是今日覺著蘭妹又動人一些,一時之間就看痴了去。」
女子聞言,嬌羞的一笑。嘴角勾起來,心頭有如灌了蜜糖一般的甜膩。
「柳郎又在打趣蘭兒了。」
幽蘭的臉悄悄的紅起來,像是火燒,漫到耳朵上。
若是當初那個雨天,自己遇不上這個女子,不拿了那把傘,女子便不用吃後來那些苦。終究是自己無能,護不住她。這樣好才情,像朵解語花一般的女子,自己遇見了,是何等的幸運。可是對於女子,是不是就是不幸了呢?
柳青雲這樣的想法,早便在心中浮浮沉沉了無數回,直到現在,男子都在悔恨,在祈求,遇不上女子,也不要去招惹她。
男子背對著祁裊裊他們無人,在最後一刻,落下一滴淚來,那顆眼淚,盈著風雪之中那個紅色的女子身影。
眼見柳青雲的身影逐漸消失,祁裊裊他們長久未說話,眾人只覺喉頭哽咽,舌尖也被重重的壓住,發不出聲音來。法陣之內,席捲而至的風雪呼呼作響,呆立了那麼久的骨姬才勉強挪動了腳步,從暖亭中緩步走出來,下了石階,鮮紅色的裘衣垂及腳踝,隨著女子腳步佛到皎白的雪地。
「我早就知道我在幻境了啊,可是只要裡面有你,我都絲毫不懼,又怎麼捨得離開?」
本就是如此傷感的一句話,可女子說出來的時候,面上帶笑,比之平日還要妖治柔媚,怕是連風雪之中的紅梅在骨姬面前也要黯淡下去。
「你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女子緊握成拳的手指指節發白,帶笑的唇角都在微微發抖。
骨姬此時再也不打算堅持不下去,任由淚水不斷淌出來,雙膝一軟,跌倒在雪地里。
「啊!」
風雪漸大,女子那聲凄厲悲傷的哭嚎糅和在風中,尾音透著沙啞。
「柳郞就是最後一面也不讓我見嗎?你難道就不願意讓蘭兒送送你嗎?」
骨姬雙眼通紅,聲嘶力竭。
風雪下得大了,梅樹上的一支梅花承受不住重量,咔嚓一聲被折斷,落到雪地上,發出噗的一聲,卻正是落在骨姬面前。
女子瑩白細嫩的手拾起那隻梅花,仔仔細細的瞧著梅枝上嬌艷的紅梅,隻眼淚落下來,全身發抖,
「你瞧瞧,這般好看的梅花,也要被埋在雪地里。」
骨姬指尖發紅,小心翼翼的撫摸著棕黑枝條上那些嬌嫩的花瓣。
法陣開始崩塌,一片一片剝落下來,露出原本的面貌,待得法陣完全消失,女子只抓住那隻梅花,專註的看著,分毫不瞧周遭的異象。到最後手中的紅梅也消失不見,骨姬才站起身來,紅腫的眼睛在周圍打量一陣子,目光在幾人身上流連一陣,空洞的眼神才重新聚焦起光來。
哦,原來,幻境已碎。
荒老祖看著已經恢復如初的樹林,嘆息著搖搖頭,迎面走來的女子臉上已經攢著一抹微笑,
「骨姬給幾位添麻煩了。」
女子朝幾人盈盈一拜,此時看來,便是恢復了以往從容不迫,鎮定自若的模樣,但是臉上淚痕猶在,只讓人覺得女子是在強顏歡笑。
「骨姬……」
祁裊裊啟唇打算說些什麼的,才發現自己什麼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對面骨姬卻是放冷了神色,
「那些惡人本就該死,骨姬到現在仍未後悔,既是已被你們抓住了,骨姬便由你們處置,只是在此之前,骨姬還有一件事希望幾位幫忙。」
幾人錯愕骨姬會如此容易的便下了狠心由得他們處置,雖然早就知道結果會如此,可是總還是以為骨姬會掙扎一番,此時女子直接便向他們道歉,一時之間就有一點不知所措。
「你說吧,能幫的我們會盡量幫你。」
祁裊裊說道。
骨姬說到底也只是個可憐的女子罷了,受人欺壓侮辱,莫須有的罪名都壓在她一個人的肩頭,愛人又因她而死,換成是誰,怕是都會發瘋的。既然骨姬總歸是要受懲罰,能幫的她祁裊裊便願意去幫她的。
「骨姬身邊,有個小狐狸,修成了人形,頑皮搗蛋,但是本性卻是純真可愛,若是骨姬不在她身邊了,小丫頭一個人又回到山野中,恐怕會吃苦受罪的,幾位若是不嫌棄她,能不能將她帶在身邊呢?」
「骨姬說的可是嬌兒姑娘?」
烏羽問道,骨姬點點頭。
「可以可以!」
烏羽剛剛問完,祁裊裊便點點頭,抬眸看向女子之時,就見女子臉上露出明媚的笑容,和初見骨姬一樣,有如驕陽之下盛放的牡丹,裊裊此時忽覺,那個同知己一般玲瓏剔透的女子又回來了,正對著自己說話,再無半分瘋狂的姿態。
「那便先謝過幾位。」
骨姬又是一拜,朝祁裊裊這邊走來,左掌攤開,匯聚起一團紅色的光芒,女子的手中便出現那把漢陽傘來。
「這把昔顏,骨姬之後也再用不著,不如,便送給裊裊。」
女子將手中的傘遞給祁裊裊,少女接過去,眸中難掩錯愕。
「送予我?」
「嗯,就算是裊裊不用來布陣施法,遮風擋雨也好的。」
「嗯,謝謝。」
祁裊裊接過,將傘拿在手中。
昔顏也算得上是頂好的武器了,骨姬偶然獲得,可也是經歷了一番痛苦波折,如今就這麼簡簡單單的送給祁裊裊,足可見女子的情義深重。
「若裊裊再早些遇到幽蘭,就鐵定能成為好友兩人。」
骨姬清淡一笑,話語里說的卻是幽蘭,語氣里難掩惋惜。
少女心中也是如此作想。骨姬有膽識,也有魄力,一個柔質纖纖的女子在這樣殘忍的社會中在血水裡滾,在刀尖上揉,練就鋼鐵一般的心志,催生出荊棘花一樣的鋒銳美好。這樣的女子,祁裊裊打心眼兒里佩服敬重,撇開她設計害死那些惡人來說,骨姬便是人界真真絕色的女子了。如果說天音是一把鋒銳的刀劍,令眾人膽寒,在見到封奕之後便軟化成水,那麼骨姬便是嬌艷大氣的牡丹,好姿容,好膽色,但在遭遇失身之辱,愛人身死之後卻慢慢蛻變成一柄匕首,能血刃惡人脖頸的銳器。
「那麼幾位,骨姬這便走了。」
女子最後一笑,身影慢慢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