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終年望枝丫 2
「我不會。」我開口。
許久沒說話,發出的聲音比想象中難聽。
他把獵槍交給我:「給你一支煙時間適應。」
一支煙后的打獵,是我頭一次與生死如此之近。
這支煙燃燒的時間似乎異常地短。我不過十五歲,在此之前,無論如何我也猜不到,頭一次感覺到人生艱難,竟是拜江汓所賜。
煙蒂落地,他邁步上前,抓著我的腰往上一提,我便跨坐在馬上。
腰上的手鬆開,眨眼間的功夫,身後多了人,單手攥著韁繩,另一隻手拿著獵槍。
他說:「放獵!」
僅兩個字,威風凌凌。
眼前濃霧漸散,遠處竟竄出十幾二十隻兔子。
還未看清,江汓一拉韁繩,身下的馬抬起前蹄,嘶吼一聲,像有靈性一般,朝那些兔子追過去。
我嚇傻了。
只聽到馬蹄踏地,卷霜的風在耳邊嗚咽。
我努力把頭埋低,那些兔子大概是被馬蹄聲嚇到,四處竄逃。
江汓讓我抓住韁繩,剛攥緊,獵槍的槍桿懸在我左邊肩膀上方。
我以為他會等,卻只聽砰地一聲,一發子彈出去,渾身都僵了。
一隻灰色的兔子,應聲倒地。
馬卻沒停,江汓把韁繩一拉,調了頭,朝另外幾隻被槍聲嚇壞的兔子追去。
腦海中忽然出現那個糾纏我多年的夢,杯子落地,也是一聲巨響。
霎時間,風聲鶴唳。
————
被江汓抱下馬的時候,我仍處於緊繃狀態,腳站在地上,卻沒有觸感。
阿城兩手拎著兩捆用繩子拴在一起的戰利品過來:「江總厲害,十五隻,只用了半小時!」
「嗯。」江汓語氣波瀾不驚,從另一個助理手中接過熱毛巾擦了擦手:「生火,烤了!」
他們走遠之後,江汓才偏頭看我。
「嚇到了?」他伸手過來。
我下意識往後退縮:「沒有!我只是有點噁心,它們沒了命,還在往外流血。」
「怕什麼!小蘼,你十五了,應該練練膽」江汓挑起眉峰,往中間輕皺,「之前被人帶走嚇唬幾句,就高燒好幾天……這種情況,不要再有下次。」
這句話讓我極為反感,抬頭問他:「給我練膽就要殺生?」
「殺生?」他語氣譏誚,「小蘼,你做過的,可不止殺幾隻小玩意兒這麼點。」
他的話裡有話,我警惕地看著他。
半晌,卻只問出一句:「是不是過了十八歲,你就可以把我父母留給我的東西給我,然後讓我離開?」
他明顯一愣,偏頭掃了眼獵場。
再回過頭來,他反問:「你想走?」
是,自我知道我住在江宅以來,從沒想過要出去,也不知道江宅外面有什麼。
更沒想過,要離開江汓。
就算我父母在監獄自殺,我唯一的念頭,也是希望江汓不要拋下我。
可現在我的想法變了,他才是最危險的。
這是一種感覺,不用依據。
「是不是?」我又問了一遍,「我十八歲以後,是不是就可以走?」
江汓往前一步,遠處幾隻停在枯枝上的鳥撲騰翅膀,飛遠。
他盯著我,眼裡非黑即白:「記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不想再聽到第三遍!」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十八歲對我來說一場渺茫。
我與它之間隔著一座大山,過不去,看不見。
情緒終於漸漸穩定,我知道不能惹他生氣。
主動上前抓著他的胳膊:「江先生……」
他沒理我,從我的手中抽出胳膊點煙。
直到他吐出的煙和四周纏繞著的薄霧融在一起,濃淡相交,最後散去。
他說:「人活著,不殺生的可能性極小,剛學會走路的人都會踩死幾隻螞蟻。殺過了,再偽善,不必。」
我愣了愣,他這是在說服我?
雖很不情願,但事實上,我服了。
「再跑幾圈!」
「嗯?」我還沒反映過來,江汓又將我抱到馬上。
隨後,他坐在我身後,一手拉著韁繩,一手放在我腰上。
深呼吸,但感覺到馬跑的速度並不快時,也漸漸收起了恐懼。
我們都沒說話,他照著獵場的圈子,帶著我繞過一圈,又一圈。
身後便是他的氣息,我有些怕,卻不至於恐懼。
甚至,心裡滋生起別樣的情愫。
這算是頭一次,我和江汓單獨待在外面。
……
繞了幾圈,阿城過來叫我們吃飯。
不用想我也知道他們準備的食物是江汓打的那些兔子。
急忙抓住江汓的衣袖:「我想回去了!」
江汓抽手下馬,然後抱我下地,目光微沉:「不嘗嘗?那些戰利品也有你的功勞。」 我只覺得胃裡一陣噁心。
「我哪裡有功勞,騎馬的是你,打獵的也是你。」
說完我不看他,但也知道他冷冽的眼神如箭般掃在我身上。
果然,下一秒,他捏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頭:「小蘼,休想做旁觀者,你是幫凶。」
幫凶二字似乎言重了,但我無力辯駁。
只能亦步亦趨地被江汓拉到屋子裡去。
還沒踏進大門,就聞到烤肉的味道,我自住在江宅以來,他不允許白姨給我做任何油炸燒烤類東西,一向以清淡為主。
現在倒好,剛才那些兔子,已經被人放在了烤架上。
味蕾受到刺激,轉身想往外跑,江汓握著我的手抓緊幾分:「去哪?」
我深呼吸,最終搖頭。
吃飯的時候,我和江汓還有阿城三個人一桌,其他人在另一個桌子。
我連筷子都沒碰,一直忍著胃裡的翻江倒海,而江汓也幾乎沒動筷子,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酒意都醉在了他眼裡。
有幾個人過來敬酒,江汓反倒是把杯子放下了。
他們面面相覷,大概是知道江汓心情不好,便賠笑著轉移目標,杯子舉到我面前:「江小姐,你初次來獵場,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請儘管開口,也請多包容。」
我從來沒應付過這種場面,在江宅足不出戶的人,哪裡有機會說場面話。
有些無措地看向江汓,他卻恍若未聞,往我碗里夾肉。
我知道,他在等我開口求救。
可我,偏不。
端起江汓面前的酒杯,動作學著他們的樣子:「你們人是挺好的,但這獵場壓根就不應該存在。」
話音一落,對面的人,連同我們這桌的阿城臉色全變了。
本來因為喝了酒臉色發紅,現在全成了慘白,一個個額頭開始出汗,低著頭,面朝江汓,想看卻又不敢看。
江汓淡定地替我夾肉,直到滿滿一碗才擱下筷子,眼睛瞟向我:「理由?」
「理由就是,你為了自己的私慾,弄了獵場,濫殺無辜,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我說完,把杯子里他剩下的半杯酒喝完。
頭一次喝酒,從舌頭麻到了喉嚨,燒到了胃裡。
難受。
其他人不敢動,舉著酒杯等江汓發話。
他和我杠上:「所以我罪該萬死?」
我愣住,坐回他身邊。
他說那句話,語氣里哪裡有一丁點兒覺得自己罪過的意思?倒是對面那些人聽到這四個字嚇得不行。
「不不不,江總怎麼會罪該萬死,罪該萬死的是我們,是我們……」
江汓慢悠悠地倒著酒:「首先,這裡上百個員工,靠養這些畜生為生。其次,每年到這裡來過獵癮的商人不計其數。小蘼,我這是做好人好事。」
我懵住,從來不知道人間煙火這樣難食。
「對!江總好人有好報!」阿城開口。
其他人也都跟著他說,江總好人有好報。
「舉著做什麼,喝!」江汓把他剛倒滿酒的杯子端起來,舉了舉,然後在桌邊靠了靠,仰頭一飲而盡,喉結隨著喝酒的動作上下滾動。
那些人急忙喝完酒,臉上的慘白終於又恢復微紅。
「法西斯!」我小聲嘀咕一句。
「法西斯?」江汓竟然聽到了,他繼續倒酒:「碗里的東西,解決掉,全部!」
我看著一整碗的肉,本來就難受,又喝了點酒,胃裡翻起惡寒。
「沒聽懂?」江汓修長的手指扣了扣桌子。
我不敢再過分,哆哆嗦嗦拿起筷子,夾起肉,眼眶泛酸。
這一刻終於意識到,我父母的死對我而言的意義是,我失去了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原以為江汓可以讓我依靠,可這是我最錯誤的想法。
滿腔委屈一個勁兒把東西往嘴裡塞,低著頭,不想讓江汓看到我眼眶裡的濕潤。
直到碗里乾乾淨淨,才驚覺周圍沒有任何聲音,臉剛才的觥籌交錯聲都沒了。一抬頭,原來所有人都在等我一個人,都在盯著我吃。
江汓淡定地放下酒杯,起身:「散了吧!」
車內。
他的車內溫度比外面高一些,身上終於得以回暖,暖到我的心跳很快。
江汓坐在我旁邊,讓我往他身邊靠攏。
「難以下咽?」他語氣里並沒有關心。
我胃裡還在難受:「還好。」
他讓司機阿城把檸檬水從前面遞過來,擰開蓋,給我:「喝。」
檸檬水,很酸。
我下意識皺眉。
他卻堅持:「加了糖。」
沒再彆扭,畢竟檸檬水能解膩,抱著杯子喝了幾口,終於好受一些。
「小蘼,我們賭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