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伶仃巷的童趣
唐剪不知道自己是帶著怎樣的心情離開了湖底洞,他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一具行屍,自己的魂已經死在了湖底洞。
原本將小毛子送到湖底洞,唐剪是為了去找陶五壺,可被湖底洞里的內容驚到,他已經忘記了這一點。
所以,出了湖底洞的唐剪並沒有立刻返回誅心鎮,他將自己扔在罪女湖畔的冷霧裡,用了好長時間,才平復了自己的心情。
那時,他的臉已經恍如死人的顏色。
陶五壺住在伶仃巷,巷子的名字倒和他的處境恰好相同。
他是個老妖精,但也是個孤單的老妖精,他為誅心鎮所有人所恐懼,也便被誅心鎮所有人所遠離,所以,伶仃巷裡就只住了他一個人。
唐剪也算比較幸運,他敲響陶五壺的門時,陶五壺正好要離家。
唐剪的到訪,把陶五壺留了下來。
唐剪是在誅心鎮長起來的,畢竟也長到了十二三歲,但唐剪還從來沒有進過陶五壺的家。他沒想到,陶五壺的家完全是讓自己意外的模樣。
陶五壺的家竟是帶著童趣的,他的院子里有木馬鞦韆,牆角還有個大大的木籠,不知關過什麼動物,而他的屋子裡,竟滿滿地扎著許許多多精緻的竹蜻蜓。
只是,不管陶五壺的家有多少童趣,陶五壺本身還是帶著屍體般的陰氣的,他那陰氣透骨的臉,那蒼白如透的皮,仍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後悔,就像,看一眼,就沾染了他身上的陰氣。
對於唐剪的到來,陶五壺似乎早有預見,並不覺得意外。看著唐剪,他渾濁的眼睛里浮現出一絲奇異的波動,幽幽問了句:「怎麼只有你一個人?」
那一次,唐剪帶著小毛子遠遠見到陶五壺,並沒有注意到陶五壺也發現了他們,但現在陶五壺這麼問,顯然也說明了他知道小毛子跟上了唐剪。
唐剪不由想起自己初歸遇到陶五壺時,陶五壺眉目不抬,但卻輕鬆道破了自己的身份。陶五壺,畢竟是陶五壺。
「舍弟小傲,對陶公公似乎有些畏懼。」唐剪於是淡淡回答。
陶五壺臉上便顫動了一下,身上的陰氣似乎倏地更重了。
「那麼,便說說你為何來找老夫吧。」接著,陶五壺幽幽說道。
唐剪正色道:「晚輩來見陶公公,是想請教幾個問題。」
「你且說來。」堂中有上好的雕花椅子,陶五壺自顧坐下,姿態傲然。
唐剪也便坐下,略略捋了捋自己的思路,問道:「記得晚輩初歸誅心鎮時遇到陶公公,陶公公曾說,誅心鎮的人都要死,一個也難逃脫,所以晚輩想請問陶公公,誅心鎮這場殺戮,公公可知其中一二?」
陶五壺微微冷笑:「不錯,老夫說過,閻王的召喚剛剛開始,這才死了幾個人?誅心鎮的人,早晚都要死的。」
「但死人總要有人殺,陶公公可知到底誰是兇手?」唐剪所幸問到明白處,「這一場殺戮……可與當年林遲英之死有關?」
「嘎嘎嘎咯咯咯哈哈哈哈……」
唐剪這一句話出口,陶五壺卻似聽到了最好笑的內容,忽然顫身而笑,繼而縱聲,笑聲怪異難聽,令人渾身不適。
唐剪陷在陶五壺的笑聲中,只覺如入蠆盆,每一根寒毛似乎都受到了毒蛇的親吻,只能勉力強忍。
陶五壺直笑了好半天,似乎笑得他滿室竹蜻蜓都快要轉動起來,才驀地收聲,一雙渾濁老眼,陡然射出寒冷凌厲的光芒,倏地射出了門去。
「你是說?這場殺戮只是林遲英的報仇嗎?」冷冷看著門外,陶五壺譏誚地說。
「這一點,陶公公可有所知?」唐剪反問。
陶五壺哂然冷笑:「林遲英若死後有靈,為何不庇佑著她的孩子?讓她的孩子受盡欺侮?」
唐剪的心悚然一動,一時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脫口問道:「陶公公說什麼?!」
「老夫說,林遲英只是無用死鬼,根本不能顯靈,否則她的孩子又為何要受那麼多苦?」陶五壺森然復道,語氣里竟流露出怨憤和心疼似的情緒,不知何故。
而他的話里傳遞的內容實在太驚人了,唐剪甚至因之忽略了他對林遲英的侮辱,啞聲問道:「陶公公,難道……林遲英竟還留下了孩子?」
陶五壺忽又發出譏嘲的冷笑,目光陡然落到了唐剪身上:「不錯!林遲英的孩子沒有和她一起沉湖而死,他不但活下來了,而且,他就在你的身邊!」
唐剪再也沒有忍住,渾身駭然一顫:「你是說,小毛子竟是林遲英的孩子?!」
「不錯!」陶五壺卻篤定地確認了那震驚唐剪的內容,「小毛子,就是林遲英的孩子!」
「這……這怎麼可能?」唐剪面色蒼白。
陶五壺似乎很享受唐剪被驚成那般模樣,又是一陣喋喋怪笑,陰陰地道:「當年,林遲英已近臨盆,被孫婆婆那老妖婦煽動沉湖,老夫隨後潛入湖中,親手從林遲英的屍體中接生了那個孩子,並且帶回了鎮子中!」
——小毛子竟然就是林遲英的孩子!
唐剪眼前浮現出湖底洞那刻字之石,那石塊上,林遲英掙扎不死,留下「遺書」,她以為自己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卻怎知,她的孩子竟以這樣的方式也活了下來!
驀地想起小毛子竟意外尋到湖底洞,竟還把那裡當成了家……唐剪不由去想,難道這就是上天安排好的宿命?難道,小毛子之所以能找到湖底洞,就是來自於他對生身之母的感應?!
唐剪也不知為何,他發現自己竟根本沒有絲毫懷疑陶五壺所說的事情,所以才會如此震驚。
陶五壺的神色卻忽又變得黯然:「老夫乃殘缺之人,忽然有了那個孩子,只怕鎮子里的人又要生事,所以老夫便把那孩子放在街頭路口,準備隨後當眾『拾回』,卻不想,那該死的殺豬匠鄭老三捷足先登,竟搶在老夫前面把孩子撿了回去。」
「初時,老夫倒覺得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那鄭老三夫妻二人一直無子,撿了我的孩兒去,想來也該用心對待,所以老夫也便由了他去。哪知……」陶五壺絮絮說著,說到此處,陡然又變作怨毒模樣:「初始時他們確實也善待我兒,可不過三年,鄭老三的婆娘便生下一個小妖怪來,我兒便開始了苦日子,從養子變成學徒,成了他鄭老三家的長工!」
「該死的鄭老三!」陶五壺忽然憤怒拍案,「老夫已經對你足夠容忍,就算你使喚我兒,老夫也忍而不發,可你竟不知好歹,竟開始對我兒越來越惡,你那小妖怪稍大一些,就任由他欺負虐打我兒!老夫偷偷給我兒買些吃食放在他送肉路上,你那小妖怪要責打我兒,我兒撿一隻竹蜻蜓,你那小妖怪也將之踏碎,這等可惡,老夫豈能再忍?!」
他的眼睛里竟似已噴出火來,假如鄭老三和鄭老三的小怪胎此刻在他的眼前,他只怕立刻就會拍死他們。
而唐剪一旁聽著,震驚之上更添震驚——他沒有忽略掉陶五壺對小毛子的稱呼,也不可能無視言及鄭老三父子對小毛子的欺侮時,陶五壺流露出來的強烈憤恨,卻不知這後面又有什麼故事。
「陶公公,你叫小傲什麼?」
「兒啊,那是我的兒啊!」陶五壺忽然嚎啕:「小毛子是我的兒啊!」
「什麼?!」
唐剪已知小毛子乃是顧行途和林遲英的孩子,現在陶五壺竟說小毛子是他的孩子,卻不知又是為何!
陶五壺悲聲嚎啕,忽又猛然頓住,露出猙獰笑意,狀若瘋癲:「老夫幼年進宮,自小就是殘缺之身,原本,老夫以為一輩子會就只在宮裡伺候老佛爺了,誰知一時天下大亂,風雲變換,老夫流落出宮,落到這個邊陲小鎮,成了一個孤家寡人。老夫不甘心啊,如果老夫就這麼死掉,死後可是連個墳前燒紙的人都沒有,所以……嘿嘿嘿,當年老夫便用從大內密藏邪典上偷出來的『種胎之術』,殺掉誅心鎮里許多嬰孩兒,將那些小鬼的命借來,種到林遲英的肚子里,種出了我的孩兒。如若不然,林遲英身為孫婆婆那老妖婆選出的什麼聖女,又怎麼會大了肚子?!」
說及此處,他竟是分外得意,唐剪卻只聽得渾身惡寒。
當年林遲英之所以被殺,就是因為誅心鎮一年之內接連死掉許多孩子,鎮民捉拿兇手不得,求問孫婆婆,孫婆婆才將獨自隱居的林遲英推出來,指她「侍神瀆神」,原來,最根本的根不僅僅是顧行途,竟還有陶五壺這老妖怪!
此時此刻,言及自己殺童種胎,陶五壺竟是對林遲英沒有半點愧疚,他所疼惜的,也就只有自己所「種下」的孩子,這讓唐剪頓時忿恨滿胸。
陶五壺情緒起伏不定,兀自笑道:「若非如此,老夫為何要潛入罪女湖撈回林遲英的孩子?又怎麼會因為林遲英的孩子被鄭老三父子欺負,將鄭老三那個小妖怪餵了那待宰的肥豬?對對對,還有那路三娘,那個醜惡心黑的婦人,鄭老三的婆娘活著時,她就和鄭老三不清不楚,鄭老三的婆娘死了,她乾脆自認正室,也跟著對我兒吆三喝四,百般欺負,所以老夫也殺了她,讓她用自己的血煮了那一鍋麵條!咯咯咯,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