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夢裡花落與君絕
海深如夜。
有雙手順流而下,輕輕覆在我的臉邊。
有人在我耳畔低語,哀傷苦澀,渺渺茫茫,像隔岸唱晚的漁歌。
他說,你不要怨我,我只能這麼做,我只能用你去牽制青霄神君,這樣才能護鮫人族周全。
……
我神識一震,猛得驚醒,虛汗涼汗卯足了勁兒淋,將將有些清明,捋順了記憶,只道是老天又閉了眼的捉弄我,撿了條命回來殘喘,實在無甚高興。
屏風外豎了兩道纖細人影,正窩在一處竊竊私語,一言道:「你知道么,我們西海該是不久就要雙喜臨門了。」另一仙娥立馬捧了她的手,央求道:「姐姐說與我聽聽。」
「今日在仙宴上,閑人庄的青霄神君竟向咱們樂安公主求了親,汜玉公子也向青霄君提了親,說是要迎娶青霄君的那位女徒弟。」那位仙娥謹慎巡了一圈,壓著低低且低低的聲音又道:「青霄君與我們公主固然是天作之合,不過至於青霄君的那位女徒弟,據說只是山溝溝里撿來的一隻野鳳凰,無權無勢無背景的,怎有資格嫁給汜玉公子,也難怪我們王妃幾句話就草草將這事撂下了。」
這幾句話真真切切被我一字不落的聽進了耳朵里,我笑了笑,復又笑了笑,越笑靈台卻越是清朗,再劈不出一個混沌霹靂來,雙眼霧霧水汽,卻始終滴不出一滴淚。
這樣多好,有情人終成眷屬,老天總算圓滿了一回。
門外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衣帶摩擦的行禮聲。紗簾一挑,九暮王妃便甚端莊大氣的往我床前一立,花容月貌的盈盈笑著,關切道:「仙姬可好些了,所幸小兒在仙宴上追了你去,不然還指不定鬧出什麼亂子呢?」
我掀開錦被,起身下地,將她從頭到腳的遙遙瞻仰了一番,委實是判不出那挑著和善笑意的丹唇里暗裡咬碎了多少銀齒。
被我這麼明目張胆的一瞅,她面上揪著的笑意終於不再是那麼明艷動人,遂走至我身側,眸光漸起些欺壓冷色,低聲與我道:「保住了命固然是好事,但若是痴心妄想就不見得是好事了。」
我輕描淡寫的一看她,不慍不火,無聲無色,絲毫沒將這話里的弦外之音當成個能看得上眼的芝麻,自顧端了一旁桌邊的茶水慢悠悠的飲,語氣卻撒了歡的輕佻,「哦,痴心妄想?九暮上神是不是有點太抬舉西海王妃的位子了?」
她那自進門以來就千辛萬苦咬著的銀牙總算是咬出了些顫顫輕響,面上雖勃然翻過一層慍浪,卻又不動聲色的歸於平寂,萬分溫婉的一聲笑,「仙姬真是伶牙俐齒。」
依著我以前的性子,顧前思后定是會思慮一番閑人庄的外界名聲,是斷斷不會如此挖苦譏諷一個階品頗高的王妃。只是如今我儼然成了個破罐子,倒不如再任性的摔上幾把,要不我這一生也過得太過憋屈。
我瀟洒一拽,將那身害人不淺的桃花衣乾乾脆脆從身上扯了下來,遠遠一扔,正巧功德圓滿的落入了主人懷裡,漫不經心道:「王妃還是好生留給您的兒媳吧。」
話畢我便大搖大擺的與她擦肩過去,走得急也看不清她臉上青紅皂白的變幻,只聽得她身子篩糠般幾抖,震得髮髻上的珠翠寶釵扣出幾聲輕靈。
一路恍若無人的疾步,生怕有片刻停緩,我就會身不由己的想到那一場做了兩萬多年的夢,更怕想起夢裡那一襲飄然青綠。
我卻將那夢從頭到尾的當成了真,將那身青綠當作了這世間最明媚的顏色。
卻殊不知越是明媚的景緻,就越是善於招蜂引蝶,痴心是錯,妄想更是大錯。
「小七,小七!小七!」汜玉上神連著喚了數聲,見我置之不理,乾脆硬生生拽了我的袖子。
我奮力一甩,粗魯居然的將他的手甩開,眸目冰寒,冷言道:「汜玉上神莫不是又要與我送那桃花衣?」
汜玉上神眸目暗暗,眉間一綹凄涼神傷,秋風秋雨的蕭瑟一笑,霧霧蒙蒙的定看著我,溫和道:「若是我真心想娶你做王妃呢?」
我面上仍是不興水波的冷冷笑。如今我自個兒全心全身冷的徹骨,也自是再掏不出什麼火爐子般的恭維暖話,清冷道:「你若是記掛今日你對我的救命之恩,大可過幾日再取了我的性命,也算兩清,至於王妃?小仙怕沒那個福澤,汜玉上神還是再候佳緣吧。」
他失了神般望著我,目光深深,彷彿要窺到心裡去,眼中清波漣漪皺起,碎了又碎,微微落了些細小的痕淚。
這頗為動容的一張臉如今在我看來也不過是另一種變著法的惺惺作態,亦如這場惺惺作態了兩萬年的春秋大夢。
掏心掏肺的夢,痴人痴心的夢。
……
山遠含黛色,飄雪落千里,暑去寒來,人間又是一冬。
冷的天,冷的雪,冷的心,都湊到一塊兒去了,老天真是一貫會作弄人。
這無比寂寥的天地間,瓊花飛雪,鳥雀絕蹤,如今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烏色沉壓,密不透風裹得緊實的雲層漸撕出一縷金光,眨眼片刻,上堯君宮裡那隻玄羽仙鶴已幻了人形乖巧立於我身側,迎著風雪虛虛一拜,恭道:「我家尊上讓我來看一看仙姬身上的蠱毒可清完了沒有?」
我一驚,垂眸看了一眼撐開的雙手,漫漫飛雪玉花中,十指卻是晶潤如玉,陽春白雪的無一絲濁氣。
疑竇幾重后,腦中漸漸勾起了在青丘時被上堯君喂的那杯酒,以及浸入那杯酒中晃了一花我雙眼的金丹。
呵呵,果真是死不得,求不得,愛不得,恨不得,卻又忘不了。
我既笑不出,也哭不出,胸腔間空空的,冷冷的,徹底涼了,似乎連心跳也沒有了。
我歪歪踩上雲頭,腳步鬆鬆,晃了又晃,險些跌下來,這般毫無生機的樣子想必是嚇壞了玄鶴,他亦騰了朵低低的雲,不遠不近的緊跟著我,片刻也不曾鬆懈,生怕下一瞬我便會瘞玉埋香。
可惜,夢裡兩萬年的歲月安然,我一醒過來,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