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三十節 法律
王朝陽慢慢從大廳走過,聽到了幾個同事打招呼。他停下來,和同事們應了幾句話,卻莫名的煙癮上來了。這年頭,煙民真的沒人權,明明是公安大樓,自己是個警察,卻沒辦法在自己的地盤上抽煙——進門上面就掛著一個禁煙的牌子。哎,在自己辦公室煙癮犯了的話,只能躲到廁所里抽,忍著臭氣滿足煙癮。如果在一樓犯煙癮的話,那就只能出門去抽咯。
話說回來,警察局大門口,抽煙的人還真不少。王朝陽剛掏出煙點上火,美美的吸了第一口,身邊就突然多了幾個老同事。這倒是他的錯——正是看到他吸煙,才勾引了其他人的煙蟲。乘著眼下事情不多,乾脆幾個人一起出來抽一根。
「老王,回來啦?順利嗎?」一個老同事問道。
幾個人抽的煙各不相同,三五的,紅塔山的,最牛掰的掏出來的是一包「軟中華」。其他幾個人眼看著好煙,紛紛等著他分一圈。可惜殼是「軟中華」,把裡面的煙抽出來,認識的人就統統樂了——這哪裡是什麼「軟中華」,明明是「利群」嗎?都是同樣檔次的煙,各有口味偏好。所以倒是各自抽各自的煙,順帶著開始閑聊幾句。
「很順利……」說到這個事,老王倒是頗有點想法。「順利的都過頭了。」
「什麼?」老王說話的態度讓人覺得這似乎有點說反話的意思。「你的意思是逃走了?」
大家都知道老王出去了兩天,是到隔壁的W市去抓人了。這年頭,跨省跨市到其他地方幫忙併不是少見的事情,經常有這種到兄弟單位「借兵」的事情發生。這是因為隨著時代發展,犯罪分子(至少是一部分犯罪分子)也變得耳聰目明起來。那些地頭蛇在本地的消息靈通程度常常會讓人咋舌,本地警察的行動常常被他們看在眼裡,稍微一個不慎,抓捕行動被對方察覺了那就很容易失敗。
「沒有。很順利……事實上……」想起這件事情就有些奇怪。說起來,儘管他知道這一次去抓的是一個文物走私集團的嫌疑犯,但是真的看到,卻發現對方那樣子根本不像是走私集團啊。「他根本沒跑。」
「沒跑?什麼意思?」這句話讓幾個同事有點聽不太懂了。這似乎是意味著,嫌疑人本來有逃跑的機會——但是自己放棄了這個機會。
「他應該是早就預料到了。」回憶起來的時候,王朝陽才覺得那種微妙的不協調的感覺。這一次的抓捕雖然很順利,但是經驗豐富的他卻能感覺到那種異常。只不過事情一切順利嘛,你自然會忽略那種不自然的部分。但是呢,此刻回想起來,卻覺得有一種怪怪的感覺。「但是沒跑……不不,我的意思不是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落網……而是他在那裡等我們。」
是的,仔細回憶的話,就是這種感覺。那個犯罪嫌疑人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名字叫陸五——在那裡等著警察。他的那種近乎算得上冷漠的平靜確實與眾不同。通常來說,一個人是很難看到警察(特別是還知道警察是來抓自己的)之後還能保持那種平靜的。
事實上,別看老王警察生涯這麼多年,上陣逮捕犯罪嫌疑人這種事情干過不下幾百次,還真的從來沒見過這種類型的犯罪嫌疑人。
「他說了什麼嗎?」
「什麼都沒說,一路非常安靜。一點也不像是……文物走私的人。」
「是文物走私?」有人問道。「不是說盜墓嗎?」
「細節方面不清楚,反正都差不多吧。」老王含混的回答。人已經抓了,並且移交了,其他的事情和他就沒什麼直接關係了。畢竟他是「借兵」過去的。通常來說,人們並不會覺得一個文物走私的罪犯是窮凶極惡的類型。但是事實上,中國人的文化傳統之中,這一行可以說是禁忌。幹這一行的人,哪怕表面上看不出來,但骨子裡都是有一股狠勁的。要知道,盜墓這行當通常需要多人組合。自古以來的盜墓賊,都是一個人下去盜墓,另外一個人在盜洞上方接應。所以接應的那個人常常把同伴丟在墓穴裡面(如果他沒有順勢落井下石的話),謀財害命,獨吞好處。這種例子是如此之多,以至於這行當後來最常見的組合變成了父子組或者兄弟組。「總之,我感覺到有點蹊蹺。」
如果一定要比喻的話……他倒是莫名的想起了那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典故。那一對面對死亡卻安心下棋的兄弟,臉上大概就是陸五那種表情吧。
「王隊,有找到什麼東西沒有?」
「沒有。」王朝陽回答道。這趟行動是有周全手續的,其中自然包括搜查證。說句實話,作為一個有經驗的人,他看到陸五那種鎮定的表情的時候,他就知道這趟行動抓人也許沒問題,搜集贓物什麼的估計就不可能了。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啥都沒有。就連他的手機都乾淨無比,裡面連常用軟體都沒有幾個,更別說電話記錄、簡訊、微信之類的東西了。家裡的電腦更不用說了。
只不過,這與其說明了陸五的無辜,不如說明了陸五的狡猾。至少老王從來沒見過一個單身男人家裡居然會這麼乾乾淨淨(當然這個「乾乾淨淨」不是字面意思上的)。別的不說,他電腦里居然沒有網頁瀏覽記錄,也沒有裝遊戲,更沒有聊天軟體——X的,這樣的電腦有什麼用?拿來當擺設嗎?
這隻能說,一切證據或者可能有風險的東西,都已經被提前一步消除掉了。
他用力吸了一口煙,狠狠的吐出一條淡青色的煙霧出來。也說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就行動本身來說,這是一件輕輕鬆鬆的任務,但是卻讓他感覺有那麼幾分不對頭。
「老王啊,是不是累了?今天情緒有點低落啊?」
「累什麼……」畢竟是隔壁的W市,汽車來回都不過兩三個小時罷了。事實上從頭到尾,他花費的時間也不過兩天罷了。「只是覺得……有點想不通。」
「什麼事情想不通。」
「你說那個人吧,怎麼看也不像。但是那種感覺……就給我看到劉局長的感覺一樣,有一股殺氣。」劉局長是局裡的領導,據說當年是打過越南的——不是那種廣義上的參戰,而是真正的衝鋒陷陣——幹掉了不少越南猴子。傳說是傳說,畢竟是領導,劉局自己不喜歡,也沒什麼人敢當面提這事。但是擅長察言觀色的人都能感覺到,劉局身上確實有一股莫名的,與眾不同的氣質,看著就讓人感覺有點心悸的那一種。
不過兩個人的差別太大了,為什麼莫名的會覺得陸五像劉局呢?
算了,想這些有什麼用。一念及此,他的心頭反而豁達起來。再牛逼,不照樣被抓起來了?一個關進看守所的人,還能搞出什麼花樣出來?這裡是中國,可不是其他什麼國家!在這裡,國家機器的力量才是最強大的。
……
「姓名?」
「陸五。」
「年齡……」
隔著房間大門,能夠聽見裡面單調的聲音。
這些問題都是從很簡單的開始——雖然看上去儀式化,甚至有些多餘啰嗦,但是實際上這些都是幾十年來科學的總結。通過一系列語言問話,可以逐漸對犯罪嫌疑人形成巨大的心理威懾和壓力,讓他們屈服在法律面前。
問話的那一位聲音裡面充滿了嚴肅,而回答的那一位聲音里滿是平靜。這是那種真正的平靜,宛如一片深潭,表面平靜無波。對於被帶到這裡問詢做筆錄的人來說,這種平靜是極其少見的。來這的人,聲音里要麼充滿了不甘,要麼充滿了自暴自棄,或者是充滿了對抗性,極少有這種充滿自信的平靜。
「哦,有點道行啊。」門口的幾個人小聲的說著話。
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每一行其實都有熟能生巧產生出來的絕招。而這些絕招,在外行人看起來簡直類似於奇迹。比方說在審訊這一行里,最能耐的人能夠做到是一聽人說話的口氣,能從聲音中判斷出對方的心理狀態,從而判斷出這人到底是無辜還是有罪。不敢說百分百,但是八九不離十。
這個嫌疑犯其實有點特別,所以被重點照顧。可惜的是,這人的心理素質顯然非同凡響。面對審訊簡直是銅牆鐵壁,滴水不漏。
「……剛說你什麼來著,你不知道?!要不是我們掌握了一手鐵材料,我能空口白牙問你這些?嗯,你看看你的賬戶,裡面有五六百萬現金……你說這錢從天上掉下來的?」
「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巨額財產來源不明罪,是指國家工作人員的財產或者支出明顯超過合法收入,差額巨大,本人不能說明其來源是合法的行為。非國家工作人員不能成為主體。我有錢是我的事情,不需要向任何人說明。我就是有錢!」
「還懂法律呀?你這是冥頑不靈!」
「總比誘供好呀。」
「我們已經有了充足的證據,你承認不承認都不重要!」
「那我更沒什麼好承認的。等我的律師來了再說話吧。」
外面的人已經察覺到某種……嗯,比較詭異的氣氛了。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面對著法律的代表,他們心理上是天然處於劣勢的。那些表現最好的,也只能說抵抗的最頑強的,而不能完全無視雙方立場上的巨大差異。極少有這種恬然平靜,甚至顯然抱著那種居高臨下姿態的犯罪嫌疑人。
當然也不是沒有此類人。確實有一些比較牛逼的,比方說身後有很大背景的公子哥兒之類,通常就會有這種「我爸是XX,你根本無奈我何,等我出去看我不搞死你」的想法。不過這種人,只要真的被擊潰那種精神上的依仗,他們崩潰的速度甚至比普通人更快一些。
而這位……至少讓人搞不清楚他的心理依仗到底是什麼。爹媽親戚?顯然統統沒有。人家根本就是在這邊讀了大學留下來的,孤身一人。他家裡人(資料上的家人)也沒有從政當官的。哪怕他家裡人真的很有能耐,那也是外省,天大的本事也延伸不到W市這邊來。
「……看看,有沒有筆誤,要沒有,就寫上『以上看過,全對』,然後簽字。」終於一切結束了。但是外面的人無需去看,僅僅說話的這位有氣無力的口氣,就知道這一輪交鋒其實是失敗了。
但是呢,正如每個人知道的。法律這玩意講究證據,哪怕你當個悶葫蘆,滾刀肉,打死不承認也沒用。只要證據確鑿了,法庭照樣宣判你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