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塵盡光生
西北大荒原。
狂肆旋轉的風在接近一個光罩時,難得一見地露出幾絲溫馴,竟然乖巧地在附近避開了。
光罩之中的男子一直雙目緊閉,雙手緊緊摟著自己懷裏僅僅留著殘存呼吸的女子,一動不動。
女子身上微微浮現的光華漸漸流轉,最後凝聚成眉心的一點光華漸漸注入了男子的眉心。女子眼瞼微微顫動,最後睜開了眼睛,口中的嗓音暗啞得仿佛還沉浸在一個舊日的夢境裏:
“天勒——”
白衣男子身子一顫,覺得自己的腦海裏的混沌突然散去,仿佛能覷見一線光明漸漸將腦海清空,這個稱呼時多麽遙遠的過去,遙遠到已經沉澱在舊日的歲月中無法再挖掘出來。而那一聲如同夢中傳來的呼喚,竟讓他腦中翻湧的一切都平息下來。
他嚐試著睜開自己的雙眼,卻不知該怎樣稱呼,口中接連著叫了兩次不同的名字。
“阿月……紫依……”
“白華!”女子突然伸手摟住了男子的脖子,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那時,她知道他有著怎樣的身份,並不過於強求彼此之間的承諾,也沒有強留過他。隻是她卻沒有能安穩地和他告別,沒能在他消失後真真正正地看過他,直至她生命的總結都無法等到他被解放的那一天。然而此時,他就在眼前,他就是這樣地近,伸手就可以保住。
“你是白華,再也不是天勒了……”
男子微怔,卻也明白她的話了,同樣緊緊抱住了她。今生他是白華,不是天勒了。龍骨已毀,真身所寄也沒有了,他也不會再成為龍神,隻會是一個白華。如果他是天勒的時候他們不能在一起,那麽是不是成為白華後便有了不同的可能性。彼此之間便可以奢求更多,而不會有這樣或那樣的阻礙。
舊時如塵埃蒙明珠,今世重生早已將之拂去,你隻是白華,我隻是紫依,哪怕記起曾經,我們都不願再回到過去。
“紫依……”
“那時我沒想到你還會有一縷魂魄逃逸出來,以為……”紫依的話合著哭腔囁嚅含混,卻是白華能聽明白的。
“若不是我有一個魂魄遊離在外,你會跳下去嗎?”
那時候看見天勒魂魄被鎮鎖的白月心灰意冷,恨極了白同更是恨極了自身,若不是自己傳信回去,又怎會讓他們得到消息,又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遠離白同後她卻沒有走下天痕山,反而走到了一處山勢陡峭的地方。悔恨無力充斥心頭,如果不是自己,他也許久能安安穩穩回到天界,繼續做那個俯瞰人世的龍神大人。而不會像現在這樣被凡人所困,恩情不再。
看著那凸出山體的尖銳山石,她下意識地便去想,是不是隻需一撞便會一命嗚呼呢?她想著便往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那石頭到底有多尖利,是不是真的會有那樣厲害的殺傷力。
在她更加想往前走的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將她驚了一跳,身子一個前傾眼看就要栽下去。她心中驚懼自己還不能死,竟讓她慌慌張張一陣掙紮扭了重心,整個人又向後倒去,才算堪堪留在了這地麵上。
“天勒……你,沒事?”她有些驚訝,若不是他出聲喚了自己,隻怕就剛才那一下,她也不會掙紮。
一道微弱的金色光漸漸飄到她麵前,聲音卻仍在繼續。
“是也不是。你看見的不過是我借由天上閃電逃離的一縷魂魄,餘下兩個魂魄都被抓住了。”
那時的白月不斷問著天勒,自己是否可以幫上什麽忙,是否有什麽破解之法。天勒本就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魂魄喪失力量之前告訴了她一些方法,隨後那魂魄便墜入了沉睡之中等待著輪回重生之機。隻是,他卻沒有料到這個女子竟然會以自己一生的幸福來作為賭注,獲取大氏族中知情人的信任,並且真的就那樣一步步地將自己所說的做到了。
天勒永遠不知道那時白月的心裏有多麽地衝突,不想嫁給別的人卻又沒有別的可以依仗的東西。她是那樣憎恨自己的莽撞無知,那樣厭惡自己心有餘而隻能袖手旁觀的微弱力量,若不做點什麽,她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強逼自己厚著臉皮去叫一個曾有交情的人娶自己,放棄她曾想要慢慢融入的自由,餘下一生沒有愛情沒有子嗣沒有歡愉,隻能絞盡腦汁去促成他所交代的事,而此後數年不見什麽成效,隻能仰頭看著天空默默地想念那個遠在天邊的人,不知自己到底有沒有做到他所說的事。
此生的紫依那樣渴望力量,在龍骨中修行時即使經脈已有崩壞的跡象,卻還是那樣僵持地固執著,不為別的,便是為了那留在靈魂中的悔恨,不斷地催促不斷地提醒讓她不敢懈怠,若今生還有想要保護的人,卻沒有足夠的力量,又有何用。那時紫連的一聲“對不起”,恐怕遠比他所想表達地更加沉重。紫依今生若想用自己的力量來保護白華已是不可能了。
“我還是沒有什麽能夠保護你的能力。”紫依的聲音即是失落又是沮喪。
白華卻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無妨,你有心便足夠了。我會保護你,也會保護我自己,你無須擔心。”
“此生你會和我在一起嗎?”
“會。沒有那樣的身份,我自然有機會做我想做的事。也許,這即是天母的懲罰也是她的恩賜。”白華此時已有天勒的記憶和思考,這事前後稍微一想便也生出了一些感慨。
天母會在那時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許他逃出一魂,讓他和白月做出點事,便是有意讓他將自己做出的違逆天命軌跡的事盡數收回,將一切歸於平衡之中。
龍骨之中修建的藏書閣,建成之後點上的三炷香……全是為了現在他必須做的事而鋪墊下的棋招。紫依未必能從記憶中找出什麽端倪,但白華卻是那樣清楚,這一步的成形便是造成了大氏族日漸落沒的根源。
那點燃後幾乎能籠罩大半天空的三炷香裏藏有的是龍神最後的神力和怨念,恩將仇報的眾人無一能夠逃脫,那煙氣不僅浸透了在場的所有人,還將樓閣中的千萬卷書冊全部都烙下了龍神的意誌。不隻七大氏族參與屠龍之事的人不能脫離,連他們之間含有同族血脈享有了龍神恩惠的人都不能幸免。
七大氏族的後代會到這裏參閱,每每翻閱一冊,他們的血脈就會被龍神的意誌穿透一分,鎖去開眼的法脈一分,雖說這之中的效果微弱不易察覺,卻讓七大氏族在千年後意識到了無法避免的式微,並且各自做出了些匪夷所思的事來試圖挽留這分龍神的恩賜。
隻是,注定逝去的必將逝去,不是用盡方法手段就能使之停留的。時光的巨大潮流已經容忍這七大氏族的人風生水起千年,怎會在真正應當給予製裁的人出現後而驟然收手?命運的洪荒必將淹沒七大氏族的人,讓他們不得不回歸自己本應當有的命運當中去。
“我必將收回大氏族所擁有的法力,而你……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和大氏族無法分割。我若做了,你會怪我嗎?”白華知道天母留給他的使命是他不會違抗也願意順應的,隻是紫依她……
“不會。原本他們對你的敬意就隻是泡沫,那樣大膽的行為難保不是懼怕你再將這樣的恩賜給予別人而產生威脅。我那麽…… 怎麽願意再看見你……”
“我知道……”
兩人在這光罩中相擁而坐許久,才打算起身。
“我如今還是白族白君,有些事必須要做。”白華看著有了精神的紫依,便將自己所想道出。
紫依眼中雖然隱約還含著水光,卻微笑說著:“我知道。”
兩人相視一笑,白華撤掉了四周的光罩,摟著紫依騰風之上,支取劍桑山。
途中白華突然減速,似乎想起了什麽,猶豫著說道:“我……之前你被黑厭抓走,我被鎖在龍骨之中的魂魄回歸,腦中混沌之時我打傷了他還取走了他的法脈。”白華說著下意識地上下瞄著紫依,生怕她露出什麽難過的表情來,畢竟那個人是……
“他……”紫依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會變成這幅模樣,卻也能從前世記憶中的容貌對比出一二——黑厭就是白同。
紫依一想到白同,心裏便有了許多惆悵,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那個時候作為哥哥是無可挑剔地好,而驟然之間袒露出的心跡卻是她不敢相信也不願接受的。
“他……如今這樣,失了法術也未嚐不是好事。”現在的白同太過執著太過自我,有時甚至沉溺其中不能理清自己所想,偏執而瘋狂。
白華見她似乎沒有什麽太過悲傷的情感,便也不再問了,直接帶著人落到劍桑山。
而此時的劍桑山正被滾滾濃煙彌漫,一場大火自邊緣地帶蔓延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