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再見故人
孟誠言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快走了幾步,來到女兒的面前,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他盯著女兒就如他手掌大小的精緻小臉,那臉瘦得好像只剩下一雙黑黢黢的帶著血絲的大眼睛。
他站在她的面前,那眼睛里就映出他的影像,一眨不眨。
然後,他就聽見一個沙啞軟濡的聲音,輕輕的喚了一聲:「父親。」
孟誠言的心驀的一痛,嘴裡話就像被哽噎住了,只點了點頭。
這時四皇子周景琰,也走了過來,喚了句:「孟尚書。」
孟誠言忙介紹說:「清源,快來拜見四皇子。」
孟清源卻只把頭低了下去,一言未發。
孟誠言剛要在說什麼,周景琰卻攔住了他,說道:「無妨,我們還是先拜祭顧老將軍吧。」
孟誠言拱手施禮:「四殿下,請!」
這時顧家族人都已經在靈堂內跪好,聽傳旨太監念了聖旨,謝主隆恩后,那傳旨太監把聖旨捧到跪著的孟清源的面前,說道:「孟小姐,接旨吧。」
孟清源此時神志才算真的元神歸位了,她神情肅穆,雙手舉過頭頂,接過聖旨道:「謝聖上。」
這時就有人過來扶起孟清源,孟清源把聖旨敬奉到香案上。又磕了三個頭。
宣過聖旨后,周景琰也親自給顧老將軍上了香,行了三個大禮。
孟清源收斂好所有的情緒,作為家屬給周景琰回了禮。
又站起身,整理整理衣服,走到周景琰面前,深施一禮:「民女拜見四殿下,剛才失禮了,望四殿下見諒。」
周景琰虛扶一把道:「孟小姐多禮了,還請孟小姐節哀,多多保重身體。」
旁邊的孟誠言看著孟清源綁著紗布的額頭和手,眉頭皺了皺。
他和四皇子在路上,就有當地官府專門派人把顧府情況稟告上來,也知道孟清源的病情,但親眼看到了,還是更加疼惜。
便柔聲說道:「清源,你回後堂歇息歇息吧,這裡有為父呢。」
孟清源其實見孟誠言進靈堂時已披麻戴孝,就明白他的心思了。
她回頭看了看顧老將軍的靈位,心裡嘆息了一聲:「外公,知道您應該不想見到他,但這也是他欠顧家的,該還還得還。」
轉過頭來,對孟誠言施禮道:「那女兒聽父親安排,這裡就煩勞父親大人了。」
孟誠言忍不住拿手摸了摸女兒的頭:「和為父不用客氣,快去吧。」
孟清源又向周景琰和孟誠言福了福身,才在紅錦的攙扶下,慢慢的走出了靈堂。
沿著甬路,就要拐入後院時,她終於忍不住回頭。
就見那身著素袍、頭戴白玉冠的少年,背著手,站在靈堂前的白幡下,身姿挺拔,清雅貴氣,任誰見了,都得贊一句:「好個龍章鳳姿的少年郎。」
那少年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側過身,望向甬道。
兩個人的目光就在空中交匯了。
周景琰很久以後,仍記得那目光,他無法形容那目光里的東西,只覺得那目光掃過他的臉頰,就讓他不由自主的感到其中包含了太多的痛苦和悲哀。
直到那個女孩,收回目光,轉身消失在甬路的盡頭,他仍有些回不過來神。
孟清源卻覺得這短短的甬路,彷彿走了一生那樣長。
當周景琰這個自己曾經深愛的丈夫,又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她以為她會憤怒的忍不住殺了他,可她卻只覺得滿身透骨的悲涼。
俱往矣……
二十四天後,顧老將軍下葬。
送葬的路上,設滿了各家各府用心擺出的路祭。就算最窮苦的人家,也在門前掛起了白紙燈籠。
淳樸的百姓從四面八方趕來,送別這位守護了大周朝三十餘年安寧的昔日戰神。
天空也飄落下鵝毛般的雪花,像是在渲染這無盡的悲傷。
孟清源捧著白幡,跟在十八人抬著的棺槨後面,頭上是滿天飛舞的紙錢,耳邊是震天的哭聲。
她能感受到那哭聲中的傷心、不安和迷茫。是呀,大周朝此後再無像外公這樣的鐵血戰神。只短短的八年,外族人就將戰火燒到了這片家園,凈土淪為人間地獄。
顧老將軍的陵墓是早就建好的,裡面葬著他先後的兩位妻子。
孟清源對著陵墓行三拜九叩的大禮,每一個頭都代表著她對外公的百般思念,她磕的極虔誠,極重,很快額頭便磕出了青紫,但縱然是萬般不舍,也只能看著他的棺槨埋進這深深的陵墓中。
「閉陵!」
穴墓中的機關發出咔咔的響聲,陵墓的大門隨之緩慢的移動起來,最後轟的一聲,關閉起來。
孟清源怔怔的看著眼前的一切,任雪花飄落滿頭。
「孟小姐,請節哀!」穿著素服的周景琰走到孟清源的身邊,他從身後的太監手裡拿過一把傘,親自撐起來罩住孟清源,替她遮住頭頂漫天的大雪,「顧老將軍在天之靈,必定希望你活得好好的,而不是為了他傷心難過而弄傷了自己!」
「四殿下,」孟清源回頭看著周景琰,像是不認識他一般,怔了一會兒,才轉過臉:「謝謝。」
周景琰也知道她根本沒把自己的話聽進去,無奈對她說道:「孟小姐,雪越下越大,回去吧。過兩天就頭七了,還會過來的!」
「四殿下,」孟誠言手裡拿著一件素白色披風走過來,對周景琰行了一個禮,走到孟清源身邊。
他用手佛了佛孟清源肩頭的雪,把手裡的披風披在孟清源的身上,又替她系好帶子。
然後,看了看,積了一層薄雪的墓碑,走過去,伸手拂去這層雪,又退後一步,跪了下去,對著墓碑磕了三個頭。
孟清源走上去,扶著他站起來,孟誠言握了握女兒的手,說道:「回家吧!」
孟清源輕輕的點了點頭:「父親,小心腳下的雪。」
回到顧府,因孟誠言身居高位,事情繁重,不得不儘快收拾東西,啟程回京。
孟清源要幫著打點行李,孟誠言搖了搖手:「你不用跟著忙了,有下人自會安排,你坐下來,我們說說話。」
孟清源親自倒了一杯茶,端到孟誠言的手邊的案几上,說道:「父親這邊有什麼吩咐。」
孟誠言用手按了按額頭:「清源,這邊你外公的事情處理好后,你有什麼打算?」
孟清源做到另一邊的梨花椅上,低頭道:「父親這邊有何安排嗎?」
孟誠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才說:「現在顧府這邊,只剩下你一個人,上無長輩教養,下無姊妹扶持,你年紀又小,為父真的是十分不放心,不如你這次就與為父一起回京,京中家裡祖母、叔父,還有你的四個弟妹,一定會非常歡喜,一家人就該在一起才好!」
孟清源想了想,才說道:「女兒謝父親關心,一切但憑父親做主.。但請父親體恤女兒對外公的孝心,女兒想為外公再守陵半年,然後再回京城家中。」
孟誠言想了想,雖然大周朝規制,孫輩對祖輩守三個月的滿孝,但孟清源自小養在她外祖身邊,感情極深,而且她的傷還沒有痊癒,急著趕路也是不太妥當,就道:「那也好,你這段時間就好好陪陪你外公吧,另外也好好養養身上的傷,半年後,我派人來接你。我把身邊的管事給你留下,有什麼事你可以找他。」
孟清源忙道:「謝謝父親體恤,您身邊事情多,不用為我特意留人,這邊外祖走之前都有安排。」
孟誠言想告訴孟清源不用與他如此客氣,卻也知道,隔離他們之間的是分開的十年時光,雖有血緣的羈絆,卻仍是生疏了。也只有以後的朝夕相處,才能擬補歲月的缺失。
想到這,他伸手摸了摸孟清源的頭,說道:「這也好,但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寫信告訴家裡。」
孟清源乖巧的點了點頭,看著孟誠言略顯憔悴的臉,知道他這段時間也是累壞了,說道:「父親,這幾日也受累了,現在又要著急趕路,一定也要保重好身體。」
孟誠言的確感到有些困累了,從得到喪訊,他和四皇子就立即離京。
因運河冬日結冰,不能走水路,只能一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才得在二十天內趕到了蘭州府。
這幾日守靈更是心力交瘁,感覺身上的舊傷也隱隱作痛。
但他不願女兒擔心,只搖了搖頭說:「為父身體無妨,休息幾日就可以了。」
孟清源站起身來,福了福身:「父親明早就要趕路,那就早些休息吧,女兒這邊有些禮物,請父親帶給家中的祖母和弟妹們,我就交給您邊的管事了。」
孟誠言微笑道:「還是清源細心。」
「那女兒就告退了。」
第二天一早,孟清源將孟誠言送出城門口。
在城門外,又遇見要去柳州的四皇子周景琰的一行人。
周景琰看到孟誠言一行,忙下馬,與孟誠言寒暄了幾句。又特意走到孟清源的面前,說道:「孟小姐,我三個月內,都會在蘭州府幾郡,代父皇巡視民情,你有什麼事情,可以讓人隨時找我。」
孟清源深福一禮,道:「謝謝四殿下。」
孟誠言也拱手施禮:「那下官也多謝四殿下了。」
周景琰回禮道:「孟尚書和孟小姐都客氣了。」
說完才上馬告辭離開。
孟誠言看著女兒,只覺得千言萬語卻無從說起,只能道:「這邊事畢,就早些寫信告訴為父,我安排人來接你。」
孟清源深施一禮:「女兒醒得,祝父親一路平安。」
孟清源站在路邊,一直看到到孟誠言的車隊消失在官道上,才坐轎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