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鋃鐺入獄 再見江州
半個時辰之後,敲開灶院大門的人不是梁叔夜,而是順天府的衙差。
聽到梁老太君因中毒撒手西去的噩耗后,蘿澀站立不穩,幾乎要癱倒在地。
怎麼會?
就在方才,老祖宗還一團和氣,坐在小方桌前吃她做的素麵兒,怎麼一會兒工夫,竟天人永隔了?
音顰笑容還猶在耳邊,甚至於方桌上,還留著她吃過面的碗!
怎、怎麼就這樣歿了……
衙差容不得蘿澀拖延,本該直接上枷鎖拿人入獄,只因梁將軍扶靈回梁府之前,特意交代過幾句話:對灶房裡的人,不可用粗動刑,禮貌的請回去就是了。
還有,灶房裡的東西,該取證的、該嚴查的,都要盡數勘過,不容絲毫有失。
滿囤媳婦嚇得臉色大遍,一個勁的喊冤,蘿澀握住了她的手,示意她放寬心些。
身正不怕影子斜,青天白日,總有一個清白道理可論。
捕頭衝進灶房裡,收了幾隻面碗、炒菜的鍋子和鏟子,連砧板和刀具也一併拿上了,叮叮咣咣裝了一麻袋,隨後,押送蘿澀一干人等去往順天府衙門。
甫一出院子,公主府的管事便挺著腰桿,拿捏腔調做派道:
「梁老太君出了這樣的事,我家公主內疚不已,留了話下來,這頭號犯人定要好好問罪,就不勞順天府插手了!」
說罷,他揮了揮手,示意奴僕把人從衙差手裡搶下來。
捕頭也不是吃素的,最煩跟這幫為虎作倀的惡奴打交代,他扶著腰刀,冷笑道:
「放肆!可你知毒害梁老太君是什麼罪名,容的你來私設公堂?這辣菜班子,是你家公主請來的,事也是在公主府出的,你這等奴才,不懂避嫌,還往自個兒身上招攬,怎麼,是想屈打成招,爛扣屎盆子?」
管事被氣得不輕,沒想到這捕頭是個刺兒頭,敢這般開罪公主。
明著搶人他是萬不敢,只好先讓捕快把辣菜班子給帶走,等小公主回來,一併再做道理。
捕頭見管事妥協,不緊不慢捧了個手,道了聲:「不必送」后,離開南城公主府,往北邊的順天府衙門去。
*
這是蘿澀第二次入獄。
第一次,還是三年前在涼州的綠營,遭人誣陷鋃鐺入獄,只憑著煮辣菜的手藝,哄得獨眼將領放她出來。
可這一次不同,天子腳下,牽扯的又是這樣一樁大案,恐怕沒有那麼容易了。
蘿澀是主謀重犯,因怕彼此間串供,所以都是分開關押的。
翠英嬸子和幾個幫工,都被關在最前頭的牢房,和地痞惡霸、小偷之流關在了一起。
唯蘿澀是一人一單間,跟秋後問斬的死刑犯,關在鄰左之間。
她邊上的土炕上,墊著半舊不新的被褥,一張缺角的方桌,上頭有茶壺窠,坐著一壺香片,摸上去還是溫的。
雖不至於體貼細緻,可待遇也是獨一份的,若沒有關照打點,決計不可能辦到。
頹然坐在炕上,整個人還沉浸在麻木和悲傷的情緒中。
雖然與梁老太君就這麼一面之緣,可心裡對她是又敬又愛的,若真是因為自己的疏忽,那真是萬死難辭其咎。
仔細回憶著,老太君入口之物,無非是那碗素菜面,涼碟清口的小菜,她並沒有下筷子。
可素麵兒都是煮在一個鍋里的,梁叔夜也吃了不少,他怎麼好好的?
且食料、調料、餐具碗筷都是自己備下的,灶房間也沒有外人進來過,論嫁禍下毒,是萬沒有機會的。
蘿澀想了半響,只覺頭疼欲裂。
一想到梁家現在定是壽幛處處,披麻戴孝,她便鼻子發酸。
且不說梁叔夜會如何悲慟難過,梁玉一定接受不了,她自己還在病中,一副了無生趣的等死模樣,現等來這等噩耗,怕是要傷心死了。
腰下無力,仰面癱倒在炕上,望著北牆上小窗里透進的月光——
夜色已至。
合衣卧在炕上,蘿澀心中想著,等梁老太君的靈堂立起來,明個兒,就該輪到官府問審糾責了。
輾轉不眠,忽聞一陣悉索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再後來,蘿澀的牢房門落了鎖:
「喂,有人提審,跟我走!」
獄卒腰間鼓鼓,像剛揣進不少銀票,他推開了蘿澀的牢門,不耐煩道。
小鬼難纏,都是見錢眼開的玩意,蘿澀眼皮一跳,心中起了一陣不好的預感。
半夜提審,不像是過堂的做派,梁叔夜固然打點了衙差捕頭,卻喂不飽這裡的獄卒小鬼。
「只有我一個人么?還未過堂,為何半夜提審?」
蘿澀坐在炕上,警惕的盯著獄卒,故意將聲音拔高,希望翠英嬸子能夠聽見。
獄卒臉色一黑,伸手就要來捂她的嘴,碎罵道:
「死到臨頭還擺什麼譜,你當你什麼身份,一個下賤奴才,擔得是謀害一品誥命的罪,別說半夜提審,就是半夜勒你去見閻王,我都不稀奇!」
說罷,獄卒也不跟她磨嘰,一把拽著人,往牢房外拖拽去。
「一日沒有蓋棺定論,紅筆勾決,我就不是犯人,我要見順天府尹!」
她的據理力爭,在獄卒聽來,就是可笑之極的笑話,梁老太君死在公主府里,若不是廚娘背黑鍋,難道還要往上找?
嘁。
蘿澀被拽到一間刑訊石室,后肩一推搡,腳步踉蹌,直直跌了進去。
石室里燈火通明,太師椅上坐著個女子,她穿麻戴孝,身邊站了兩個奴僕,蘿澀逆著明火抬眸看去,除了那位跋扈的小公主,不會再有別人。
「說,你為何謀害梁老太君!」
小公主素手一指,咄咄發問,邊上的管事心領神會,他當即走到蘿澀身後,往她膝窩子里一踹,迫使她跪下身來。
咚得一聲,砸在地上,忍著膝上的劇痛,蘿澀對上了小公主的眼神。
「我不過一介布衣廚娘,丈夫從軍驅逐西戎,這才跟了他來到京城,對梁家只有敬,萬沒有怨恨之心,如何會加害老太君?」
「呵,那可難說,也許是你丈夫軍功卓犖,卻只封了城門領,你對梁家心懷不滿,所以蓄意報復!」
小公主為蘿澀找到了一個謀害的動機,洋洋得意。
蘿澀眸色一沉,含了三分嘲諷之意,緩緩道:
「依公主所言,那我必然恨毒了梁將軍,一鍋素麵條,為何只死了老太君一個,梁將軍卻毫髮無損?」
頓了頓,蘿澀長眉一挑,看向小公主的眼中,存著懷疑的意味,問道:
「莫非是梁將軍與我合謀,單要梁老太君一條命?」
「放屁!」
不需小公主開口,她邊上的管事已經跳了起來,指著蘿澀的鼻子就罵。
公主和駙馬是成了親的,若駙馬爺得了算計祖母的罪名,豈不是公主也要叫人戳半輩子脊梁骨了?
小公主愛重梁叔夜,自然不肯讓他的名譽有半點損害,只能咬牙,要蘿澀一人擔了所有罪責。
「你這隻瘋狗,莫要隨意攀咬,叔夜如何能與你合謀!」
蘿澀垂下眼睛,半弓著身子,煞是恭敬道:
「民婦一介布衣,性命雖不值錢,也絕不敢謀害一品誥命,明日過堂,順天府尹若問訊,民婦唯有坦白一途……公主你金枝玉葉,得又皇上庇護,想必能護民婦一護——」
「你、你是何意思?」
「民婦得公主授意,加害梁老太君,罪不可赦,自請伏誅……公主皇親貴胄,萬不會有事,至多夫妻離心,駙馬爺心中怨恨罷了」
小公主杏眸圓瞪,沒想到這個廚娘奴才口舌似劍,直往她的軟肋上戳!
「你來攀咬我?梁老太君向來疼愛我,我堂堂一個公主,做甚麼要她性命的事來?」
蘿澀擰著眉,心中這個念頭雖不知真假,但可試探一番。
「梁老太君歿了,駙馬爺孝順,必定為祖母守孝三年,夫妻同房尚且有禁,遑論納妾抬房?公主您……是為了納妾一事吧?」
此言一出,小公主當即花容失色,指甲扣在掌心的皮肉中,渾身微微顫慄著。
蘿澀見其反應,心裡一涼,果真如此!
為了一己醋欲,竟做出這等害人性命的伎倆,當真心狠!
這小公主雖然跋扈囂張,可不至於如此狠辣,莫不是身後,還有惡人替她出謀劃策?
「公主,這婆娘剌戾,問不出什麼東西,我看得用刑才會老實」
管事眸中凶光畢現,半夜提審為了什麼?就是得讓她明個過堂,說小公主樂意聽見的話!她既然這般不識抬舉,那就只能吃點皮肉苦頭了。
小公主別過頭去,冷冷道:
「鞭子火鉗那玩意不成,不能看出傷來,明天她還得過堂——」
「啊,不能看出傷?這可難辦啊」
小公主想了想,勾起唇角道:
「簡單,我從小在宮裡長大,嬤嬤對付宮女的那套,都是不見傷的,用針扎、拿小剪子絞肉,往鼻子里灌紅辣椒水,蘸水的油紙糊臉,你懂了么?」
「嘿,懂了懂了,您放心回去,我保管她明個好好說話」
蘿澀心中發涼,頭皮發麻,她四顧一圈,這四方石壁下,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牢。
無助畏懼攀上脊背,蘿澀的腦海中,像走馬燈一般播放著——
那些往日看過嚴刑拷打的諜戰片、宮斗劇,一幕幕慘烈血腥,直教人寒顫哆嗦……
原以為刑訊離自己很遠,還能談笑風生,對演員的演技評頭論足,現在,很快自己就能親自體會這般滋味了,不知該哭該笑?
小公主目不沾血,還要趕回梁府,出來久了難免惹人懷疑。
等她一走,那兇惡的管事,便翻找來了一堆刑具,嘩啦啦,都抖落在蘿澀的跟前。
不必看其它,單隻那把沾血絞肉的大剪子,叫讓蘿澀心驚膽戰,腿腳發軟。
*
蘿澀已經昏過去一次了。
等她被一盆涼水潑醒,十根手指的指甲蓋兒,已經盡數被剪子絞了下來。
十指連心,連針扎一下,都痛得心肝發顫,這拔指甲蓋的酷刑,真叫一個生不如死。
汗水濕透了額前的頭髮,下唇已叫牙齒咬得稀爛,滿口都是鐵鏽一般的血腥味,蘿澀用僅剩的一點清明思量著——
是以頭搶地昏過去的概率大,還是一口咬了舌頭,死了一了百了比較舒服?
她不是劉胡蘭,實在沒有鐵骨錚錚的傲氣,真的很想就這麼投降:
她認罪就是了……
可惜閉上眼,都是梁老太君和藹笑意,還有她挪榆梁叔夜時的炯炯眸光,耳邊有聲音嗡嗡作響,似乎是老太君的低聲責罵聲:
『臭丫頭,你敢認了罪,老婆子可算白死,成了冤死鬼魂,哪裡投的了胎?』
『你還有個女兒,沒認下親爹,這下連娘也死了,沒娘的娃娃,最是可憐!』
這話戳到了蘿澀的心窩子里,她從小沒了爸媽,太知道這種滋味,一想起七七淚眼映孤燈,被人欺凌謾罵是個沒娘的孩子,她心口便一陣陣的疼。
這疼蓋過了手指上的劇痛,讓她硬生生咬住了牙。
那管事見蘿澀一聲不吭,像是硬骨頭,不由冷聲冷語的嘲諷道:
「好、你骨頭硬,這才是頭一步,咱先拔了指甲蓋,再往上扎銀針,等把肉都扎得稀爛,最後拿辣椒水一泡——嘖嘖,這感覺……」
「……」
娘希匹的,這想著七七會不會也挺不過去?
蘿澀默默垂下了頭,該死的梁叔夜,銀子都打了水漂了,關鍵崗位上,安插的不是自己人啊!
就當蘿澀像砧板上的肉,已是提起一堆,放下一堆,任其擺弄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撞了開,守在門外的獄卒飛了進來!
他摔在地上哎呦哎喲的直叫喚。
管事嚇了一大跳,見到來人的時候,明顯愣住了,這個時辰,他怎麼來了?
「順天府的大牢,什時候准公主府的奴才,可以私訊人犯了?」
男人臉上帶著清冷疏離的笑,他背著手,率先走了進來。
「江、江大人」
管事有些結巴,他自然認得眼前之人——
最年輕的狀元郎,也是本朝唯一的大三元,不過三年仕途,他已從翰林院升任為順天府尹,掌京畿皇城的刑名錢穀。
蘿澀纖眉擰著,入目處是一雙針線細緻的玄色官靴,官服下擺革絲雲紋,一絲不苟。
偏首,她認出了他的樣貌,不禁雙唇喃喃,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