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連環之計 幸不辱命
月黑風高夜,雞鳴狗盜時。
大家埋伏在雙駝峰山道邊的樹林中,趴伏著一動不動,三百多名山賊此刻也拿出了軍人該有的素質,屏息緘默,不發出一點響動聲。
四下唯有山風偃草聲,蟲鳴鳥叫聲……
等至後半夜,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
西戎兵糧草車隊終於出現了,一列車馬隊緩緩駛進了雙駝峰狹長的山道。
原先并行的車輛隊伍,此刻礙於地形,不得不單車通過。
前方大約百名士兵身著鎧甲,收舉明火,前驅開道;後面直接跟著十幾輛糧車,末尾是押糧將領的馬隊,大概五十乘,負責殿後護衛。
夜黑無光,梁叔夜高枕手肘,仰面躺在蘿澀的旁邊,闔著眸子像是睡著了——
倏得,一聲鳥翅撲騰的聲響!
他霍然睜開了眼睛,一個翻身,將手按在地上,耳朵隨後便貼了上去。
聽了半餉,他眸色閃過一絲笑意,輕聲道:「來了!」
蘿澀忍著酸麻的手肘,聞言向前匍匐,把腦袋探出坡沿兒,向前瞭望——她看到隱隱火光排成了一條長龍緩速前進。
她心中清楚:看火光移動的速度,這支輜重隊伍的速度絕不會慢。
行軍最怕進狹長的山谷或者山林小道,這樣隊伍的陣線會拉很長,首尾無法顧及,若遭逢伏擊,必定軍心慌亂,只顧自己廝殺突圍,必定是傷亡慘重。
所以,從方才一進雙駝峰的山谷狹道,這支隊伍明顯提高了速度。
這正中蘿澀下懷,她不僅要搶了敵人的糧車,還要叫他們全軍覆沒,血洗苦水鄉的債必須血償!
……
西戎人的輜重隊星夜急行,一路還算太平無事,只要過了這雙駝峰峽穀道,就到大軍營地了,這趟任務也算交差得當。
馬背上的押糧將軍是個獨眼瞎,視力不佳,白天也甚是勉強,何必說這月黑星稀的夜晚。
他一手擒著馬韁,一手高舉火把,挺身縱馬,警惕地護送在押糧車的後頭。
「朴——」
「什麼聲音!」獨眼瞎警覺,當即勒停馬蹄,壓低了聲音:「斥候,速去前方探聽可有敵情,速來回報」
「是!」
一刻鐘后,斥候策馬飛騎回報,衣服未變,人卻已變成了喬裝后的趙大寶:
「報!前方半里有處山坡茂草處人影綽綽,有人埋伏」
趙大寶一口還算利落的西戎語,向獨眼瞎彙報。
獨眼瞎沉了臉色,忙追問:「有多少人?誰人將旗可有探清?」
「夜色太暗,屬下未曾探清,只有三十餘人,不著盔甲只有手兵」
「……哈哈哈,莫慌,不是敵軍,一幫饞嘴膽肥的山賊罷了,步軍副將!」
「有」最前方步兵列隊,一個寬壯男人聞令小跑出隊,穿過大半個隊伍跑到獨眼瞎的跟前。
「領你步軍前方剿滅山賊,為輜糧車隊開道」
「是,屬下領命」
護糧步軍超過百人,皆是身穿盔甲,手執利刃,而山賊不過區區三十人,那副將壓根沒有放在眼裡。
他領了命,讓輜重車先原地休息,自己帶領前方步兵殺向山賊伏擊的地點。
衝出不久,他下令全隊滅了火把,適應適應黑暗,再往前走。
而此時山坡上的梁叔夜,已起身半蹲,他見西戎人上了套兒,立即打了個手勢,示意行動。
喊殺聲響起,第一波人拿著木棍衝下!
棍兵執木作槍,形成了第一道防禦攻勢,向夜色中隊形散亂的西戎步兵衝去。
木頭雖然刺不透鎧甲,但重重擊在心口,還是鈍痛不已,最痛苦的是,這幫山賊竟擺出了棍法陣?讓本就短小精悍的砍刀無法發揮功效,他們只有先砍斷木棍再行搏殺。
誰料,山賊棍法突然大變!所有人整齊劃一,抬手振棍,狠狠打翻了西戎人的下巴,不少人牙齒碎裂,血吞入肚,嗷嗷不止。
最後一招,棍掃一片,從脖頸處打下,將人掀翻在地!
棍兵三招已出,立即退到後面,第二波肉搏刀柄沖了上去……
西戎人生性兇殘,易怒暴戾,何時吃過山賊小兒的虧?一時人人怒上心頭,吐掉口中鮮血,大吼一聲提刀便砍!
交手幾波,西戎人越戰越勇,梁叔夜見勢已足,不慌不忙的吹了一個馬哨,示意撤退。
已經負傷眾人咬牙支撐,且戰且退,直至三丈遠外,棄刀而逃。
西戎人心中惱火,不依不饒緊追不捨,見山賊拐了個山彎彎,竄逃入黑暗的地界——
副將心中閃過一絲懷疑,莫非佯敗,誘敵深入?
不過他看前方並沒有別的岔路,只有這一條主路通大營,心中嗤笑:這幫山賊真是蠢到了家,竟往地獄逃竄,他提步就追,非出回這口惡氣不可!
越追路途竟越開闊,倏然,前方火光乍現,副將心中大駭,不好,中計了!
他燒紅了眼角,山賊太過狡猾,殺意從暴突的眼珠里升騰,他朝身後大吼一句:
「殺光他們!殺光,殺光」
頓時殺喊聲一片,刀光隱隱朝著前方衝去……
而此時原地休整的獨眼瞎,顯然也聽到這殺喊聲,他大驚,扭轉頭去,竟是從身後傳來的!可是梁家軍殺來?
他立即下令滅了火把,扭轉馬頭帶領騎兵向後衝出。
待看清後方有百人追殺,黑暗中不辨旗幟,只是看他們身著寒衣鎧甲,絕不會是山賊。
獨眼瞎也抽出鞘中劍,向前一指,大吼一聲:
「殺!」
朝著賓士而來的「漢兵」殺伐而去,兩兵交接,入耳皆是金屬相撞之聲。
刀入腹內的撕裂聲,慘叫呼嚎,馬嘶刀鳴,一時間慘烈非常,馬上砍殺,手起刀落,跟切黃瓜一般,殘殺不停,血流不止……
站著的人越來越少,倒在地上的屍體堆成了山,這時候,不知誰點起了火把,照亮了殺伐修羅殺場。
獨眼瞎震驚了!
怎麼殺了半天,都是自己人?
他忍不住渾身顫抖,手掌脫力,血跡斑駁的刀柄咣啷砸在了地上,雙手捂著臉,血淚湧出,他嘶吼一聲,帶著毀天滅地的恨意,剜向高立土堠之上的梁叔夜。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若非西戎殘暴,趕盡殺絕,豈能中了蘿澀的計?
不過三招虛棋,步步扣在人心上,若不謀定人心,猜度脾性,如何能這般騙死人不償命?
第一招:弄出響聲引西戎人派遣斥候探查,一箭殺之。
第二招:趙大寶換其鎧甲乘其馬,回去稟報「敵情」,使他前方部隊輕敵冒進。
第三招:搬來石塊樹木,挪擋住前進的那條路,待一番較量后,激起其好戰殺戮之心,佯敗撤退,誘其走一條隱蔽的迴環小路,神不知鬼不覺的繞至西戎後方。
如此自相殘殺,水到渠成。
梁叔夜迎著他血殘暴怒的眼神,緩緩舉起了弓箭——
他面容剛毅,眼神堅定,挽弓拉弦,就和無數次射靶一般熟稔。
箭矢破風飛出,帶著十分戾氣埋入敵人的心口!
獨眼瞎悶哼一聲,胸口中箭,當即翻下馬來,氣絕而亡。
*
十二輛糧車,四十九匹戰馬,還有二百三十一具屍首。
戰馬渾身刺傷,不停滲著殷紅血水,順著馬鬃馬腹流淌到地上,和滿地腥臭的人血混成一堆,席捲著濃濃的血腥氣味,叫人作嘔。
蘿澀的手微微顫抖,她沉著目色,掃過這一片無人生還的紅泥沙場。
沒有人慶祝,沒有人歡呼,那十二輛糧車寂在漆黑的夜色中影綽高大,如塊壘在胸,壓的人胸悶心抑。
她嘴唇翕動兩聲,想說些什麼,口張開半張,一字未吐,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反胃感覺,像一雙大手,擰上她的胃。
一陣一陣酸水湧上,頭一偏,躬身蹲在到了地上……
吐了個乾乾淨淨,她手緊握拳頭,抵著自己的胃肚,髮絲浸汗粘在了額頭上,直至嘔出清水來,痙攣才漸漸平復……
全身空蕩蕩的酸澀感,刺激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
身後一雙手把她撈了起來,梁叔夜淡淡道:
「你回去,剩下的交給我來吧」
蘿澀搖了搖頭,擋開了梁叔夜的手,她喑啞著嗓子勉強開口:
「趙大寶,繼續按計行事……」
趙大寶還穿著西戎人的鎧甲,神色擔憂,有些遲疑道:
「是不是先把糧食運回去?我老覺著騙騙小兵小將的還成,叫我去騙西戎中軍……」
「你怕了?」
他話未說完就被蘿澀清冷的眼神打斷了。
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趙大寶皺巴著臉,陷入了自我矛盾的苦惱之中。
說老實話,為了這口糧為了山寨的兄弟,他剛才冒充西戎斥候兵,跟從鬼門關晃蕩一圈沒啥分別,萬幸沒被發現,現在叫他繼續裝下去,實在膽怯。
「趙大寶,你剛才到底為了什麼拚命,山寨的兄弟心裡都明白,但你可知道他們最想要的什麼?真的是這十二車口糧么?」
趙大寶抬起黑漆漆的眼睛,一瞬不動看著蘿澀,他緩緩轉過身,看了看身後灰頭土臉的兄弟們——
大家幾日突擊苦練,勒緊褲腰帶,把不多的糧食剩給搏擊的弟兄,不少人瘦了一大圈,顴骨高突,夜色中襯得眼珠黑亮,透著一股難以言狀的渴望。
方才的詐降誘敵,挂彩受傷的也不在少數。
他們自己撕下自己的衣袍,簡易包紮,看起來狼狽凄慘,與市井乞丐流浪漢無異。
亂世一口糧,烽火一腔血,趙大寶突然想起來了——他們曾今也是那樣鐵骨錚錚,披甲執槍的九州堅兵。
趙大寶漸漸決然的神色出現在一張猥瑣的臉上,這顯得十分搞笑,但蘿澀心中絲毫沒有鄙夷,她只覺心頭火熱。
無論是誰,都不乏一腔隨時達到沸點的熱血。
趙大寶膽小猥瑣,甚至懦弱,但是他義字當頭,視山寨兄弟為手足血肉,連山寨大當家也可以不要;糧倉糧盡,即使對方是兇惡殘鷙的西戎人,他也敢獨身前去。
所以蘿澀跟自己打賭,賭人心,賭人性。
趙大寶下定了決心,他踩著遍地屍體,找到了獨眼瞎的「龔」字的將旗。
旗成醬紅色,斜斜插在泥地里,一名護旗小兵身中數刀,他的手緊緊抓在旗杆上,屍體已經僵硬,旗杆如紮根血肉,難易拔動一絲一毫……
他試了幾次都不成,忽然,空中飛擲過來一柄匕首。
趙大寶接過,對上了天仙夫人的目光,覺得心中更加有了力量!
劍鞘上的刻文膈在掌心,他漸漸燒紅了眼角,拇指一提,劍身出鞘。
這匕首削鐵如泥,一劍斜劈下去,死屍手掌落地,旗杆重重的摔在地上。
趙大寶彎腰拾起斷掌,安放於護旗小兵的身側,他轉身扛起「龔」字大旗,翻身起上了一匹戰馬,朝著山坡上的弟兄喊道:
「不怕死的有幾個?換上西戎人的衣服,跟著俺去西戎大營!」
「我!」「我去!」「還有我」「俺也去!」
一幫人一邊說話,一邊從土坡上跳下來,紛紛上前扒屍體的衣裳,換上了血跡斑斑的西戎鎧甲。
他們手持刀劍,跟著趙大寶向著西戎大營駐紮方向,小跑而去,替那已全軍覆沒的龔將軍隊伍,走完這剩下的路……
*
西戎大營十步崗五步哨,一裡外的響動敵情,都靠信號旗傳遞。
有人靠近舉黑旗,若是自己兵馬則需應旗,確認后哨兵撤旗,要是敵人兵馬就直接舉白旗警示。
趙大寶一行人扛著大旗,狼狽的逃竄過來,高高的木哨上瞬時舉起了一面黑旗示意——
趙大寶不慌不忙,豎起肩上的「龔」姓大旗,握住旗杆來回磨轉,算作給哨兵應旗。
自己人!
哨兵伸脖子看了看,是龔將軍的隊伍!
撤下旗,等這隊人馬漸漸靠近大營后,他大聲問道:「可是龔將軍的隊伍?」
只有趙大寶一人聽得懂西戎話,他忙不迭道:「是,我們押送糧食半道被山賊伏擊了,龔將軍陣亡了,我們逃回來求救兵援助,那十二車糧食還陷落在雙駝峰山道里!」
「山賊?不是梁家軍?」
哨兵十分驚訝,龔將軍威勇,深得大王信任,咋會打不過區區山賊?
「不是梁家軍,那些山賊熟悉山路,我們趕了好幾天路人困馬乏,實在大意了,不過糧車輜重他們一時半會兒運不遠,快稟明上頭派兵追糧啊!」
「你們等等,我去稟報」
留守在大營的是大將名叫卡薩仁,生性自負,狂傲膽大,十分剛愎自用。
他自請留守大營,是因為他打心裡認為梁叔夜還會派人來劫營,與其跟憑水關的銅牆鐵壁殺得你死我活,不如守株待兔,等著他找上門,堂堂正正的來場對決,一決雌雄。
哨兵的突入傳報聲,他端坐在軍帳中哈哈大笑起來,手掌拍上膝蓋:
「是不是粉頭將軍來劫營了?!拿我環刀來,我要與他戰上三百回合」
「不、不是將軍,是龔將軍的糧隊出事了」
「啊!什麼!快說」
糧食是卡薩仁心裡的一塊大石頭,大王唯一要求他做的,就是等候龔將軍的糧隊入營,安頓好這一批補給,誰想竟然出事了?
這不是叫軍隊斷炊,自掘墳墓么?他心如火燒,催著著哨兵速速道來。
「他們受到了雙駝峰山賊的伏擊,龔將軍已經身亡,殘兵逃了回來傳遞消息,請求援軍去救糧」
卡薩仁咬著牙,重拳垂在膝上,爆出了雙目。
打哪兒跑來的一幫乘火打劫的,關鍵時候趕在老虎頭上拔毛,簡直活得不耐煩了,還殺死了龔將軍?
哇呀呀……
他越想越覺得窩火!他忿恨抄起身側的大刀,怒吼一聲:
「殺他奶奶的片甲不留,點兵一千,都跟我走!」
……
天邊魚肚泛白,清晨總有新鮮的雨露氣息,可此時此刻偏偏不同——
草間、樹邊、道口,四處都泛著濃郁的血腥之氣,山谷娟娟的過道風也帶不走分毫。
卡薩仁的隊伍疾行無聲,到了雙駝峰的山穀道口,隊伍不由得放慢了速度。
他們是來救援的,為何此處如此安靜?難不成自己來晚了,在已經全軍覆沒了?
不,應該還沒有到地方,卡薩仁一人獨騎在戰馬上,勉強壓下心頭的躁狂,拍了拍身下同樣有些煩躁的坐騎。
「將軍!快看那」
他身後的副將夜視力極好,迅速壓低了嗓音,抬起手指指了指不遠處的綽綽黑影,等卡薩仁分辨清楚。
是賊子正在拖運糧車!
卡薩仁怒火中燒,天生剛毅軍人性格,使他最討厭這些偷雞摸狗的宵小之輩!
對於守城軍梁家軍,雖然是生死相搏的對手,可論起來他對那個粉頭將軍心中還有幾分敬佩。
現在換了雞鳴狗盜的小雜碎,他簡直不放在眼裡,欲殺之而後快!
「該死的賊盜,留下命來!」
揚著手裡的鋼刀,他一夾馬腹,一馬當先的竄了出去,身後的喊殺聲立起,沖著糧車散兵殺了過去。
山賊見援軍殺到,哪有膽子相抗,紛紛扔下手裡的刀劍,抱著頭逃竄,瘋狂逃命去了。
卡薩仁雖沒能殺掉一個賊人祭刀,卻毫不費力吹灰之力的奪回了八輛糧車。
「別追了!」
他制止了想要深入追敵的副將,看了看面前的糧車,想來剩下的幾輛,已經叫他們運走了。
能搶回八輛,已算是將功折過了,現在大營守軍空虛,他不能跟這幫山賊糾纏,要是在這段時間裡大營出了事,他萬死難辭其咎。
於是,他下令立即回撤大營。
車輪轔轔,卡薩仁歸心似箭,若謹慎一些,其實可以發現,糧車的重量明顯不對,輕的太過可疑了。
那裡頭裝著不是一石一石的糧米,而是一些雜草梗物!
等他意識到不對的時候,顯然已經晚了!
倏然,幾道火光乍起!他措不及防,忙回看去,見車上糧包上扎著幾支燃燒著木箭!
「不好!中計了,這些不是糧米是稻草,快撤回大營!」
他話音剛畢,山間暗處的梁叔夜就下達了火力攻擊的命令!
善於精射的山賊兄弟以齊腰的蒿草做掩護,一輪一輪朝著下頭火光處放箭!
箭雨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火鎖網,像張牙舞爪的地域惡鬼,鋪天蓋地的將西戎兵包籠在了一起。
八輛早已被偷天換日的稻草車成了火光肆虐的刑場,血肉焦腐的氣味伴著黑煙衝天而起,痛苦的咆哮聲,翻滾在地上的掙扎聲,漸漸淹沒在火光中,最後只剩下幾息奄奄的呻吟……
大火燒如白炙,劈啪爆出的火花星子帶走最後一個西戎兵的性命,黑夜重回寂靜。
送給西戎賊的連環計,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