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圍爐夜話 香酥蠶豆
蘿澀搬出木架火盆,揀了幾塊硬煤丟進生爐子里。
滿囤一家來之前她並未起火盆,可屋子裡也很暖和,針尖大的窟窿椽頭大的風,數九寒天,木窗欞上一點點的小洞,都能叫裡頭冷得發顫!好在蘿澀入冬前重新糊過一遍窗欞,又在堂屋門上掛了棉門帘子,阻隔著外頭的冷風,所以堂屋裡並不顯冷。
滿囤媳婦擱下手中的餃子,見蘿澀在家中用起硬煤,笑著道:
「曉得你日子過得好了,總歸看你用這硬煤就知道了,我家是不成的,揀些紅煤用還得掰算著指頭,若不是天猴冷兒,當真捨不得哩」
硬煤是無煙煤,紅煤是一點就著的煙煤,價格差了老大一截,一般農門小戶用些紅煤已是奢侈。
蘿澀為了腹中娃娃考量,是咬牙買下的硬煤,為著化雪天備的,她寧願裹著棉衣縮在炕上,也不點那嗆刺的煙煤。
「統共就這麼些,今兒年三十,哪還有藏掖著道理兒,翠英嫂子你們略坐坐,我去取雜拌罐兒」
「喲……別忙,這餃子先吃了,你家的臘八醋和臘八蒜擱哪兒了,我幫著拿!」
滿囤媳婦不與蘿澀外道,取了粗碗盛著蒜醋擺上桌,替升子拔出筷箸,催他快食:「嘗嘗我包的,二奎方才可吃了整二十個吶,你比他壯實,這盆該統統下去才是!」
升子吞咽著口水,瞄著往蘿澀那兒看去——他確實沒吃飽,因著晚上要守歲,所以蘿澀不給他食太多,怕他困意上頭,守不過三更便要尋周公下棋去了。
「哎呀,你看她幹啥,她是什麼惡毒婆娘,連飯也不與你吃飽,嬸子在這兒,你儘管放開肚皮吃!」
「翠英嬸子這話一出,叫他放開肚皮吃,恐怕我是一個味兒也嘗不到啦」
蘿澀捧著雜拌罐子款款走來,一邊笑著,一邊從罐口裡頭掏出一把雜拌兒,攤摞在桌上。
雖買不起富貴人家的金絲蜜餞、糖腌蓮子這些,卻還是稱了兩斤粗雜拌兒,大體是一些柿餅、米花糖、瓜條、青梅、核桃蘸、山楂糕等等。
另捧了一包落花生出來,蘿澀不忘沏茶水,等火爐哄起暖意,她方落座下來,同大伙兒閑話家常。
升子早把一盆干餃吃完,意猶未盡的剝著花生殼,剝出花生仁擺在一邊,自個兒也不吃,等堆成小山一座后,拿到了蘿澀的面前。
滿囤媳婦看在眼裡,不免調侃兒道:
「咱們升子曉得疼人了!到底是做爹的人,越來越像個模樣兒,你也不算白為他操持——不像你叔這個木頭愣子,不知冷暖的」
「嬸子與滿囤叔扶持恩愛,才叫我羨慕呢」蘿澀手心裡捧著茶碗,眉眼彎彎,笑意滿盈。
滿囤是個老實漢子,聽這些話兒,不免臊了臉,好在他是個莊稼漢,皮膚叫太陽曬得黧黑,即便是臉紅也叫人瞧不出來。
二奎有樣學樣,跟著剝了幾粒花生,遞到了滿囤媳婦面前,討好笑道:
「爹不知冷熱,您還有兒子呢」
滿囤媳婦笑紋深深,捂嘴樂極,笑罵一聲:「你個鬼精,慣會哄人的,我這裡便罷了,將來替你說來了媳婦,你把那抹蜜的嘴話兒,同你小媳婦使去!」
「啊?娘我才多大啊,就要說媳婦啦?」
二奎傻了眼,不知道是玩笑話還是當真的事兒。
蘿澀往嘴裡塞了一粒青梅,酸甜發津,跟著笑問道:「嬸子已在幫二奎物色了?我看他年紀還小,只當您再養他兩年呢」
滿囤媳婦暗嘆一聲,撫著鬢邊幾根白髮,略有些悵然:「若我那三個娃子還在,這會兒早抱上大孫子了,咱們涼州媳婦不好娶,若不早點物色準備,過了兩年哪裡還有剩下的?最後免不了得出錢買妻,可咱家萬不能再行這傷陰騭的事兒了」
「娶本地的?聽說要費好大一筆聘禮銀子,算上吃席錢,二十兩少不得吧?」
聽蘿澀這麼說,滿囤媳婦更加愁上心頭,她有些心煩意亂的拍打著膝蓋:
「二十兩至少的,還是普通門戶的丫頭,要想合心意,娶個能幹賢惠又門第清白,沒什麼壞名聲,這錢還得往上加嘞,要曉得現在大伙兒有條件的,都舉家往南面遷,涼州畢竟是個打仗的地兒,動蕩不安穩」
二奎對於娶媳婦這事兒,沒有啥迫切的心,只不過聽她憂心銀兩的事,免不得插嘴道:
「娘不若上雀榕姐的辣菜作坊?聽說一日能掙三十幾個錢,若拿了銀子拼著生意做,到了年底還有分紅添頭兒哩,錢嫂子說是過了元月,就要請人修院子,可見掙了不少錢……且我聽說,雀榕姐要把生意做去苦水鎮和涼州府,跟著她,還怕掙不到銀子?」
蘿澀面上淡然,並不答話,只餘光處打量滿囤媳婦的表情,便知她是心裡萬分糾結。
「辣菜作坊是辦的紅火,上工的婦人也掙著錢了……只是我總過不了心裡那關,她靠賣窯姐填本兒,哪裡是個正當生意,且這丫頭瞧著柔弱面善,背地裡手段卻多得很,不是個好相處的……」
二奎似乎有些不樂意,拖長了音:「娘,你準是誤會了,我看她挺好的」
「不好!裝!」
一直默默剝花生的升子抬起頭,認真看著二奎,發表了他對於雀榕的看法。
二奎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不再言語了。
蘿澀出面打了個圓場,對著滿囤媳婦道:「掙錢的法子多得很,你若與她相處不來,又看重辣菜的生意,不如自己再開個小作坊,豈不是兩全了?」
滿囤媳婦顯然也想過,萬般無奈道:
「作坊是不難,可難的是我哪會做什麼辣菜呀,聽去山子媳婦家上工的婦人說,一個蘿蔔一個坑,只管做自己手頭上的事兒,誰也不曉得那辣菜究竟是什麼配方,且我也沒處買辣子啊」
「好辦,嬸子隨我來……」
蘿澀笑了笑,拉著她往後院走去——
領著滿囤媳婦鑽進大棚菜地,蹲在一株株密植的辣椒前,她尋了一根紅熟的辣子,用指甲掐斷莖葉,摘了些下來用衣擺兜住。
「我能種辣子,雀榕曾來找我過一次,想我用大棚技術拼這生意,叫我回拒了,想來也是那天結下怨,才有之前趙四輕薄的事兒」
滿囤媳婦捧著辣子很是吃驚,她左右摸了摸棚膜,手感滑溜溜的,倒像是一層大油布,倆人只鑽在裡頭一會兒,已感覺濕熱泛起,迫不及待想鑽出大棚。
「嬸子儘管去操辦,辣子我來給你供貨,咱們且瞧不上那些辣條,自個兒再琢磨些吃食零嘴,免得到時候掰扯不清,她若誣你偷了辣菜秘方,那時泥落褲襠,不是屎來也是屎了」
滿囤媳婦心中激動,若真是這樣,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她還是心下存疑,這麼好的財路,為啥蘿澀自個兒不去,寧願辛苦上山搜羅藥材換錢?
她把疑惑問了出口,蘿澀也答得利落:
「我初來乍到,不敢惹眼,那時家裡潦倒窮困,只能先指望著溫飽,現下日子好過了,我才另尋其它的打算……嬸子你也曉得,我這身子再過兩月,恐怕也進不了山了,那時全靠升子一人硝生皮撐著,也不曉得夠不夠花銷」
翠英雙掌一擊,哎呀一聲:「那你不早與我商量,虧得我煩擾了許久,這下好辦,我出面再立個作坊出來,你只在後頭謀事兒,不需拋頭露臉的,安心養胎就好,得了利你放心,嬸子一定分大頭給你,要是虧了也不打緊,我一肩扛啦!」
蘿澀感激笑笑,懇切道:
「嬸子若信我,一定不叫生意虧了,一年後准讓您攢夠銀兩,替二奎謀一門極好的親事!」
「好好,咱們這就說好了,等過了初五,我從娘家回來,咱們再細細說這事兒」
蘿澀心想確實需要幾日時間,想幾個辣菜點子出來,之前的辣條都不可用了,得有些新花頭兒,於是她點了點頭,當即應下。
倆人從後院回到堂屋,滿囤與二奎正商量來年做車把式,來回跑商的事兒;升子支著下顎,強瞪著眼,不叫自己瞌睡過去;蘿澀淺笑著去重新沏了一壺熱茶,滿囤一家略坐了坐,快近三更,便告辭回家了。
升子如蒙大赦,從蘿澀手裡討來一粒獎勵的蠶豆,哈欠連天的回去睡覺——
蘿澀看著蠶豆罐子,心中有了個主意,不如就做香辣酥脆的蠶豆零嘴?
先試試水吧……
*
大年初一,炮仗紙兒放的滿地紅白。
蘿澀早早起來擀麵做餑餑,她特意換了一身藕色的簇新罩衫兒,鬢上簪著一朵素色珠花,挽著袖口,在灶棚里忙活開了。
升子孑然一身,阿奶死後,親戚都斷了來往,大年初一也尋不到一處可拜年的。
索性都老實在家裡,關上門過自個兒的小日子,雖說不及外頭歡聲笑語,拜年討賞來得熱鬧,總歸不牽扯什麼親戚,叫她還輕鬆一些。
把餑餑起鍋后,蘿澀開始嘗試做香辣蠶豆。
豆子是昨天半夜泡下的,這會子端出來一看,豆皮已經展開了,下鍋焯熟后,拿刀在側面割開,然後放在笸籮里晾乾。
趁著這會兒時間,蘿澀把辣子搗成辣椒面兒,支起油鍋來,先放了幾個紅辣椒下去——
便晾乾的蠶豆倒進油鍋里煮炸,一直炸到開花,聲音開始嘎嘣脆時,她方用竹笊籬撈出鍋,待瀝干油水后,添上辣椒面、鹽、和五香粉,晾乾了后,便是噴香酥脆的香辣蠶豆哩。
升子聞著香味摸進灶棚,對著香辣蠶豆直咽口水,他有些猶豫,一時不知這些是用來吃的還是用來獎的?
「嘗嘗?」
蘿澀笑眯眯捧到他面前。
升子起先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沒幹活兒,不能討要獎勵,可實在抵不住這香味,猶豫抬手,揀了一粒湊進嘴裡——抿著咸辣酥香的蠶豆,他開心的要飛起來!嘴裡咯嘣嚼著,還不忘巴咂著嘴,最後把手指也舔了個乾淨,仍是意猶未盡。
看他這副模樣,蘿澀吃吃笑道:
「看來味道不錯,咱們十五上元節,先上涼州賣一賣?看看行情先?」
升子一門心思撲在了香辣蠶豆上頭,對蘿澀的話只會點頭:「賣!」
盤子往邊上一撤,蘿澀纖眉挑起,一記眼風拋去,笑問道:「賣什麼?」
升子犯了難,沉默了老久,眼睛直勾勾盯著蠶豆看,最後才憋了一句出來:
「除了媳婦,什麼都賣!」
「邊兒去——」
蘿澀收了蠶豆便往屋裡鑽,可最後還是抵不住升子不休不止,沒臉沒皮的磨了一整日,傍晚間還是取出來與他食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