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5 隱忍成全 江州心跡
蘿澀聳身躥起,小跑著去開院門,她一面抬起落下的門栓,一面埋怨道:
「不放狠話你還真沉得住氣,現在能耐了,這麼一大桌美食你都扛得住,不得了,再也沒有軟肋了——」
蘿澀絮叨著推開門扉,看見門外站著的人,她聲漸弱,如鯁在喉,一時難掩失落之色:
「江州?」
「怎麼,看到是我這麼失望?」
江州一襲清俊儒衫,腰際一抹玉帶,素樸溫潤,他餘光處掃過院中情形,不免有些驚訝,溫笑道:
「怎麼一人在院中吃涮鍋?兜子呢?」
「噢,他呀,最近新拜了一個鏢師學武藝,跟著學做趟子手,很晚才歸家的。」
蘿澀尷尬笑了笑,心裡還記掛著不知躲在何處的梁叔夜,並沒有什麼心思招待江州。
「不請我進去喝口茶?」
江州甚是坦然,孤男寡女,他倒也不知避嫌。
蘿澀猶豫了片刻,想想覺得自己作——之前在瓊林會館當生活委員的時候,那可都是男人堆吶,也沒見到自個兒有避嫌的心思,怎麼到了這會兒,她會冒出這麼封建的念頭?
輕拍自己的額頭,蘿澀側身,讓出一條路:
「是我輕慢了,裡面請吧,一塌糊塗的沒有收拾呢,不要介意」
「無妨,我只討杯茶水,說幾句話就走」
江州邁進小院子,抬頭望了一眼廊檐后的海棠樹,若有所思……又見圓桌上另擺著一副沒有用過的碗筷,還有一把梨木雕花椅,便知她本是在候客的。
可顯然,候得這個人並不是他。
蘿澀用火鉗滅了涮鍋爐里的木炭火星,請江州坐在了院子另一頭的石桌邊,她去廚房提了一壺開水,擺出了茶盤,開始烹茶洗盞。
「我這兒的茶葉自是沒有你那兒的好,曉得你不愛吃瓜片,只有這味鐵觀音尚算不錯」
掰開茶餅,蘿澀素手烹茶,沒一會兒茶香繚繞,清香四溢,一點點衝掉了院中的濃烈的火鍋味。
沖拂第二盞,才端至客前。
江州暖杯在手,笑意淺淡,他凝視蘿澀良久,梗在喉嚨里話卻吞吐不出。
「怎麼了?難道你也有為難的時候?」
蘿澀提袖斟茶,給自己也添了一杯。
「我是來與你辭行的」江州眼眸中情愫浮沉,輕風雲淡的描繪別離,盼許歸期,
蘿澀手一頓,有些驚訝:「這麼快?會試明年春三月,過了年再去不也來得及?從童州出發京城,雇馬車至多半月也到了」
「上門說親的人太多了,想去京城避避風頭」
他眸色淡定,蘿澀竟分不清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一時語塞,愣怔無語。
「不、不是,就這個原因?你去京城不更有一堆王孫貴門等著榜下捉婿?你逃得過鄉試,逃不過會試吶,若中了進士,便有人在杏榜下綁你,直接捆去深宅大院里拜堂成親,生米煮成了熟飯,一切沒跑兒,就問你怕不怕!」
江州笑意滿眸,聲清亮如磬:「那我要如何是好?莫不如早早定門婚事,娶位賢妻,則心無旁騖,再有榜下捉婿之事,我也萬做不出拋妻棄子那等負心之事」
蘿澀覺得他的邏輯有些奇怪,一會兒說要避風頭,一會兒也要提早娶親,聽起來怎麼這麼像撩妹的套路?
「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你若真心喜歡,娶了何妨?可要是為了逃避麻煩,且別禍害人姑娘了」
「前幾日,你避東方詢的提親,似乎也說過一句話——此心可鑒,此情不渝,勢要與我定終身,難道也是為了逃避麻煩?」
「這、這不一樣啊!」
「哪裡不同?」
「我、我並沒有……我只是……我只是!」蘿澀口舌打結,她居然還要費心去解釋這樁事,她本來覺得以江州的性情,怎麼可能當真吶?
「若我說,我當真了,你又當如何?」
「……」
蘿澀愣愣看著他,想從他的淡然的表情中尋出一絲玩笑的痕迹,可他的眼底,除了滿滿的深情篤定,沒有任何的猶豫和促狹!
她這才開始慌亂:
「江州……你……」
「我同你玩笑的」
江州看到了蘿澀表情的鬆動,一絲黯然轉瞬即逝,繼而道:「提早去京城是為了瓊林社,我應邀於京郊翠微山開壇講學,為了此事,需要提早進京,避婚之事,確實是與你玩笑之言」
蘿澀尷尬叱了他一嘴:「你跟誰學得,也油嘴滑舌地嚇我,我若信以為真,日後還如何做朋友?」
說罷,她揚手推了他肩頭一下,眉眼含笑,長抒一口氣。
江州勾起一抹苦笑,眼底卻泛上了決絕之意,他攥上了她嬉鬧打來的手腕,輕輕一帶,便將人虛虛摟在了懷裡——
感受到懷中人渾身得僵硬,他輕聲道:
「不做朋友亦無妨,金榜題名后,我江岳言必將三書六聘,娶你過門,只為你這句,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以上便不是玩笑之言了」
鬆開了手,他抬手,扣好了她耳鬢邊散落的髮絲:
「既許諾,我必以禮相待,夜深不便久留,你早些休息吧」
說罷,笑意溫淺,寬袖長衫,逆著撩人月色,留下一地疏影清輝后,起身離去。
吱呀,門開合關上,院子重歸寂靜。
蘿澀闔目扶額,將自己的臉埋在手心裡,良久后才長嘆一聲,抬起頭來,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寬慰道:
「沒事的,說不准他是一時起興,等她寒衣節穿越回去,一切都會塵埃落定……」
人說被偏愛的有恃無恐,可她為何心存愧疚?
扶著桌案站起身,她收拾著茶盤,端著往茶水房走去,經過圓桌台時,一件突然冒出來的物什讓她佇步原地——
凝視它良久,她悲從心中起。
那把被紅線纏匝著的篦梳,代表著某人的態度,也刺痛了她的眼。
*
城郊外的茶麵館兒
梁叔夜一人呆坐在簡陋破舊的方桌邊,一伸腳,踢倒了一堆被他喝空了的酒罈子。
在這裡,他第一次遇見她。
為了口腹之慾,他成了她的裙下之臣,軟磨硬泡,死纏爛打,可什麼時候連心也交付出去,他卻絲毫不記得了。
「再來一壇……酒!」
他把錢袋子砸在桌案上,朝著攤主嚷嚷道。
攤主是個農家漢子,家傳的茶麵攤,早些時候因為酸辣湯合梁世子爺的口味,他常來吃,可後來碰上一位賣辣菜的姑娘,他就再沒有來過,今日不知抽得什麼邪風,大半夜賴著不肯走,幾乎要把自己喝死過去。
攤主顫顫巍巍捧上酒罈子,小聲道:「世子爺,這是最後一壇了,再要多也沒有了,風這麼大,想必要落夜雨的,您還是快些回去吧」
梁叔夜置若罔聞,他掌心一拍,起開了酒罈子上的封泥——
也不用海碗,他單手拎著壇口,湊著嘴就往裡灌去,一半喝了,一半灑在衣服上,襟口早就濕透,渾身充斥著沖鼻的酒氣。
回想當日他鬼門關里繞了一圈,睜開眼,人已在京城鎮國將軍府,開口第一句話,卻只有「蘿澀」二字。
母親當即一巴掌狠狠落下,警醒之言猶在耳邊。
「身為梁家人,向死而生,一生的宿命就是戍守疆場,戰死方休,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你的款款深情,除了為敵人多添了一道拿捏你的軟肋,與國與家,有何益處?你口中的蘿澀,若叫細作捉在兩軍陣前,你身為主帥,是率軍投降,還是犧牲妻子?忠孝尚難兩全,遑論風月之情!」
「再往久了說,任你恩愛結髮,尤有幾年華?你為國捨身,她便早早守寡,你與她的孩兒,同樣是一般的宿命!我問你,即使她肯孤身守梁門,肯親手為兒女種下將臣蠱,受你一般的剜心刮骨之痛,她無懼,難道你也無謂么!」
母親的話字字誅心,他痛斷肝腸,卻絲毫尋不出一絲反駁的話來。
與命運相較,他的感受、他的愛慕,便成了他最最要不起的鴆毒。
他妥協了,只要遠遠看她一眼,護著她,守著她,即便一輩子不露面,他都願意。
他活著一日,便守她一日。
從前,他只知為國戍守邊疆,現在,他願以血肉立長城,護天下晏然,也是護她一生不受戰火硝煙,喋血被難之苦。
英雄大義,他騙得自己再往童州,哪怕思念如痴如狂,他都忍住了不見她……可那酸書生抱住她的時候,他骨子裡叫囂的醋意和怒火,讓他的隱忍一敗塗地。
留下貼身珍藏的篦梳落荒而逃,他除了在這兒一醉酩酊,大夢睡去,他不知還可以如何排解!
喉頭燒著一把火,他頭昏腦脹,天旋地轉。
抖了抖喝空的酒罈子,喉嚨里爆出一聲怒吼,他猛地將罈子砸向地面,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踉蹌扶著桌沿邊兒站了起來,一步三晃,往桃花渡方向走去。
梁叔夜才出茶棚,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來。
片刻工夫,已匯成了傾盆雨,嘩啦啦沖刷著紅塵凡土,雨幕煞白,濺起泥潭,油然而生的悲涼讓他苦笑不已。
他不願意再背負宿命,踽踽獨行,索性癱軟在泥地上,任由雨水拍打在臉上,密密麻麻的刺痛,澆滅了他僅存的一絲不甘。
……
一方陰影遮蔽,雨水不再落下,他眼皮跳了跳,睜開了迷茫的雙眼——
他看見了一柄六十四骨油紙扇,他看見了日思夜想,魂牽夢繞的人。
蒼白的薄唇呢喃,他闔上了眼,無聲呢喃道:
「為何不放過我?夢裡是你,醉了也有你,我該怎麼辦……蘿澀,我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