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我是個小心眼的人
我閉上眼睛,彷彿清晰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微風拂過樹梢的沙沙聲,不禿和尚回到破廟裡,念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懂的經,我們的腳下,一步步走向塵世……
陶清早已傳信,說九月八日會親自帶人潛入谷口接應我們離開。我的肚子已有七個月大,再等下去要走便怕行動困難,而且我陳國王室,怎麼也不能在異國他鄉的荒郊野嶺出生吧……
實則我心中,對這裡有許多的不舍。我算是個愛繁華的人,但如此這般青燈木魚,便是一輩子彷彿也不是真的那麼難以忍受。只要身邊有自己喜歡的人,哪裡都是極樂。
只不過我喜歡的人太多,難以統一罷了……
一路上走走停停,我挺著肚子走得辛苦,兩隻腳不多時便有些腫痛,唐思燕離遷就著我,我這體型背不好背,抱不好抱,只有兩人左右攙扶著走,待到約定之地時,已過了約定時間大半個時辰。
山腳下的溪流之畔,七八個灰布著裝的男子有序站立候在一邊,在我們出現時眼睛齊刷刷看了過來,一人分花拂柳徐徐而來,嘴角微揚,眼中含著淡淡笑意。
「二哥啊……」我嘴角抽了兩下,醞釀了一路的情緒在此時方才爆發,眼眶一熱,邁著步子往他懷裡磨蹭去,本打算來一次親密無間的久別重逢,不料隆起的肚子一頂,兩人登時隔了些許距離。
他垂下眸來望向我的肚子,猶豫著伸出手,輕輕摩挲了兩下。我倚在他肩窩處,抽抽噎噎道:「我只道你要將我們扔在這荒郊野嶺自生自滅了……」
陶清的手臂環住我的肩膀,無奈笑道:「有他們兩個在你身邊照顧著,哪裡就能讓你受委屈?看你這樣子,只怕活得比在外面滋潤許多。」說著在我臉上掐了一把。
我有些心虛地嘿嘿一笑,他這話委實不假,我在這裡沒有煩心事,整日里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閑來與不禿磨嘴皮子,和三兒小五散步盪鞦韆,體重一日千里,豐腴得我都不好意思說「相思使人瘦」了……
我仰頭望著他英挺的側臉,心中蕩漾,本想親熱一番,奈何圍觀者太多,便是我臉皮厚,到底還是要考慮他作為領導的尊嚴……
我們幾人在溪邊坐下歇息片刻,陶清便趁此時向唐思燕離細細問過幾個月來的情況。待他們說得差不多了,我才問道:「二哥,喬羽和師傅呢?」
陶清轉頭看我,微笑道:「你回去就見到了。我讓影衛先護送你和唐思回陳國,燕離與我一同留下。記得了,途中千萬別逗留,明天之前一定要離開閩越國境。」
我狐疑地眯了下眼,剛想問什麼,他又轉頭去和唐思說正事。
我這心裡,突然覺得毛毛的,好像他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似的。為什麼明天之前一定要離開閩越國境?為什麼他選了這個時間來接我?
「二哥,你和燕離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回去?」我打斷他,問了一句。
「我們在這裡還有些事要辦,你們先回去,我不日便回去。放心吧,別眯著眼睛疑神疑鬼。」他笑著揉揉我的腦袋,「我何時需要你來操心了?」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心想他自然是不需要我操心了,我是為自己操心呢。
休息片刻后,陶清便讓七個灰衣影衛護送我和唐思二人上路。我本想留幾個人給他,畢竟我有唐思也算比較安全了,但是他執意如此,我也只有從了。
有一匹馬是陶清帶來的,他扶著我上了馬,又囑咐我儘早離開不許回頭,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懷疑,彷彿這裡會發生什麼似的。
一個灰衣影衛探路,另外六人將我們三人護在中間,因怕顛簸,唐思牽著韁繩慢行,我側坐在馬上思索著,越發肯定陶清有事瞞著我,可到底是什麼事……
我拍了拍唐思的肩膀,他回頭看我,問道:「你又怎麼了?」
「三兒。」我咬咬下唇,問道,「陶清瞞著我的那事,你知道是什麼嗎?」
「什麼?」他也是一怔,「你指的是哪一件?」
想來陶清瞞著我的事真是不止一件呢。
「他留在閩越,是想做什麼?」
唐思無奈道:「二哥讓你回去你就回去,服從他的安排就是了,難道他還會害你?再說了,即便他是去會情人,你攔得住嗎?」
我被這話嗆了一下,卻也找不出話來反駁。我自然相信陶清不會害我,可是被蒙在鼓裡的滋味委實不好受。更何況,大概是出於孕婦的直覺,我覺得陶清瞞著我的事絕對不簡單,而且很可能很危險。
閩越國會發生什麼危險之事,所以他讓我天明之前務必離開。
難道兩國交戰?
那他也沒什麼好瞞著我的啊……
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這時,前方探路的影衛回來報道:「三裡外便是哨所,正近衛兵交接,暫緩前行。」
這時日近西山,正是交接之時,交接之時的防衛漏洞最多,平時的話,據燕離說,閩越國的守衛是極其森嚴的,怎麼今日一路看來巡邏士兵似乎不是很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影衛都提高了警備,唐思的手扣住了暗器,抓著韁繩的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遠遠傳來了腳步聲和馬蹄聲,聽上去大概有數十人,我們幾人潛伏在樹林中屏住了呼吸。
那些人嘴裡嘰里咕嚕地說著閩越話,言語間似乎挺興奮,似乎在討論著什麼喜事,可惜我聽不大懂,在山中曾與不禿學了幾個月的閩越話,單個詞聽著明白,說得太快便捕捉不全了。
「明天……女王……成親……休假……」
我愣了一下:藍正英成親?和誰?
那些人腳步輕快匆匆而過,最後一個傳到我耳中的詞是——沈庄。
唐思輕輕拉了下韁繩,對影衛使了個眼神,說:「走」。
我回拉住韁繩,冷然道:「且慢。」
唐思回頭看我,眼中閃過疑惑。
他大概不知道,我能聽懂閩越話,雖然不多,但是足夠了。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問道:「和藍正英成親的人是誰,你知道吧。」
他愕然看著我,「藍正英?」
我把韁繩從他手中抽回,居高臨下掃了眾影衛一眼。「同意和閩越國和親,這項指令是誰下的?」
七名影衛面面相覷,沉默不語。
唐思臉上閃過一絲恍然,隨即又沉下聲道:「我們應儘快趕回陳國。」
我笑了一聲,有些酸楚地看著他:「你也幫著陶二騙我……」
唐思身體一震,仰面看著我,我看到他瞳孔一縮,聲音有些低啞。「我何時騙過你?」
我不欲多說,沉默著掉轉了馬頭,七名影衛立刻攔住我,沉聲道:「莊主有令,護送陛下回陳國,不得有誤!」
我冷笑,「他是莊主,我是國主!你們誰敢攔我!」
七名影衛齊刷刷跪了下來,「請陛下回國!」
我攥緊了韁繩,深呼吸著,咬牙道:「我肚子有些不舒服,你們可別讓我動了胎氣了……」
我分明看到了冷汗從他們額上滑下。
我輕輕拍了下馬,馬蹄聲噠噠朝著來時方向去,七名影衛躊躇了一下,最終還是跟在我身後。
唐思……
唐思躍到我身側停下,拉回韁繩,低聲道:「我送你。」
我垂眸看著他的側臉,心中澀然,輕輕點了個頭,說:「隨你。」
天色漸漸黑了,附近的守衛也開始多了起來。閩越皇城與我們陳國不同,他們的皇城極小,不到我們一宮之大,皇城毗鄰寶鏡聖地,是密宗的活動之所。據說女王成親,須由密宗宗主見證主持,受真神大佛祝福。
七名影衛在攔阻無效后,終於對我一一吐露了實情。
陳國同意和閩越議和,沈東籬與藍正英結秦晉之好,閩越則向陳國俯首稱臣。便在這兩日,陳國的人已經入住了閩越,邊防鬆口,陶清這才光明正大地來接人。
師傅怎麼會同意和親……
我腹中懷著他的骨肉,他怎麼能同意和親?
我伸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心口一陣抽痛,那種抽痛持續不去,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他推開我一次,兩次,三次……我一直以為他只是矜持,心中仍是有我,否則怎會抱我。那一日在軍中與他最後說過的話,他分明已經接受了我,也接受了其他人的存在,為什麼不過幾個月,一切都變了?
「李瑩玉。」唐思的手覆住我的,低聲問道,「你怎麼了?」
他的掌心很溫暖,我抬眼看他,搖了搖頭輕聲說:「我沒事……」
他安慰我道:「快到地方了……你心裡若有疑問,等一下親自問他吧,小心身體,別動了胎氣。」
「嗯。」我點點頭,見他轉回臉去看著前方,忍不住動了動嘴唇,囁嚅道:「對不起。」
他一怔,又回眸看我。
「之前,是我誤會你了。」我輕聲說,「你……其實也不知道和親之事,對不對?」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是想給我一個「滿不在乎 」的微笑,可惜失敗了。
「沒什麼差別。」他淡淡說了一句。
到底是……傷了他的心。
陶清是知道唐思的,他藏不住心事,尤其是那事關係到我時,所以師傅和親之事,他定然不會告訴唐思,否則以唐思的性子,一定會因心虛而被我知曉。
當時我氣不擇言,怪他幫陶二騙我,他嘴上雖不說,面上也裝得若無其事,但到底不是個善於偽裝的人,眼睛泄露了心底的情緒。
「三兒……」我俯身想去拉住他的手,肚子卻抽痛了一下,登時僵住。
唐思盯著前方沒有回頭,低聲道:「到了,我護送你進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感覺疼痛又減輕了三分,便點了點頭。
皇城的守衛依舊森嚴,但有七個影衛在側,輕易便打開了一個缺口。唐思抱起我,幾個起落躲在圓柱後面,看向對面燈火通明的房間,低頭對我說道:「那個房間看上去便是東籬所在,你進去同他說話,我在門口望風。」
我揪著他的衣襟,兩股戰戰,艱難地點點頭。
但是事情並不如我們所願,那裡面已經有了人。
一個是師傅,另一個,是藍正英。
我窩在唐思懷裡,透過窗縫看向裡間。
藍正英二十開外的年紀,比尋常女子少了一絲溫婉,多了三分英氣,可是這樣的女子,在看著師傅的時候,卻化作十分的柔情。
「我知道你並不十分願意接受這次和親。」藍正英上前了一步,目含繾綣望著師傅的背影,師傅背對著她站在神龕前,沉默著,紋絲不動。
「東籬,我頂著全族的壓力,放棄了對陳國的戰爭,只為了這次和親,即便上次你們騙了我,我仍然堅持。你知道為什麼……閩越山河雖小,但我願與你一同分享。我的身側,除了你不會有第二人。在外,我是名義上的女王,在內……」藍正英又上前一步,伸手從背後擁住了師傅,柔聲說,「我只願意當你的女人……」
「我不會讓你後悔這門親事的,我會用我的一生待你好。」
我心口抽痛,抓緊了唐思的衣襟,瑟縮著埋進他懷裡。
唐思緊緊環著我的肩膀,輕輕順著我的後背,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國主,夜深了。」師傅沒有推開她,仍是看著神龕,淡淡道,「明日一早便行婚禮,此時見面已是於禮不合。」
藍正英微笑道:「你便當我們閩越是蠻夷未開化之地吧。我知明日便行婚禮,但實在想你,心中又隱隱有些害怕。」
「害怕什麼?」
「怕天不會亮,明天不會到來。」藍正英的側臉貼在他後背上,輕輕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回頭看我呢?她們說,女子成親前通常會這樣患得患失地恐懼著,尤其是,當她要嫁給自己心愛的男人。」
「國主……」
「我第一次見你,便知自己再勝不了這場戰爭了。為君上者,須摒棄私情,以天下為重,但是為了你,我願意傾盡天下,只要你能回過頭來,抱抱我……」
我緊緊盯著屋內一切,半晌之後,壓低了嗓音對唐思說:「我們走吧。」
我是個小心眼的人,不能忍受自己孩子的父親擁抱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