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外人,都隨意坐吧。」我在心裡嘆了口氣,低頭扯了扯袖角。
他終於抬眼向我看來,那眸子清亮得彷彿盈滿了溫潤的月華,平日里,我是愛極了他的眼睛,總是忍不住反覆地親吻他的眼瞼,這一生便淹死在他的深情里,也算不枉此生了。只是此時看著,卻覺得心裡堵得發慌。
「謝公主。」他微微一躬身。
此刻,墨惟也正襟危坐,不再嬉皮笑臉了。
指尖在掌心狠狠刺了一下——沒有留長指甲,此時便不覺得提神了。
罷了……苦笑著,在心裡嘆了口氣。笑話,我李瑩玉豈是如此容易受傷之人!
「墨惟,把你們這段時間來的發現呈上來吧。」
阿澈啊……阿姐能做的,真的不多……
墨惟答了聲喏,將準備好的閩越詳細地形圖呈上,上面清晰地標註了所有攻守點、可能埋伏點,極盡詳略。又另外鋪開一張同比例地圖,那一張,則是布兵圖。
我扯了扯嘴角,「難為你了,我以為你整日呆在縣衙無所事事,想不到還真弄到了不少東西。」
墨惟亦是扯扯嘴角以對。「公主過獎。」於是向我一一介紹閩越國戰場。
我轉頭看劉澈。「這一仗,要打到閩越國境內?」
「這樣才能減少我方的損失。」
「可是閩越國的地形,對我們很不利,可能會增加傷亡。」這一點,我和燕離親身體驗過。「而且,閩越國關隘重重,很多個點,」我隨手在地圖上一指就是三四處,「能對我方構成絕殺。你要在閩越國境內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只怕要付出極大代價。另外還要拉長補給線,這又是一點不便。」
「但浙郡經不起戰火。」師傅開了口,「浙郡的總人口這兩年翻了一倍,總數是十七萬,尤其集中在與閩越國交接的武夷一帶。」那裡剛好是兩江交匯之處,故而十分繁華。「如果放任閩越國的軍隊來犯,可能會對浙郡造成毀滅性打擊,將這幾年的成果毀於一旦。十萬人口,十年財政,化為烏有。」
我緊盯著他的眼睛,反駁道:「武夷是閩越國的天然屏障,一方面保護他們,另一方面,也可以截斷他們的後路。如果閩越國軍隊越過武夷來犯,拉長補給線的是他們,他們不能打持久戰,而我們利用平原作戰,弓箭手一輪掃射,騎兵衝鋒,步兵清敵,這三板斧,才是我們擅長的,若能速戰速決,浙郡的損失未必會如你所說這般,我們的傷亡也能控制在最少。」
「這是在賭。」他斷然反對我的說法,「將無良將,兵久不戰,要速戰速決,很難。而戰事一旦拖長,閩越國根本不會需要補給線,他們會直接一路駐紮一路北進,隨時掠邊,直接受害的就是浙郡。現在陳國拖不起境內持久戰,北邊涼國虎視眈眈,一旦閩越國逐步蠶食了南方領土,涼國很有可能會同起異心,屆時南北呼應,兩線作戰,我們便再無生機。」
涼國狼子野心,虎視眈眈,現在想坐收漁翁之利,哼,有那麼容易嗎?
我握緊了拳頭看他,他毫不迴避地直視我的眼睛,我想那一刻,他大概沒把我當他的玉兒,只是把我當一個君主般的存在。我是君,他是臣,如此而已。
忽地有些疲倦了,大概是心累了。這一戰,在境內打,傷的是百姓,在境外打,傷的是士兵。在境內打,是賭,在境外打,是穩。我和師傅的想法,在有些地方便難以統一了。
我轉眼看墨惟,「你怎麼看?」
「臣,附議沈大人所言。」
呵,早該知道,他們兩個都商量好了。
「阿澈,你怎麼說?」我轉頭看他。
劉澈盯著地圖看了許久,終於拍板。
「白樊為主將,向閩越國首先發起進攻!」
「不宣而戰?」我一怔。
「不。」劉澈嘴角的微笑意味深長,「我怎麼會讓陳國陷於不義之名。理由早已準備好了。」
聽他這麼說,是什麼理由,我也沒有興趣知道了,總歸是需要一條導火線。從古至今,幾場戰爭不是開始於一件芝麻綠豆大的事,有時候是真,有時候是假。
「你既然已有了決定……」我掃過下首兩人,捏緊的拳頭卸了勁道,乏力道,「那讓他們都退下吧。」
劉澈驚異地瞥了我一眼,無意識地重複了一句:「都退下?」
他以為,我會留下師傅單獨談話嗎?
本來是這麼想的,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責問他,好像也沒有必要,若是哭訴,發泄委屈,又覺得自己太過幼稚……
都是經歷過事的人了,我也不是當年的孩子了,師傅你既想把我推到這個位子上,想必也沒有把我當孩子了。
「都退下吧……」
我抱著膝蓋,手伸進棋盒裡,聽著嘩啦啦的聲音,任著那些冰冰涼涼的觸感貼著掌心手背滑過,權當提神罷了。
「臣有幾句話,想對公主說。」
我手上一頓,沒有回頭看他,沉默了片刻,道:「哦,那你留下吧。」
其他人,劉澈,墨惟,都安安靜靜地走了。
「有什麼話,說吧。」我仍是背對著他,淡淡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一雙手臂從背後環過我,握住我冰涼的手。他或許想溫暖我,可惜他的手並不比我的溫暖多少。
那午後的陽光在我們交握的手上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可終究是假的,冰涼的,依舊冰涼。
「玉兒……」他的聲音像嘆息,輕輕落在我耳邊。
「嗯,師傅。」他既不是沈大人了,我便不當那個公主了。
「你是不是恨我?」
「不恨。」我低著頭,把玩著他細長細長的手指,「我永遠不會恨你,只是,多少會怨。」我不恨你,不騙你,怨你,我也告訴你。
你也不會騙我,只是很多事情,你總是瞞著我。其實彼此彼此,我又何嘗對你完全坦誠過。只不過有些事我不說,是以為不用說,你也知道。而有些事你不說,卻是覺得不該讓我知道,或者不想讓我知道。
「師傅。」我問他,「你是什麼時候和劉澈聯繫上的。」
「方小侯爺發現了你的行蹤后,回報帝都。那時候,陛下一心要來見你,是墨惟攔著他,陛下以實相告,墨惟阻攔不住,便向我通傳了消息。」
「以實相告?『實』是什麼?」
師傅愕然。「陛下沒有告訴你?」
我搖了搖頭,「我來不及問,他來不及說。」
師傅沉默片刻,似乎是在猶豫該不該說,許久之後,他有了決定。「太醫診斷,陛下心臟衰竭,時日無多。」
雖已有了心理準備,在聽到事實的那一瞬間,我的腦中仍是空白了一片。
「是劉家的遺傳病吧。我娘,皇叔都是,現在輪到阿澈,下一個就是我了。」我的聲音干啞得可怕,假笑兩聲,也沒能緩過來。師傅將我緊緊擁在懷裡,「不會,你不會有事……」
師傅啊,你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自己……
我拍拍他的手背,乾笑道:「別緊張,我隨便說說,我禍害遺千年,哪裡那麼容易死。哪像劉澈啊……」我的嗓子眼忽地有些干,「那小子,殺了那麼多人,報應啊……」可突然想起,師傅手上何嘗不是沾滿了鮮血,心上一緊——若他有報應,便報在我身上吧……無論他怎麼對我,我這心裡,總是恨不了他……
「他不行了,所以想讓我接替,你被說服了,便放他進府——想喚醒我的回憶嗎?」他那麼多次想刺激我回憶起過往,可惜都失敗了,我天生有趨利避害的動物本能,若非為了燕離,我大概一輩子都不願意想起那些一團亂麻。
「玉兒,陛下一旦不在,朝堂動蕩,外敵環伺,百姓水深火熱,我不能漠視……」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師傅啊……」我卸了勁,往後一靠,陷入他懷裡,「我李瑩玉的命,是你的,這王位,你要我坐,我就坐,這天下,你要太平,我便勤政愛民,你要功業千秋,要輝映史冊,我便與你做一對明君良相,你看如何?」
我想,自己終究是認命了,對這個男人,我無法說出任何拒絕的話,便是他要我的性命,我也能笑著剜出心臟給他,而他,也算準了我的無法拒絕……
師傅啊……
我仰頭看著他優雅的下顎線,看著他下唇微微一動,唇線一抿,卻沒有說出哪怕是一個字來。
我微笑著繼續說:「從此以後,我是君,你是臣,師傅,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玉兒……」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埋首在我發間,那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飄忽得碰觸不到。「是不是我太自私了……」
「是啊。你把這天下這社稷當成了私嘛……」我抬手撫上他的臉頰,不知怎的,心忽地就冷了下來。「在劉澈面前,你說話還是小心點。你將天下當成了私,又將皇帝置於何處了?」
感覺到掌下他的表情一僵,我又呵呵笑開,「別在意,我也只是說笑,先適應一下皇帝的身份。你是劉澈的心腹,他怎麼會跟你計較這些文字上的小毛病呢?」你是先皇留給他的一把利刃,他怎麼忍心折了你。
我掙扎著從他懷裡爬出,轉個身,與他面對面坐下。「好了好了,不說那些傷心話了,告訴我,家裡還好嗎?燕離回去了嗎?我說好了回家等他吃飯,這回又爽約了。」
師傅眼底閃過愧色,「唐三隨同陶二離開李府了,喬四與我一起,燕離他……不曾回來……」
我深呼吸一口氣,手掌微顫,攥緊了,忍著!
「也好,走就走吧。皇帝不都自稱孤家寡人,我早晚要習慣一個人的。哈哈……」乾笑著,嘆氣。
師傅面上閃過不忍色。「你放心,燕離不會有事的。」
「嗯,不放心又能怎樣……算了,你走吧,我有些累了。」似乎是平生第一次,我這麼對師傅說話,從來都是他趕我走——玉兒,回去休息。玉兒,去練字。玉兒別鬧,一邊看書去。
這一次輪到我對他說——你走吧……
就像高高在上的君主一樣,懶洋洋地倚在龍床上,背對著群臣,揮了揮手道:「朕倦了,都跪安吧……」
哈哈哈哈……好痛快好過癮啊!
都跪安吧……
讓朕一個人,清靜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