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結局
聞人非醒來后的第三個月。
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我開始以他的新生為起點,記錄著每天發生的每一件事……
於是,在聞人非醒來后的第三個月,我遇到了一個人。
或許該從第二個月說起。
那是我第一次帶著他上集市,他說要開始熟悉周圍的一切,想要幫我,也是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生活。
我答應了他,儘管我身上的銀票足夠我們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可我喜歡這種相濡以沫的感覺——我已騙了他我是獵戶,也不知如何再編回來了。
經過東集市的時候,那個神棍依然在靠著鐵口直斷矇騙無知婦孺。聞人非站住了腳,皺著眉聽他胡扯,待那騙子扯到那婦人的兒子早已戰死沙場若花費二十兩銀子便可招魂回鄉時,他忍不住出口打斷。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聽他與那神棍就著卦象與八字辯論,說得神棍啞口無言,只能破口大罵。
我是不懂那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因此在我聽來,他跟那神棍並無兩樣,尤其是他居然就著生辰八字將那婦人之子的一生算得處處精準,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幾個人是來演戲唱雙簧的。
但因為集市不大,那婦人也是眾人都熟知的街坊,因此有些人雖然對聞人非心存懷疑,對婦人卻是信任的。到了三日後,那婦人的兒子如聞人非所說一樣回了家鄉,眾人這才嘩然,紛紛到我這小木屋拜訪活神仙。尤其是來的人里有一個是當日來看過病的老大夫,回去之後把聞人非死而復生的事說得活靈活現,讓我的小木屋頓時門庭若市。
聞人非對我說,當日是不忍婦人愛子心切遭人蒙蔽所以仗義執言,他不喜歡被叨擾,於是所有人都被拒之門外。若遇到特別可憐的,如那婦人一般親人上了戰場音信全無者,聞人非也會幫忙算上一卦,其餘算姻緣富貴仕途的一律不看。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如那婦人這般幸運,十卦之下,有九個人都已戰死沙場。
不少婦人哭暈在木屋裡。
父親死於戰亂,丈夫戰死沙場,兒子也戰死沙場。多少女人,都是一生如此。
聞人非沉默的時間越發多了。
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卻不能安慰他,否則便讓他知道我清楚了解他的身份了。
戰爭,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得利的永遠是統治者。
若為抵抗外族侵略,那無可厚非,不抵抗不戰爭,只會讓更多的生靈塗炭。
但本自同根生,只為了江山異姓,便大動干戈,讓無數士兵戰死沙場,讓無數的家庭痛失親人,一世悲痛。
只要皇帝是個好皇帝,這就足夠了。
我這個皇室遺孤,是真正成了普通百姓了。
到了第三個月,依舊是門庭若市。
一個經常送木炭和米糧來給我的老伯說:「有個年輕人想找先生算卦尋人,只是他要找的人並非是士兵,不知道先生能不能通融一下……」
我無奈道:「先生為人固執,你也是知道的,我也勸不動他。」
老伯又道:「他雖然不是要尋士兵,但他卻是……」老伯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說,「他是個將士,為蜀國立了不少功勛,只是現在蜀國沒了,他也離開了軍隊。」
我心中一動,心想也許可以找他打聽趙拓的消息,便點頭應允,說幫忙說情,讓他帶那人來小木屋。
我轉身推開門進屋,聞人非正在練字。他的眼睛雖然失明了,但是其他感官卻更加敏銳,只是寫字卻不如往常一般行雲流水,落筆位置有時會有偏差,他便不斷地練習。
聽我進門,他說:「劉姑娘,你幫我看看,這幅字可有寫偏?」
我細細看著。
他的字,似乎和以往不大相同,少了些許肅殺之意,但多了幾分從容。或許是因為心境變了。
他也變成了一個普通百姓了。
我心中有些歡喜,但是……
搖了搖頭,按捺下心頭的失落。
「這幅字極好,沒有半點錯誤。」我仰起臉看著他,這麼答道。
這麼長的時間來,我沒有告訴過他我的名字,他也沒有說自己的名字。他與我總是保持著距離,彬彬有禮,但是多少顯得疏遠客套。
我對他說道:「有個人想請你幫忙算一卦,他想找一個人。」
他若有所思:「你既然這麼說,他想找的必然不是下落不明的兵士,非如此我不算,你卻又開口了,或許這求卦之人,本身便是士兵,他要找的是家人吧。」
我有些詫異,但想到他的本事,便也不多驚奇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尋家人,但是應該是極其重要之人吧。我讓他下午過來可好?」
聞人非點了點頭。
午時過後,老伯便帶了那個人來。
我正收起晾著的衣服,抱著木盆走了上前,便被釘在了原地。
那人一臉滄桑,咧著嘴笑:「這神算先生果然神奇,不用問卦,便找到人了。」
我看著他左臂處空蕩蕩的袖管,木盆和衣服落在了地上,眼淚涌了出來。
我蹲在地上哭,他也蹲了下來,右手摸著我的腦袋。
「見到我不開心嗎?小笑笑,來,抬起頭來給爺笑一個,不然抬起頭來,看爺給你笑一個。」
我抬起頭,伏在他懷裡壓抑著哭聲。
聞人非從屋裡走了出來,問道:「劉姑娘,發生什麼事了?我聽到了木盆落地的聲音。」
我忙壓抑住哭聲,站了起來。
趙拓看著他,有些震驚:「聞人非,你為什麼叫她……」
我忙捂住了趙拓的嘴,搖了搖頭,在他耳邊輕聲說:「不要告訴他我是誰,他忘記了……」
可是我話還沒說完,便聽到聞人非說:「趙拓,沒想到是你……」
趙拓更加詫異地低頭看我。
我靜靜看著聞人非,已經不知道詫異怎麼寫了。
聞人非和趙拓在屋裡坐著,我給他們備了些酒菜。
趙拓說,許久不見了,一定要大醉一場。
我從沒見過聞人非喝酒,但這次他沒有反對。
我端著酒進屋的時候,正聽到趙拓說:「我在找笑笑。」
聞人非說:「我知道,你終究沒有聽我的話,親自送她去南方。」
「為什麼你不去找她?」趙拓問,「你算得出來,她在哪裡?」
我閃身躲在了門外。這個問題,我也想知道。
聞人非說:「我知道她還活著,那便夠了。」
趙拓冷冷一笑:「可是我不夠,我就一定要找到她,你為什麼不想想,也許她是活著,卻活得很不好,很辛苦呢?」
聞人非沉默了片刻。
「那麼,我找她,只會讓她更辛苦,我雙目失明,行動不便,已不能再保護她了。」他輕輕嘆了口氣,「更何況,她早已下定了決心忘記我,我何必再讓她想起這一切?」
趙拓冷然道:「那又如何?我趙拓失了左臂,但我還有右臂,我依然想要找到她,保護她。我也不信我認識的司馬笑會因此嫌棄我是個廢人,哪怕我今日兩手盡斷,她也能對我不離不棄,你信不信?」
我捂著嘴,眼淚不住地落下。
趙拓說:「那劉姑娘與你素不相識,萍水相逢,她都能照顧你幫你,你相信她,難道不相信笑笑?她那樣喜歡著你,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曾放手……」
聞人非許久沒有說話。
趙拓說:「你或許對她很好,但你真的不適合她。可惜她偏偏對你死心塌地……明明我趙拓比你好一千一萬倍……」他鬱悶地低聲嘟囔。
我擦乾了眼淚,若無其事地走了進去,將溫酒放下。
趙拓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右手提起小酒罈子,整壇酒往嘴裡灌。我想攔住他,他卻說:「就讓我醉一場吧,笑……笑笑若在這裡,她懂我,也不會攔我的。」
我便停下了手。
又取了另一壇酒來。
那天夜裡,趙拓和聞人非都喝了很多。我把趙拓扶進了剛蓋好不久的小書房,便去找聞人非。
他也醉得有些厲害,兩頰緋紅,眼角唇畔都染上了胭脂色,恍惚間讓我想起了與他有過的那一個吻。
晃了晃腦袋,把那一幕甩出腦海。
我說道:「先生,您自己能走嗎?」我知道他不喜歡與人肢體接觸。
他點了點頭,右手撐著桌面站了起來,平日里他能分得清方向自己走,今天轉了個一圈,便朝門外走去。
我忙抓住他的手臂道:「走錯方向了。」
他皺了下眉頭,一個踉蹌,向旁邊倒去,我慌忙想扶住他,拉住他的手臂往我的方向帶,但他到底比我重了許多,這一帶卻用力過了頭,他順勢往我身上倒下,我勉強站直了,雙手扶著他的腰,他的雙手下意識的抱住我的肩膀,雙唇掠過我的頸側,炙熱的鼻息拂過我耳後。
我心如擂鼓。
他卻像是突然清醒了過來,慌忙地推開了我。
我怔怔看著他,隨即若無其事地笑道:「先生真是守禮之人,與我總是保持著距離。」
他摸索著,扶著桌角坐下。
「有人對我說過,不要再輕易對一個女子好,她分不清各種感情之間微妙的區別,也許會誤會……」
我心上猛地跳了一下,凝視著他說:「先生曾經讓那個女子誤會了嗎?」
聞人非沉默了許久,久到我以為他根本沒聽到我說的話,才緩緩答道:「她沒有誤會……」
我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
眼淚無聲地流著,我笑著說:「是今天趙公子的到來讓先生想起什麼了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說:「我想算一卦。」
我看著他和往常一樣算著卦,第一次,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
「近在咫尺?」他皺了皺眉,笑了,「一定是太醉了,明日再算吧……」
你在找我嗎……
我是在這裡啊……
我上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臂,但是他輕輕推開了我的手,客套地說:「我自己可以,麻煩劉姑娘了……」
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趙拓賴著不走了。
他對我說:「我本就是找你,你在這裡,我又何必去其他地方。等你什麼時候做了決定,我便陪你去找你娘。」
他對聞人非說:「你幫我算出笑笑在哪裡,我就走。」
我緊張地看著他們倆。
聞人非皺了眉頭。「我昨天算了一卦……罷了,一定是醉了,再試一次吧。」
我把趙拓抓到院子外面:「你到底想做什麼?」
趙拓擰著眉看我:「我才想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不告訴他你是誰!」
我呆了呆,垂下了手。
「他醒來的時候,喊著的是玉娘……他說前塵往事,都不記得了,不認得我,也不記得我了……那時我心灰意冷,心想在他身邊當陌生人,那也足夠了。」
「他明明都記得!」趙拓慍怒道。
「所以現在……我更加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我晃了晃腦袋。「我永遠猜不懂他在想什麼。」
趙拓說:「猜?你為什麼要猜!直接問啊!你問不出來!好!我幫你問!」
說罷他轉身大步走了回去,連我也拉不住他。
「聞人非,我問你!」他對著聞人非大呼小叫,以前他是斷斷不敢這樣的,如今兩人身份平等,他在軍中生死刀尖上走了一回,性格也比以往直了不少。他無視我拉著他手臂的雙手,直接問聞人非,「你到底是不是喜歡笑笑,像我喜歡笑笑那樣!」
聞人非正算著卦,聽到他這麼問,頓時停住了。
我屏住呼吸,凝視著他。
昨天夜裡,我彷彿是聽到了他的告白,但是他說醉糊塗了……
許久之後,聞人非輕輕說了聲:「是。」
我究竟是該哭,還是該笑……
抓著趙拓的雙手緩緩垂落下來,緊緊攥成拳頭。
趙拓問:「你信不信笑笑愛你,死心塌地,不離不棄!」
聞人非說:「我知她情深……」
趙拓打斷他,又問:「那日你病重垂危,讓我去救笑笑,實話告訴我也告訴你自己,如果那一刻你便死了,死前最後一眼,你最想見的是誰?」
聞人非的手驀地攥緊。
趙拓緩緩走向他,一字一句道:「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最想看的不是蜀國的江山,不是什麼玉娘,不是什麼阿斗,你想見的,是送你那塊破手絹的人!」趙拓抽出他懷中那塊「破手絹」,聞人非一眯眼,伸手要奪。
趙拓後退了一步,低落道:「她扎破十根指頭就綉了這麼個破玩意,你為自己準備後事之時,什麼都不帶,只帶了這個破玩意……你如果真的不想著她,不如將這破手絹給我,我是捨不得她再扎手指一次了。」
趙拓……
我難過地看著他,他卻沒有回頭看我。
聞人非說:「我自清醒以來,無一日不想她。」
我心上一緊,轉眼看向他。
聞人非垂著眸子,嘆息著笑了一聲。「前塵當真如夢一般,人在夢中時,自以為做的事事都是正確合理的,醒來之後回想,才覺得那麼多事都是荒誕不經。」
「我二十歲前,做了很多事,都是為了主公,為了蜀國。二十歲之後,做的很多事,都是為了笑笑。我答應過司馬昊,保住她的性命,於是讓太醫調養她的身體。我知道幾位將軍不放心笑笑,張將軍性子直,我甚至擔心他會什麼時候醉酒出手殺了她,便將她放在身邊看著,這一看,就是那麼多年……」
「我已經分不清是責任還是感情了,只是當我意識到的時候,笑笑已經長大了,成了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還是習慣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怕太后傷她性命,也想過她和阿斗感情好,或許讓他們在一起,我死之後,太后也可以看在阿斗的面子上不殺她。」
「她無心之下,似乎將我當成了義父,我將錯就錯,認她做了義女……」他搖了搖頭,似乎覺得有些荒謬,笑了笑。
「她小時候,與我不親近,但借著這一層關係,她願意親近我,我才知道,自己待她,終究還是感情多過了責任。只可惜我時日無多,不能再陪著她,只能為她的將來做一些籌謀打算,可看到她時,卻難以狠下心腸推開,反而讓她也犯了和我一樣的錯……」
「趙拓,你年輕,敢作敢為,而我終究有太多的顧慮。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年紀、身份、性格,我們都不合適,太過親近,只會害了她。我相信你能比我更好的照顧她,所以最後我仍是將她託付給你。」
趙拓說:「你有沒有想過,她要的不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快樂。」
「她要的,當時我給不起,我剩下的時間,只能數著天過,而她還那麼年輕。」
趙拓問:「那現在呢?」
「現在……」聞人非閉上眼,「我續命成功,也只得一紀,一紀,是十二年,十二年後,笑笑二十九。此後漫長歲月,我不願她活在回憶之中。」
「我願意……」我輕聲說。
趙拓看了我一眼,重重嘆了口氣,大步走了出去。
聞人非抬起眼,靜靜地「看」著我。
我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牽著他抱住我,然後伏在他胸口,輕聲說:「聞人非,如果我說,我願意呢?」
他低下頭,細細吻著我的發心,收緊了抱著的雙臂。「你現在還不明白那種感覺,我不能留你一人活在孤獨的回憶之中。你還有漫長的歲月,四十年,五十年的孤獨,你一個人怎麼承受?」
我輕輕笑了一聲,淚水從眼角滑下,抱緊了他:「你怎麼不明白呢?如果你現在離我而去,那不會讓我從此快樂,只會讓我的孤獨,多增加十二年而已。」
他的胸口一震,心跳亂了。
我仰起臉,認真地看著他說:「以前,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心裡很難過,現在,知道你心裡也有我,我便滿足了。你算得透天機,算不透人心,你不懂的,我來教你。感情不需要那麼多的計算的,只要我們彼此喜歡,就排除萬難在一起,哪怕只剩下一天。」我踮起腳尖,輕吻上他的嘴角,「而且,你也沒得選了,現在是我要你,容不得你說不了。」
以前,都是我聽你的。
從現在開始,我要你聽我的。
我問聞人非,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我的身份。
他說,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抱著我的時候,想起了那熟悉的感覺。近在咫尺的那一卦,沒有算錯。
我又問他,那第二天算的那一卦,又是什麼?
他說,他算了姻緣,知道自己續命成功,不是避過了死劫,而是陷進了情劫。聞人非已經為蜀國死了,新生的他,是為了一個叫劉笑的姑娘活著的。
這一卦桃花,他知道躲不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