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章 桐月
跟一個喝醉了的人,是絲毫講不通道理的。而跟一個喝醉了的神仙,連道理兩個字都沒法提。
被拉著去轉生台的路上,召墨元君深深的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待要不去,飛瀾神君就立馬擺出一副他是無恥小人的樣子,好似那個共工氏的神女之所有淪落到如今的境地,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明明自己想說的是他,讓他放下,結果他反過來指責自己,口口聲聲說那個傷透了共工氏神女的心的凡人少年,是自己。
還說什麽,共工氏的神女輪回的這麽痛苦,自己也別想好過。
看看他說的這些話,完全沒有一個神君該有的樣子。也就是他生來便是神族,否則,就這樣的脾性,恐怕在凡間輪回個千百世,也修不成仙根。
來到轉生台前,便看到天樞星君那熟悉的身影。天樞星君看著被飛瀾神君拖過來的召墨元君,笑得高深莫測。
轉生台上,四個神官押著一個神女,那神女一頭火紅色的長發,頭發懨懨的披在身後。身形纖細,瘦的整個身子都被頭發遮蓋住,隻能看得到及膝的長發下,一抹柳黃色的裙角。
“時辰到了,共工氏,跳下去吧。”一個神官說道。
那共工氏朝前走了兩步,站在轉生台的邊緣,前麵就是一望無際的雲海,隻要跳下去,就又是一世的輪回。
這種場景,召墨元君見過好多次了,但凡下界曆劫的神仙,都要從這裏跳下去。雲海下麵,就是充斥著煙火氣的凡間。雖則下界曆劫於修為有莫大的好處,可是,如這共工氏的神女一般,總是勘不過去,便會使靈性受損,損傷元神。
“先等一下。”飛瀾神君不管不顧,拉著召墨元君,就往轉生台上衝過去。
兩個神官過來阻攔,喝了酒的飛瀾神君,比往日蠻橫了不少,兩個神官用足了力氣,才堪堪將他扯住。
“飛瀾神君,你要幹什麽?”
畢竟是醉了酒,被拉住的飛瀾神君怎麽都掙脫不開,眼看著共工氏一頭就要紮進雲海裏了,吼了一句:“先別跳啊,看我把誰給你帶來了。”
終究了晚了一步,他喊出來的時候,共工氏的腳已經離了轉生台,慣性讓那頭火紅色的長發都飛揚了起來。
落下去的時候,那雙無神的眼朝這邊瞥了一眼,然後就不見了。
不知怎麽的,召墨元君看到那一眼,心突然就悸動了一下。那眼神,太熟悉了,在凡間臨死的那一刻,腦中閃現的就是桐月那樣看他的畫麵。
就兩個字——絕望。
四個神官見共工氏已跳入輪回,方舍了飛瀾神君,徑自走了。此時飛瀾神君癱軟在地上,嘴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說著什麽。
天樞星君上前,意味深長的拍了拍召墨元君的肩膀,然後不等他說話,捏起個口訣,攜著飛瀾神君就走了。
臨走之時,兩隻眼睛眨得跟進了蟲子一樣,令召墨元君感到一股深深的寒意。這老兒,不知在搞什麽鬼。
回到有情司,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睡不著。腦子裏翻來覆去的都是那雙眼睛,以及那眼睛裏透出來滔天的絕望。
凡間的事情他記得不太清楚了,唯獨那雙眼睛,令他怎麽都忘不了。
盤腿坐著,念了幾遍清心咒,不知不覺,迷迷糊糊就睡著了。這一覺,做了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揭榜的那一天,整個召府比過年還要熱鬧。他騎著高頭大馬來到府門前的時候,桐月早就滿臉驕傲的候在門口,蹦跳著跑過來抱住他的胳膊。
“阿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中狀元。”
召墨看著桐月鼻孔都快要朝天的小臉,大笑一聲,伸手就揉亂了她梳得端端正正的頭發,金釵都要掉了下來。
桐月一把壕下頭頂的金釵,腳一翹,舉著金釵就插到了狀元郎的頭上,然後抿著嘴偷笑。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狀元郎頂著一支金絲點翠蝴蝶釵,昂首闊步就進了府門。
畫麵一轉,是他大婚的那天,桐月在房裏哭著不肯出來,任誰叫門都不打開。吉時已到,不能誤了接新娘的時辰,這時桐月打開房門,抱著他的腰不鬆手。
一雙眼睛,哭得和水泡一般,頂著一頭雞窩似的頭發,嗓子都啞了。
“阿哥,你不要娶妻子,你娶了妻子,就不疼桐月了。”
他笑著搖搖頭,把她拉回房裏,拿起梳子給她梳順了頭發,用一支琉璃簪將頭發鬆鬆垮垮的綰在腦後。
桐月仍是扯著自己的袖子不鬆手,他拍拍桐月的手,聲音特別溫柔。
“阿妹,你快好好打扮起來,等阿哥把新娘子接回來,你一定比新娘子更好看。”
桐月這才破涕為笑,這一耽擱,路上緊趕慢趕,還是誤了吉時。不過接新娘子回來的時候,桐月就像當日他中了狀元一樣,一臉驕傲的站在府門前。
最後一個畫麵,是桐月臨死前,他一刻不停趕了三天三夜的路去看她。此時他才知道,嫁到通州的第二年初春,桐月就病倒了,可是她卻攔著夫家不讓給自己遞消息。
拖了一年,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湯藥,桐月的身體還是一天天垮了下去。他趕到的時候,正好看了桐月的最後一眼。
握著桐月的手,感覺到她的手慢慢沒了力氣,慢慢在手心裏變涼。
他突然想起桐月出嫁的那天,鑼鼓喧天中,桐月伏在自己的背上,輕聲說了一句話。
她說:“阿哥,我不想嫁那麽遠,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時候他笑她成了新娘子了,還和小孩子一樣任性。轎門落下的那一刻,依稀看到桐月撩起了蓋頭,細細的流蘇後麵,桐月的眼神,特別的絕望。
那時,他以為自己看錯了,結果兩年後大雪紛飛時,再見到桐月,竟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多年以後他躺在病床上,看著在窗前守著的兒子們,回首一生,最忘不掉的,竟是桐月出嫁那天的眼神。
那眼神,和共工氏跳下轉生台的時候,一模一樣。
肩膀不知被誰拍了一下,召墨元君抬起頭來,就見飛瀾神君趴在桌子對麵,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看。
“你想什麽呢,我都來了半天了,你都沒發現。”
前些日子醉酒的飛瀾神君,此刻神采飛揚的,全沒了當日醉漢的模樣。
“我在想你那天跟我說的故事。”召墨元君說道。
飛瀾神君眼神特別迷茫:“我給你講什麽故事了?”
“你不記得了?”
“我該記得什麽?”
召墨元君擱下手中的筆,坐直了身子打量著飛瀾神君:“兩天前你喝醉了,跑來我這裏發酒瘋。”
飛瀾神君搖搖手:“你胡說八道,我是喝醉了沒錯,但我沒醉到不省人事。我從天樞星君那裏出來之後,頭有些暈,就回紫元宮了,一直睡到自然醒呢。”
他果然不記得了?召墨元君沉吟良久,想起那日在轉生台前,天樞星君的神情格外神秘,如此看來,飛瀾神君不是真的醉的啥都不記得了,就是被天樞星君給設計了。
那麽,天樞星君設計他引自己到轉生台前,到底是為什麽?
眼前又閃過共工氏的那個眼神,他恍然覺得,不隻是眼神,連眼睛,共工氏的都與桐月的十分的相似。
“喂,你又在發什麽呆?”飛瀾神君敲了敲桌子,臉色有些不好看,這召墨元君今日不知是怎麽的,自己來了半天,都沒發現。好容易說上兩句話,結果他又開始發呆了。
而且,連杯茶水都沒有,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飛瀾神君轉身就走,這時召墨元君說話了:“你今天不問有沒有發生異常的事情了嗎?”
聞言飛瀾神君立馬坐回了椅子上,特別期待地看著他:“怎麽著,今天有事發生了?”
“確實有。”召墨元君說道,“不如你先告訴我關於共工氏的事情吧,你每次過來問,不都是問她嗎。”
飛瀾神君的臉色立馬有些尷尬,他在椅子上來回扭動著,很是坐立不安。張了張嘴,欲說什麽,又沒說出來。最後實在坐不住,跳起來一陣風似的跑了。
他前腳剛走,天樞星君就來了,捋著胡子站在門口,好像沒打算進來。
召墨元君走過去,朝天樞星君行了個禮。天樞星君朝他點點頭,然後轉身朝偏殿走過去,走了兩步,發現召墨元君沒有跟上去,又停下來等著他。
偏殿中燭火點點,遮蓋著回夢鏡的綢布不知何時掉落在地上。
天樞星君新換了一把拂塵,長長的塵尾一掃,回夢鏡就發出淡淡的星光。那星光像是活一般,化作千絲萬縷的細絲,纏著他們的腳,就把他們拖了進去。
看著天樞星君一派淡定的神色,召墨元君忍著沒好意思尖叫出來。然後,他們就落在了一戶人家的屋頂上。
院子裏一個長相英俊的男子,著書生的打扮,正與一個小姐手拉著手道別。正門口兩個書童低頭垂手候在一旁,門外麵一輛馬車,車夫牽著馬往門裏麵望。
“餘郎,早去早回,奴在這裏等你回來。”
那書生緊緊地握著小姐的手,說道:“小姐放心,簡珩絕不會忘記小姐的恩情。待我高中之日,必來迎娶小姐。”
小姐聞言灑了兩行清淚:“餘郎切要謹記今日所言,不要負了奴,不管什麽時候,奴都在這裏等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