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楔子

  轟轟烈烈的新學,運動過後,全國都各地都刮起了思想自由,兼容包辦的新學,潮。


  隨著《大時代》等刊物的推展,各地有誌青年,皆以各種形式來反抗封建禮教,高舉愛國救國的旗幟,與封建思想作鬥爭。


  而柳汐妍,便是這眾多的有誌青年中的一顆小新星。


  父親柳方域是清末舉人,學識淵博,卻是封建思想根深蒂固的前朝遺老。


  那種冥頑不化,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


  柳家在清朝至清末民初,出了兩個秀才,三個舉人,這是父親最引以為傲的。


  清朝統治被推翻以後,柳家便越來越沒落,直到現在,為了糊口,父親不得已開辦了私塾,成了教書先生。


  但是,她雖為他的女兒,卻沒有成了他的學生。


  為此,她們父女之間的關係越來越僵,越來越緊張了。


  “汐妍,你怎麽還不睡呀。”還好,柳汐妍還有個疼她的姐姐,柳汐嵐。


  姐姐與她是雙生,隻比她大半個時辰。姐姐不僅生得明豔動人,而且乖巧可人。在父親眼裏,她與姐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與姐姐相比起來,她就是一個反骨,一個另類。又或者,如父親所說,前世他欠了她,這世她就是來向他討債的。


  姐妹倆不僅長相不同,就連性格也是截然相反的。


  “哦,沒什麽。”見姐姐走進來,柳汐妍忙藏起了跟同學借的《大時代》。


  姐姐見她那慌張的樣子,抿唇輕笑,

  “我可是什麽都看見了哦。”說著,她便趁她不注意,一把從她背在身後的手中奪過報紙,展開,淡淡地掃了一眼,“放心吧,我是不會告訴父親的。”她邊說邊把報紙擱在書桌上,坐在她旁邊正了正臉色,“你還在生父親的氣嗎?”


  “沒有啊,我幹嘛要生他的氣,他對我不一直是這樣嗎?”柳汐妍裝作不以為然的樣子起身走到床邊,把自己狠狠地丟在床榻上,似擠幹了水的海綿一般,盡情的舒展開來。


  “好了,姐姐知道你委屈,”柳汐嵐跟著來到床邊,一把拉起柳汐妍,“走,你跟我來,我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柳汐妍已經很累很困了,什麽都不想去想,也什麽都不想去做。


  “哎呀,我想睡了,你也去睡吧。”她有些不耐煩道。


  “難道明天與聖林中學的聯誼你真的不想去了嗎?你要知道,聖林中學,可是整個南城,甚至整個中國新學,潮流最活躍的中學之一。在天,主教堂的義講,日本紡織廠的工人罷工等等,可都是他們組織起來的。還有,我可是聽說,聖林裏的學生,非富即貴,都是隱形的富商官家子弟呢,到時候……”


  姐姐說了那麽多的好處,而柳汐妍卻隻聽到了一句,新學,潮最活躍的中學。


  時下,這可是她最感興趣的,也是她最想要了解的。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必須得去,

  “好吧,看你說得這麽好,就跟你去看看,到底有沒有那麽好。”


  在柳汐妍的影響下,柳汐嵐跟著柳汐妍一起進了女中,不僅跟她同校還同班,她倆是學校裏人盡皆知的姐妹花。


  這次與東林中學的聯誼是校長親自策劃安排的,還是相當有意義的。


  姐姐的房間就在她隔壁,沒兩步就到了。


  “當當當當……”柳汐嵐唰的一下推開她的房門,隻見一雙嶄新鋥亮的黑色皮鞋靜靜地放在桌子上,散發著美麗而耀眼的光,“給你的。”


  柳汐妍驚訝地看著這雙鞋,平靜的表麵下,卻是暗潮激湧,

  “給我的?”因為這雙鞋,她跟父親開過無數次口,可是父親都沒有給她買鞋的錢,甚至說她出去讀書都是多餘的,一個女孩子家不好好呆在家裏,出去拋頭露出麵……最終,她還是放棄了。可是她卻沒想到它就這麽意外地出現在了她的麵前,沒想到它有一天會屬於她。


  “對,現在它屬於你了。”姐姐很肯定道。


  “那你呢?”柳汐妍情不自禁,地走過去,輕輕地撫摸著它,“你哪兒來的錢買的?”


  “我呢,你就放心吧,早已經準備好了,你看!”說話間,一雙白色的嶄新的皮鞋擺在了黑色皮鞋的旁邊,“我說鞋壞了,父親就給了我錢,讓我買鞋,我看剛好還有多餘的,就給你也買了一雙。”


  聽著姐姐的話,柳汐妍笑了,心底卻流淌著一絲絲無盡的悲涼。


  初夏的風,帶著淡淡的梔子香。


  聖林中學在城東的梧園裏,一座典型的西式建築掩映在枝繁葉茂的梧桐樹裏。一條不寬的水泥路上,除了飛揚的裙角,挺拔的身姿,還有幾輛洋汽車一晃而過。這是柳汐妍跟姐姐第一次走進男校,走進這所充滿了西方色彩,充滿了自由氣息的學校。


  在這裏,老師可以跟學生談笑風生,在這裏,男女同學可以肩並肩地走在一起,不用避諱別人異樣的眼光,在這裏,你可以盡情的高歌,也可以盡情地舞蹈,甚至還能看到金發碧眼的洋人學生。


  柳汐妍跟著姐姐隨著人群走進了一個很大的禮堂,禮堂內燈火通明,搖曳著各種美麗的身姿,旗袍的婉約優雅,白色蕾絲洋裙的純潔活潑……還有像紳士一樣的西裝,中正挺拔的中山裝,還有儒雅的長衫跟永不褪色的陰丹士林。


  所有的女生中,柳汐妍顯得格外紮眼。


  倒不是她的衣著有多麽好看,而是,隻有她穿著女校的校服,黑色下裙,陰丹士林的上衣,紮著一雙毫無時尚感的馬尾。站在身著一身洋裝,頭發燙成精致小卷兒,用蝴蝶結高高,地束起一隻馬尾,化著精致的淡妝的姐姐身邊,簡直就是一個小醜,像姐姐帶在身邊的丫環。


  這是她從同學們的言語與目光裏讀出來的訊息。


  不過,她不在乎。因為,她來不是比美的,而是來交流的。


  “汐妍,你看,有個少爺一直盯著你看呢。”柳汐妍的兩隻眼睛正忙忙碌碌地在人群中搜尋著誌同道合的人時,姐姐突然拍了拍她的肩頭。


  她順著姐姐的目光看去,是一位身著白色西裝的少爺,梳著油亮的背頭,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在人群中很打眼。可是她並不感興趣,甚至於有些不屑這些紈絝子弟。


  “讓他看唄,畢竟眼睛長在他的臉上。”說罷她便徑直走開了。


  什麽好的壞的惡意的異樣的眼神她都已經習慣了。


  柳汐嵐並沒有隨柳汐妍離開,柳汐妍回頭看她時,她正微微揚著唇角,發呆似地看著那位少爺。


  而柳汐妍卻不知道,從她走進禮堂的那一刻起,那個叫白靖羽的少爺的眼睛就從未離開過她。


  “查到了嗎?”白靖羽輕聲問著他身旁的同學。


  “查到了,她是南城女中的女學生,叫柳汐妍,一直跟在她旁邊的是她的姐姐,柳汐嵐。”


  白靖羽眼神迷離地遊離在人群中,


  “柳汐妍,夕顏……”


  “白少爺,可以跟你跳支舞嗎?”白靖羽正扶著下巴若有所思之時,柳汐嵐輕輕提著裙擺,優雅地走了過來。


  “我不會,少卿,你陪她跳吧。”白靖羽看也沒有看她一眼,便一口回絕,繼而離開了。


  聯誼結束,夜漸深。


  有人接的揚塵而去,沒人接的,結伴坐黃包車,人緣好的,已經有了護花使者,而柳汐妍跟柳汐嵐似乎落了單。並不是因為她們人緣不好,亦不是因為沒有男同學中意。而是因為那些示好的男同學全被她們嚴辭拒絕了。


  一個心不在此,一個心有所屬。


  可柳汐妍覺得這樣甚好,不然,就永遠不可能看到如此美好的月色,幽幽涼涼,如夢似幻。但她看得出來,姐姐來時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從走出禮堂起,她就一直沉著臉,沒有一絲笑容,整個人好像丟了魂兒一樣。


  “姐姐,你怎麽了?”她似不經意問了一句。


  柳汐嵐抬眸看了她一眼,刹那間,眸光便由最初的柔和變得淩厲,


  “沒什麽。”甚至帶著一絲恨意。


  或許,這隻是她的錯覺,姐姐對她那麽好,怎麽會恨她呢?


  “前麵有個黃包車,我們還是坐車回去吧。”既然姐姐說沒什麽,那她也就不好再多問了。


  柳汐妍一向不喜歡多管閑事,不管是關於誰的。


  柳汐嵐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微微點了點頭。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在這種新舊思想交替,戰亂頻繁的亂世裏,依然敵擋不住人們醉生夢死的荼蘼。一座座洋樓裏,散發出的燈紅酒綠,歌舞升平,乃是現世的《玉樹後庭》。這樣的時代,必須要有人清醒的站出來,點醒那些腐朽而頑固,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人。


  “車夫,停一下,我的手帕掉了。”就在柳汐妍沉浸在小我的國愁裏時,姐姐忽然說道。


  “姐姐,你小心點兒。”她依然淡淡的關心了一句。


  姐姐沒有理會她,而是徑直走下了黃包車,往後走去。


  許是太累了,車夫趁姐姐拾帕子的空當,拿出了旱煙點燃,吧吧地抽起來。


  在月橋上看月湖很美,粼粼波光,微微湖風,垂柳像是梳洗的姑娘,在湖裏浸潤著自己的長發,殊不知,有一雙眼睛正充滿了怨恨地看著自己。


  不該是你,柳汐妍,不該是你,在柳家,你永遠都隻能是我的附屬品,柳汐嵐就站在黃包車後,而柳汐妍卻一點兒也沒發現。


  她微微抬著手,猶豫著,憤恨著,嫉妒著……


  未知的危險,柳汐妍一點兒也未察覺,她悠悠地欣賞著月色下的月湖時,看著那些燈紅酒綠,遊船畫舫……突然,感覺到車子好像在緩緩地移動,

  “黃包車!”等她反應過來時,車子已經滑到了橋梁最陡的地方,並且在飛快地往下跑著。


  黃包車夫頓時傻了眼,站在原地目瞪口呆,卻束手無策。


  “汐妍!”身後傳來姐姐聲嘶力竭的呼喊,“汐妍!”


  車子飛快地向橋下奔襲著,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此時,柳汐妍害怕極了,橋下就是大馬路,來來往往的車輛,川流不息,如果就這樣衝下去,必死無疑。


  不,我不能死,我不能就這麽死了,我還有好多想做的事沒有做呢!


  除了呼呼從耳畔刮過的風,柳汐妍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心裏就隻有一個信念:我不能死!


  眼看著車子離大馬路越來越近,若是再不做決定,就永遠也做不了決定了。來不及多想,她心一橫,牙一咬,拚盡全力起身一跳,從飛奔的黃包車上跳下去……


  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後,柳汐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除了痛,還是痛,說不出哪裏痛,好像是全身都痛,痛到了每個細胞裏。


  她不能去學校了,可還有姐姐,她每天下學回來,都會給她講學校裏所發生的事。不時有老師同學過來探望她,而她的父親,從她住進醫院以來,僅來看過她兩次。


  兩個月後,醫生告訴柳汐妍,她可能永遠都要靠輪椅行走了。


  雖然是個噩耗,可於她來說,能撿回一條命已經不錯了。就算是無法麵對,也要咬著牙去麵對。沒人知道她堅強笑容的背後是絕望的淚水。


  三個月後,柳汐妍出院了。


  從此以後,她不能去學校了,甚至,走出柳家大門兒對她來說,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她不是沒有絕望過,甚至有一度,她想過結束這殘缺的生命。


  可是,她始終相信,活著,就有希望。不然,在生命即將消殞的那一刻,她也不會那麽強烈地想著要活下來。


  如此,她隻能在家看看書,寫寫字,偶爾會要求姐姐買份《大時代》來聊以慰籍這漫長枯燥而且灰暗的日子。


  從此,外麵的世界好像與她隔絕了,再沒有絲毫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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