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梟雄會奸雄
金陵知府是正四品的官職,順天府丞亦是正四品,而且還從正印官變成了副職,看起來實權似乎是大大的縮水了——但這年頭京官清貴,哪怕順天府丞只能勉強算是半個京官,在時人眼中卻依舊稱得起『高升』二字。
可就是這等讓天下官吏艷羨的美事,在賈府豪奴看來,卻仍是七分不屑三分嫉妒,口口聲聲將個四品堂官說成了破落戶,就好似沒有榮國府這一幫親朋故舊抬舉,那賈雨村便狗屎不如似的!
嘖~
孫紹宗算是知道什麼叫『狗眼看人低』了,又琢磨著這些小廝平時怕也沒少編排孫家,對其自然便少了幾分親近。
可礙於賈璉哪裡,倒也不好給這興兒甩臉色。
於是他只不咸不淡的應了一聲,便徑自朝著客廳走去。
賈璉既然在賈雨村面前提到了他,想來也有撮合二人見面的意思——再者說,既然是要一起上路的人,早打照面總好過晚打照面。
卻說到了那客廳門前,便聽裡面正有人繪聲繪色的道:「卻說那雞鳴寺的方丈不喜茅房腌臟,便摸黑去了後園出恭,誰知老眼昏花竟被筍尖刺入臀眼,只疼的慘叫不止——有那小沙彌聞聲而來,便忍不住合掌道:阿彌陀佛,果真是報應不爽!」
話音未落,孫紹宗已然趕到了門前,就見堂上一中年文士雙掌合十,面上半驚半喜又透著幾分惶惶,恰似那剛剛解了**之恨,卻又唯恐佛祖怪罪的小沙彌。
這番唱念做打俱佳的表演,自然引得賈璉拍案大笑起來,嘴裡直道:「好一個報應不爽、真是好一個報應不爽!」
孫紹宗腳步只微微一頓,便笑吟吟跨過了門檻,嘴裡調侃道:「我看不是什麼報應,分明是那老和尚排場不夠,如果他能像你璉二哥一般,出個恭都有三五盞燈籠照著,哪裡還會有此一劫?」
賈璉見是孫紹宗進來搭腔,笑的不由又歡暢了幾分,起身拿指頭虛戳著他,笑罵道:「我可不愛那穀道熱腸之樂,二郎休想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說著,親熱的把孫紹宗拉到桌前,向賈雨村引薦道:「大兄,這便是孫家二郎,他們家和榮國府也是幾輩人的老交情了。」
又指賈雨村道:「這位老哥亦是我賈府同宗,雙名雨村便是,二郎快快上前見過。」
賈璉口中雖『大兄』『老哥』的叫著,但言談舉止間,卻顯然未將這賈雨村看的多重,對比之前小廝那番言論,孫紹宗也不得不在心裡暗嘆:果然是有其主便有其仆。
他心中感慨,面上卻是笑的春風拂面一般,沖賈雨村拱了拱手,自報家門道:「在下孫紹宗,見過賈府台。」
那賈雨村也早從賈璉口中,聽聞了孫紹宗其人,若單論身份背景,雨村倒並不把孫家這等『破落戶』放在眼中,只是見孫紹宗生的雄壯過人,又自帶一股懾人的英氣,倒也不敢小覷了他。
於是便也忙起身還了一禮,親熱的笑道:「此乃家宴,都是自己人何須多禮?來來來,孫賢弟且快入席,與我說一說那茜香國的風土人情,也好讓雨村漲漲見識、多些談資。」
孫紹宗道了一聲『不敢』,便與兩人犄角坐了,推杯換盞喝飲了幾杯。
沒過多久,孫紹宗便看出這賈雨村委實是個人物,只在談笑間便掌控了主動。
酒桌上的話題倒有大半是他挑頭,時而妙語連珠、時而葷而不穢,卻又處處給賈璉留下顯擺的餘地,順勢將一頂頂高帽戴在賈璉頭上,偏偏言辭間還不見多少阿諛奉承、伏低做小之態,其分寸拿捏之老道,實在是令人嘆服。
更兼這賈雨村對官場、民生、時弊的見解,也都有些獨到之處,可見他不僅僅只善於交際,胸中亦有一番丘壑。
孫紹宗回憶這些日子見過的官吏,似乎只有那茜香國宰相阮福忠堪與匹敵——可笑賈家的豪奴,竟將這樣的人物視作什麼『破落戶』!
「孫老弟。」
正在心中鄙視那豪奴,卻聽賈雨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勸道:「以你這見識,做個赳赳武夫實在是糟踐了人才,若有機會,不妨便轉成文職,想必日後必能有一番作為!」
卻原來孫紹宗品評賈雨村之時,賈雨村又何嘗不是在稱量孫紹宗?
此時宴上三人,賈雨村固然掌控了主動,哄的賈璉如牽線木偶一般,隨他言辭起舞。
但孫紹宗卻仍能不卑不亢自守一番天地,論及民生、政事更是言之有物,全不似時下年輕人那等夸夸其談。
這般年紀、這般人物,用『前途無量』四字來形容,真是再恰當不過了!
因此賈雨村不禁也生出了三分嫉妒七分愛才之心,故而有此一說。
孫紹宗聞言一笑,正待開口分說,旁邊賈璉卻已經大搖其頭:「雨村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就憑二郎這一身武藝,不在軍伍之中施展拳腳豈不可惜!你當誰都和你一樣,樂意在那案牘上消磨時光?」
「哈哈……」
賈雨村不輕不重的在自己腦門上一拍,哈哈笑道:「怪我、怪我,光想著邵宗見識不俗,卻忘了他還是一員猛將——罷了,我且先自罰一杯謝罪!」
這酒直喝道了三更時分。
賈璉自是再一次的酩酊大醉,孫紹宗與賈雨村叫來僕人,將他死豬一樣抬回了住處,便也搖搖晃晃的出了客廳。
一路之上兩人並肩相攜而行,風言醉語的也不知都說了些什麼。
到了官署西北方的客房,因兩人並不在同一個院子,這才互道晚安,各自讓人攙扶著,跌跌撞撞向自家住處行去。
卻說孫紹宗在馮薪的攙扶下走出十幾步遠,下意識的回頭望去,不想卻正與賈雨村的視線對了個正著,四隻眼睛里精芒爍爍,滿滿的都是探究之色,卻哪有什麼醉意可言?
二人不由都是一愣,隨即又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笑罷多時,才又遙遙的拱了拱手,重新向著各自的客房行去——這次,腳下卻再不見半點蹣跚之態。